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偏愛
含星給夏沉煙塞了一個袖爐,又替她披上大氅,說道:“這雪怕是到了傍晚才會停,姑娘月事將近,仔細受了寒氣。”
夏沉煙笑道:“知道了。你留在永寧宮,讓宮人們將東西入庫。”
她說的“東西”,是指她在西山行宮時,陸清玄遣人送來的禮物。
含星:“是。”
夏沉煙帶著宮女們,前往景陽宮。
正是寒冬時節,料峭的寒風裹挾著細雪,一個勁兒往臉上撲,四處皆是凋零的枝葉。
夏沉煙坐在步輦上,把袖爐揣得更緊了些。
遠遠望見一片紅梅林,暗香撲鼻,色澤瑰麗,宛若一抹浮動的雲霞。
夏沉煙望著這片梅林,直至步輦走過,她才收回視線。
“娘娘,可要奴婢折一枝梅花?”宮人注意到她的目光,詢問道。
“不必。”夏沉煙說。
宮人應是。
步輦在景陽宮中停下,大總管迎出來,看見夏沉煙大氅上落的雪,笑道:“這麽冷的天氣,難為嫻妃娘娘親自過來。陛下今日沒有在禦書房召見臣工,請嫻妃娘娘隨奴才來。”
夏沉煙道了謝,一路被引到禦書房。
禦書房中燒著地龍,迎麵撲來一股暖融融的氣息。
夏沉煙進來的時候,陸清玄正好在批一封奏章。
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日光從窗外灑入,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一種非常平和的暖。
他垂眸,繼續運筆,嗓音清平地問:“外頭落雪了?”
夏沉煙說:“是。”
宮人上前,為夏沉煙脫下大氅。她走到熏籠邊,烘散自己身上的涼意,一邊望著陸清玄的筆。
雖然步輦配有華蓋,但傾斜的風雪還是落到了她的鬢發上,此時熱氣一烤,雪化了,她感覺頭上有很淺的涼意。
陸清玄批完了手上那封奏章,溫聲詢問:“來拿輿圖嗎?”
“嗯。”
陸清玄擱下筆,從屜子裏取出一卷輿圖,遞給她。
夏沉煙接過,道了謝,想命人去拿掛在木施上的大氅。
陸清玄說:“外頭雪大,等雪停了再走。”
夏沉煙動作稍頓。
“等雪停了,朕多給你一張輿圖。”
他的嗓音十分和緩,說出這話,似乎隻是因為看見了之前落在她鬢發上的細雪。
夏沉煙思忖片刻,應了好,在矮榻坐下。
陸清玄輕笑一聲,重新提起筆。
禦書房中,隻有落筆的聲音,靜謐得像是春天的山林。
夏沉煙展開輿圖,看了一會兒,逐漸感覺小腹墜墜的痛。
她把輿圖卷起來,思索要不要此刻回宮,去寢殿的**躺著。
她看了一眼窗外,見到風已經停了,綿密雪花傾灑大地。
夏沉煙望著陸清玄的筆,等到他批複完一封奏折,才說:“陛下,妾身想先行回宮。”
陸清玄看了她一眼。
他的神色很淺,通常讓人讀不出什麽情緒。但夏沉煙莫名覺得,他應該是在疑惑。
夏沉煙解釋道:“妾身有些倦了,想先回宮休息。”
陸清玄看了看她,視線轉向窗外,大約是在判斷風雪的大小。
須臾後,他收回視線,說道:“你想回便回吧,帶上袖爐,小心別凍著。”
“是。”
夏沉煙站起身,小腹的墜疼感讓她額角略帶汗意。
她在經過熏籠時,暖烘烘的熱氣使她舒緩了一些。
陸清玄拿了一封新的奏折,蘸墨,閱覽。
宮人入內,為夏沉煙披上大氅,幫她綁好係帶。
大氅在剛才落了雪,裹到身上的那一瞬間,有些微的涼意。
這涼意讓她蜷縮了一下,下意識扶住宮人的手。
宮人連忙攙住她,因為動作略急,宮人撞到了懸掛衣裳的木施,發出輕微的響聲。
幾乎是在一刹那,陸清玄就抬頭看過來。
夏沉煙重新站直了身軀。
宮人低聲道:“娘娘可還好?”
夏沉煙“嗯”了一聲。
宮人遞給夏沉煙一個袖爐,扶著夏沉煙走出禦書房。
另一個宮人打開禦書房的門,徹骨的朔氣撲到身上,夏沉煙經過門檻時,腳下栽了栽。
宮人立即扶住了她。與此同時,她聽見身後有朱筆被擱到筆山上的聲音。
隨後是平緩的腳步聲。
片刻後,陸清玄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嫻妃?”
他已經走到她身側,帶來一陣清淡的龍涎香。
陸清玄看著她,聲音略緩了緩,“你臉色很白。”
夏沉煙眨了一下眼睛。
陸清玄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額頭。
很輕的一下,短暫到夏沉煙尚未做出反應,他就收回了手。
陸清玄問:“哪裏不舒服?”
“小腹。”
陸清玄頓了頓,對宮人說:“宣禦醫。”
宮人應是,往太醫院的方向去。
陸清玄垂下眼睫,望著她。
“不舒服就先別回去,在此處歇著。”
他嗓音平淡地說。
他很少對她下什麽命令,哪怕希望她暫且避一避風雪,也隻是用輿圖說服她。
此時卻不一樣,像是擔心她的身體。
夏沉煙的確感覺不太舒服,大概是因為方才受了寒氣。
她應了是,被宮人扶到禦書房的一張美人榻上躺好。
陸清玄沒有再回去批閱奏章,他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不久之後,禦醫趕來。
禦醫是太醫院的聖手,早就聽說帝王對嫻妃娘娘恩寵有加。
此時,他行禮過後,站在熏籠邊,略散了散衣裳上的寒氣,才上前,拿出十二萬分的小心,給夏沉煙把脈問診。
——卻發現原來隻是來了月事。
帝王竟然這樣上心。
禦醫不由微微一笑,說道:“嫻妃娘娘體質虛寒,應該是早年受了寒氣。加上今日風雪甚大,嫻妃娘娘奔波受涼,才倍感不適。”
他寫了一張方子,說道:“按照這張方子,抓藥煎服,連吃三日,便可以身體舒泰。嫻妃娘娘且謹記,這幾日莫再受寒,以免遭受苦痛。”
陸清玄讓人把方子拿過來,細細看過,才吩咐人去抓藥。
禦醫告退,陸清玄淡聲準了。
陸清玄坐在她身邊,他的氣息很近,清淡的、溫和的,像雨水一樣,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他垂眸,安靜地望了她一會兒,說:“朕不太清楚你們女子的月事……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夏沉煙額角微微冒汗,她緩了會兒,說了幾樣東西,不久之後,這些東西都被送到她身邊。
她的榻邊,有一個新挪過來的熏籠;她的身上蓋了一條絨毯;宮人端著一碗薑茶,用湯匙舀好,小心翼翼遞到她唇邊。
夏沉煙喝完一碗薑茶,身上發了些汗,倦意也湧上來。
她說:“妾身先睡了。”
陸清玄說:“嗯,你想睡便睡。”
夏沉煙蓋著毯子,在暖意的包圍中,闔上雙眼。
熏籠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躍動著,宛若林中的鹿。
而她像是那一整片靜謐而美麗的山林,像天地間一個綺麗的夢。
陸清玄望了她一會兒,聽見她氣息變得均勻綿長,才站起身,回到禦案前,繼續看剛才那封奏章。
今日可能要遲一些才能批完了。
他執起筆,平靜地想。
過了一個多時辰,宮人端來煎好的藥。
宮人擔心過了藥效,小聲地喚道:“嫻妃娘娘。”
陸清玄抬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重新低頭批複。
夏沉煙睡得淺,很快就被喚醒。
宮人端著藥碗,說道:“這是剛煎好的藥,已經試了毒,嫻妃娘娘請用。”
夏沉煙坐起身。
宮人用湯匙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唇邊。
這藥帶著苦惡味,讓她想起了太後宮中的,香料與藥味混合的氣息。
她隨意地問道:“試藥的宮女是翠寒嗎?”
翠寒,是太後送給她的試藥宮女的名字。那日她回去之後,隨口問了一句,便記下了。
宮人說:“不是翠寒。翠寒今日瀉肚,是由永寧宮的太監小貴子試的藥。”
陸清玄抬眸望過來。
夏沉煙的動作也頓住了。
她問:“何故瀉肚?”
“奴婢聽說,是翠寒昨夜吃壞了肚子。”
夏沉煙的月事向來不準,有時早幾日,有時遲幾日,誰也不能預料到她的月事今日會來。
但她還是說:“再換個人試藥。”
宮人應是,端著藥碗告退。
不一會兒,大總管推開禦書房的門,走進來。
他臉色有幾分蒼白,大冷天裏,竟然滿鬢角的汗。
他極力平穩聲線,對兩人說:“啟稟陛下,啟稟嫻妃娘娘,方才試藥的宮人蕊月——中了劇毒,奴才已經讓人去延請太醫。”
……
永寧宮中,臘梅盛綻,瀟湘竹卻被細雪壓彎了枝頭。
莊美人——莊扶柳,已經跟永寧宮的人混得相熟了。
她今天下午來到永寧宮,聽見夏沉煙去了景陽宮,倒也不走,隻是坐在殿中讀她的醫書。
含星正盯著宮人們將禮物入庫,小太監來稟報了這件事。
含星心裏想,姑娘有幾分看重莊美人,還是要去招待一番。
她等禮物全部入庫、登了冊子,去往偏殿。
莊扶柳坐在熏籠邊讀書。
含星笑道:“娘娘好生勤奮。”
莊扶柳笑著說:“算不得勤奮,趁著閑暇,隨意看兩頁罷了。永寧宮裏的炭火燒得旺,我少不得常來蹭蹭。”
這句話倒是真的,闔宮上下,炭火供應最足的三座宮殿,應該是景陽宮、永寧宮和仁壽宮。
誰也不敢短了帝王、太後和嫻妃的炭火。
含星讓小宮女上了茶,兩人閑敘幾句,一時間氣氛融洽。
莊扶柳說:“嫻妃娘娘十分倚重你。”
含星含蓄一笑。
莊扶柳笑道:“你這個名字,聽起來倒像是一對——莫不是還有個含月?”
她隻是隨意一說,含星的心卻往下微沉。
含星臉上掛著笑,正打算找個話頭囫圇過去,一個小宮女忽然匆匆忙忙走入殿中。
“什麽事?”含星問。
小宮女喘勻了氣,凝聲說:“嫻妃娘娘來了月事,在景陽宮吃藥。那藥——被人下了毒,陛下發了好大的火。”
“啪嗒”一聲。
含星心中一跳。她轉頭,看見莊美人驚得連手上的醫書都沒拿穩,砸落在地上。
……
禦書房中,陸清玄坐在椅子上。
他表情很淡,熏籠的火光在他臉上躍動,勾勒出幾分忽明忽暗的光影。
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響。
宮女和太監們,都壓低了腦袋,連呼吸也放輕了。
隻剩下熏籠中的炭火,偶爾爆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慎邢司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們說:“啟稟陛下,啟稟嫻妃娘娘,奴才們已查明,嫻妃娘娘所用的湯藥,被人下了斷腸紅。第一回 試藥的小貴子,不知何時吞服了斷腸紅的解藥,因而毫無異狀。第二回試藥的蕊月,因沒有吞服解藥,故而毒發。”
斷腸紅,是一百多年前,由安濟坊的醫女研發出的一味藥。它可以毒攻毒,治療多種病症。
但後來人們發現它被單獨服下時,可快速致人死亡,且無色無味,無法被銀針檢測出來。
斷腸紅一時走俏,被朝廷嚴格限定了買藥的要求。安濟坊研製出解藥,卻隻能在事先吞服。
陸清玄沒有說話,禦書房中一時落針可聞。
慎邢司的太監額上冒出冷汗,卻不敢擦。
夏沉煙坐在美人榻上,問道:“那個試藥的宮女呢?”
她的聲音平緩,打破了凝肅的氛圍。
太監連忙回道:“太醫仍在急救。”
“叫他們盡心。”
“是,奴才這就去遞話——陛下還有何吩咐?”
“再查。”陸清玄說。
慎邢司的太監應是,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退著走出去。
禦書房的門開了又關,寒風卷進來,夏沉煙覺得自己有些虛弱。
陸清玄望了她一眼,揮手讓宮人們退出去。
宮人們如蒙大赦,魚貫而出。
陸清玄走到她麵前,打量了一番她的臉色。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想再喝一碗薑茶。”
陸清玄微頓,親自去禦書房門口吩咐。
他大概注意到了涼風侵襲會導致夏沉煙不適,因而隻是隔著門簾,對門外的大總管下令。
大總管應是,不久之後,宮女端著薑茶進來。
宮女給夏沉煙喂薑茶,輕聲道:“耳房中在重新煎藥,娘娘恐怕要重新等一個時辰。”
“無妨。”夏沉煙說。
夏沉煙慢慢喝完薑茶,感到身體舒服了一些。這時候,有一個太監進來稟道:“試藥的宮女蕊月救回來了。”
夏沉煙舒了口氣。
“有沒有落下什麽病根?”她問。
“禦醫說,蕊月再靜養三個月,便能痊愈,不會留下病根。”
夏沉煙讓人給蕊月賞銀,陸清玄也賜了名貴的藥材。
暮色時分,重新煎熬的藥,被送了進來。
夏沉煙喝過這碗藥,倦意上湧,再次躺在美人榻上睡著。
陸清玄在批複奏章,用晚膳時,他本打算叫她。
但當他走到她跟前,看見她略顯蒼白的臉色時,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隻命人將飯菜熱著,等待她醒來。
雪停了又落,景陽宮和永寧宮中,今日不知有多少個宮人被此事牽扯進慎邢司。
夜幕低垂,瑞雪紛飛,夏沉煙在熏籠的火光照耀下醒來。
她看見窗外的天已經黑了,燭火熒熒,陸清玄仍在低頭批奏折。
她一時有些分辨不清此刻的時辰。
夏沉煙坐起身,絨毯摩擦衣裙,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醒了?”陸清玄問。
“是。陛下,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亥時末。”
亥時末,宮中早已下鑰了。
她感覺有些餓,陸清玄似乎有所察覺,喚了一聲大總管的名字。
大總管很快提著一個食盒進來。
他笑道:“嫻妃娘娘,這是今日晚膳,一直吊在爐子上,用小火溫著,嫻妃娘娘看看,可還合胃口?”
夏沉煙掃了幾眼,問道:“就在這兒吃?還是去偏殿?”
大總管心想,自然是去偏殿吃,就連陛下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在書房用膳的道理。
“就在禦書房吃。”陸清玄平靜地說,“你今夜就歇在景陽宮,外頭風雪太大,禦醫說,你受不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