第7章 燙傷

聽薛蘅這麽說,阿寶也想起了那一年的舊事。

那是佑安七年,也是多事之秋,就是在那一年,太宗先後失去兩個兒子,皇儲之位空懸,三皇子趙從進入了他的視野。

那一年,距離趙從被冊立為太子,她被休為下堂妻,隻有一年。

阿寶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日打翻酒水的侍女並不是無心之舉,而是有意為之,本是為了給薛蘅與趙從私下接觸創造機會,卻被她誤打誤撞地撞破了設計。

也許正是因為這次偶遇,她對薛蘅的第一印象並不錯,所以就算她後來嫁給趙從了,阿寶也沒多恨她,總感覺她還是那個因為在王府找不到路,就急得滿臉眼淚的小娘子。

趙從和她大婚的那一夜,因為害怕阿寶生氣,他並沒有和她圓房,此後一連數月,他都宿在書房,不碰薛蘅一根手指頭。

若此事流傳出去,薛蘅定會淪為全京城貴女之中的笑話,不過她是個十分聰慧的女人,她沒有鬧,因為知道此事症結並不在趙從身上,而是在阿寶這裏。

於是她挑了一個合適的日子,登門拜訪阿寶。

若她選擇強勢、硬派、拿她宣王妃的架子壓迫阿寶就範,阿寶定不會屈服,可她選擇示弱、委曲求全,甚至發動眼淚攻勢,阿寶便拿她毫無辦法了,她與趙從大吵一架,幾乎是將他趕進了薛蘅房中。

那一天,阿寶蒙著被子哭了一夜,翌日醒來,眼睛都腫成了核桃。

有了第一夜,就有之後無數個日夜,開了薛蘅這個頭,之後便有美人、才人、昭儀、昭容。

後宮女子太多,光是頭銜就有十多個,更有數十個品級,阿寶若要一個一個地去吃醋,恐怕這輩子都吃不完,所以她逐漸變得麻木、暴躁,趙從每臨幸別的女人一次,便要往她的殿裏流水似的送禮物,他對她越是小心翼翼,阿寶便越是對他反感抵觸,直到趙從終於受不了她,二人鬧得不歡而散收場。

阿寶後來與薛蘅鬥,除了因為她是朝臣最屬意的皇後人選,有她沒有的高貴家世與名門淑女的作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就是從她這裏開始,她才逐步失去趙從的,她將所有怒氣都遷怒在了薛蘅身上,認為自己被她一開始的柔弱外表欺騙了。

但其實,也不能全怪薛蘅的。

阿寶抱膝望著天,歎了聲氣。

“梁大人小心!”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阿寶回頭,正好看見梁元敬撞上一名奉茶侍女,他伸手扶了一下,漆盤上的爐子卻還是翻了下去,煮的正沸的茶水就這麽悉數澆在了他的右手手背上,霎時間燙紅了一整塊皮膚。

阿寶愣了下,慢慢踱步過去。

薛蘅第一時間讓人去請禦醫,又皺眉斥責侍女:“越發不成樣子!連個茶都端不穩了?”

奉茶侍女嚇得忙跪在地上請罪:“娘娘恕罪,可是奴婢……”

她想說她明明看著路的,誰知梁大人畫得好好的,忽然後退了一步,兩人這才撞上。

“還敢狡辯!”另一個侍女厲聲喝止住她。

梁元敬製止道:“不用怪她,是我的錯。”

他看了眼才畫到一半的畫像,那上麵已被茶水濺濕了,渲染出一大灘汙濁色彩。

薛蘅立即道:“先生不用管了,先治好傷再說。”

不過多時,禦醫提著藥箱氣喘籲籲地趕到了,梁元敬伸出右手,那上麵已被燙出了一個個的血泡,禦醫得先用消過毒的銀針將他的血泡挑破,才能往上麵撒藥粉。

這操作實在太生猛,阿寶看著都疼,嘶嘶直抽冷氣,梁元敬卻麵色泰然,仿佛沒有痛覺,惹得她忍不住問:“不疼嗎?”

“疼。”梁元敬說。

上藥的禦醫“啊”了一聲,瞄了眼不遠處正憂心忡忡盯著的皇後,誠惶誠恐地問:“那我輕點兒?”

“……”

阿寶在旁看了一會兒,忽問道:“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元敬衝她望過來,眼裏帶著疑惑。

阿寶盯著鞋尖,摸摸鼻子說:“我都看見了,你本來是不會撞上那侍女的,都怪你忽然後退了一步,梁元敬,你……是不是因為我不讓你給薛蘅畫像,才那樣做的?”

梁元敬目光低垂,沒有說話,弄得禦醫壓力很大,幾乎滿頭大汗,明明隻是個簡單的燙傷,怎麽比給官家治病還要難,無形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盯著他看一樣。

禦醫扭頭四處看了看,脊梁骨發涼。

阿寶盯著梁元敬受傷的手背,他這個人如美玉一般,手也像一件精致的瓷器品,手指修長、纖細,肌膚散發著玉石一樣溫潤的光澤,是一雙天生用來握筆的手,可現在卻被燙得麵目全非。

阿寶看了竟有點心痛,就好像看見一件驚世名瓷被打碎了一般可惜。

該不會留疤吧?

阿寶不自在地移開眼睛,極小聲地說:“其實你沒必要這樣做的。”

春風拂欄,禦花苑中落英繽紛。

梁元敬寬大的袍袖隨風拂動,鬢旁散落幾根發絲,他的視線似落在遠處,又似落在除了他誰也看不見的阿寶身上,目光繾綣溫和,帶著些許溫柔之意。

-

回去的路上,阿寶依舊騎在驢背上,梁元敬為她牽繩。

他們經過熱鬧的潘樓街,阿寶東張西望,這人聲鼎沸、繁華熱鬧的市井生活她永遠也看不厭,猶記得那年她嫁給趙從,隨他從揚州搭船沿運河北上,來到這“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會寰區之異味”的東京城,當真是眼珠子都不會轉了,趙從還笑著打趣她是鄉巴佬進城。

阿寶愛吃,趙從便帶著她滿京城地搜羅美食。

東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遇仙酒樓的玉液、樊樓的壽眉、潘樓的瓊液、梁家園子的美祿,冬天有相國寺的旋炙豬皮肉、獾兒野狐肉與水晶鱠,夏日有沙糖冰雪冷元子、紫蘇香飲子、荔枝膏等清涼冷飲,各類飲食果子,諸如嘉慶子、櫻桃煎、林檎果、西京雪梨,都是阿寶的最愛,還有直至三更方散的州橋夜市。

後來進宮當了皇後,她便再沒有滿東京城亂轉的時候了。

阿寶有時會想,自己到底是懷念吃的,還是舍不得趙從帶著她玩兒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也許二者皆有罷。

“為何歎氣?”身旁梁元敬忽問。

阿寶掃他一眼,老成且滄桑地道:“你不懂。”

“?”

梁元敬看著她,目光茫然不解。

阿寶仰頭看天:“我在追憶前塵,看看自己上輩子都做過哪些傻事。”

果然人們都說,人越老越愛回憶,阿寶是直至死了,才看明白一些事情,比方說她從前覺得,自己恨薛蘅入骨,如今卻覺得沒什麽好恨的了。

梁元敬停下步伐,忽然抬頭盯著阿寶的眼睛,猶豫了片刻,才問:“你是怎麽……”

他未說完,但阿寶已經猜到了:“你是想問我怎麽死的?”

梁元敬點點頭。

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她還以為他並不好奇呢,阿寶不急著回答,而是笑問:“他們是怎麽說的?”

“病逝。”

“哦,差不多……”阿寶說,“我是上吊死的。”

“……”

梁元敬如遭雷擊,滿麵震驚,瞪大了雙眼,甚至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

他這副反應,阿寶多少有點挫敗,捂臉道:“梁大人,不必這麽驚訝罷,我嚇到你了?放心,我不會變惡鬼的,這是大白天,看,天上還有太陽呢。”

再說了,他跟一個鬼魂在一起這麽多天才感到害怕,會不會太遲鈍了點啊?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仔細看,還有些顫抖。

這是要幹什麽?

阿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動作,可惜梁元敬手伸至她肩膀的位置,卻又縮回去了。

這讓阿寶心念一動。

莫非……他是想摸摸她的脖子?

阿寶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頸項,那裏沒有勒痕浮腫,也感覺不到疼痛,可她還清楚地記得瀕死前的那陣痛苦,懸梁自盡確實不是個舒服的了斷方式,若有機會重來一次,她想她會換個選擇。

阿寶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卻又無話可說。

梁元敬沉默片刻,忽然問道:“吃糕嗎?”

“……”

阿寶無語至極:“你是不是隻會這一個哄姑娘的手段?”

“吃嗎?”

“……吃。”

梁元敬旋身去買,阿寶忽又叫住他:“等等,我還想吃櫻桃煎。”

他點點頭:“好。”

咦,今日居然這麽好說話?鐵公雞拔毛了?

阿寶忍不住得寸進尺:“還有嘉慶子。”

“好。”

“乳獅兒糖。”

“嗯。”

“若有冰雪冷元子,也可來一份。”

“還有嗎?”

“……”阿寶不信任地看著他,“梁大人,容我先問一句,你有錢嗎?”

梁元敬便將錢袋從袖子裏掏出來,將裏麵的銅板倒在手心,撥來撥去地數了半天,最後肯定地點頭:“有的。”

“哦,”阿寶麵無表情,“那你去罷。”

她偏開頭,掩飾住自己一刹那的鼻酸。

梁元敬東奔西走,終於將她想吃的東西全部都買齊,被他用一個布包裹了,一起係在驢背上,阿寶看著他手指不太靈活地打結,燙傷的手背已經包紮好了,上麵沾著點零星血跡。

在這一刻,阿寶心中暗下決定,以後要對梁元敬好一些。

作者有話說:

東京城街巷、酒饌等資料參考《東京夢華錄》,為圖簡潔,此處不一一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