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偏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陸清玄照舊命人給夏沉煙送禮物。

大總管詢問道:“陛下,您要過目這些禮物單子嗎?”

陸清玄說:“不必,你看著送。”

他從未關心過這些禮物,向來是讓底下人看著她的喜好送,再把功勞安在他的頭上。

他忙於田地改革的事情,宵衣旰食,夙夜匪懈。

偶爾會在大總管匯報她的近況時想到她,想到那隻漂亮的貓。

這天,曦光剛剛亮起,宮人將帳幔掛在金鉤之上,輕聲喚他。

陸清玄醒來,安靜地洗漱、更衣、用膳,慢慢思量今日要商議的國事。

卻在用早膳時,腦海中忽然閃過夏沉煙跳舞的身影。

僅僅幾個刹那,便倏然消逝。

他沒有在意,慢慢地吃完早膳,乘坐步輦,去往開早朝的金鑾殿。

天光尚未完全亮起,皇城浸沒在一片微藍色的光影裏,像一隻蟄伏的巨獸。

他是這隻巨獸的主人,沿途遇見的宮人們遙遙望見他的步輦,就已經跪了一地。

陸清玄的視線掠過他們,落在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宮道上,思索新稅法的事情。

他仔細地推敲,其中是否隱藏漏洞。

推敲完之後,他把手指搭在扶手上,目視遠方的天際。

晨間的天色,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色彩上的變化。

他覺得這種半明半昧的美麗,和嫻妃有幾分相近。

這個念頭落下之後,陸清玄終於意識到有些奇怪。

因為在此之前,他每日都要處理繁多的事務,通常隻有遇見某些人或事,才會聯想到她。

——比如,聽見和她相關的消息,看見後宮的嬪妃,或者,偶遇她本人。

這次卻完全沒有來由。

……

景陽宮的禮物仍然源源不斷地送來,隔了十幾日,夏沉煙再次去往景陽宮。

大總管聽見她來了,親自來到宮門口迎接,引著她去往偏殿。

“陛下正在接見臣工。”大總管似乎是擔心她生氣,小心翼翼地說,“一時半會兒,恐怕無法召見娘娘。”

“無妨,本宮在這兒等著便是。”

夏沉煙坐在偏殿,隻是等待了小半個時辰,大總管就極度不安起來。

他命令小太監們在偏殿伺候夏沉煙,自己去了禦書房。

大總管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推門進去。

他不知道讓夏沉煙在偏殿長久等待,會不會使陸清玄不悅。

但是,他知道,他在此時進來稟報和夏沉煙相關的消息,不會惹惱陸清玄。

這便夠了。

他進了禦書房,對上了大臣們的疑惑視線,和陸清玄清冷的目光。

陸清玄坐在這一群人之前,身姿筆挺端莊,比任何人都更出眾雅致。

大總管走到陸清玄身側,俯身,附在他耳邊說:“嫻妃娘娘來了,已經在偏殿等了將近半個時辰。”

陸清玄的視線落在禦書房中的臣子們身上。

他靜默半晌後,垂下纖長眼睫,從屜子裏取出一卷輿圖,遞給大總管。

大總管看見陸清玄沒有動怒,暗道果然如此。

他雙手接過輿圖,看見陸清玄揮了揮手,他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大臣們坐在下方,麵麵相覷,互相打著眼色。

他們早就發現,禦書房中多了一張桌案。

桌案總是空置,但上麵擺放著筆墨紙硯和一張琴,而且許久沒有挪開——即使那些紙筆看起來,長久未被人使用。

在陸清玄執政之後,皇宮的規矩逐漸森嚴,大臣們無法再像以往那般,隨意探聽宮廷的消息。

他們隻能根據皇宮的宮人們流露出的隻言片語,拚湊出一些零散的猜測——

陛下有一個極為寵愛的妃子。

寵愛到,在禦書房為她設置單獨的桌案,允她隨意進出。

甚至還給了輿圖。

大臣們相視失色,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同一個念頭——

是夏家的那個女兒嗎?

竟然被陛下盛寵至此?

……

夏沉煙沒有見到陸清玄,卻得到了一張輿圖。

她拿著輿圖,說:“那本宮就不久留了。”

大總管自然不敢阻攔,他把夏沉煙送到宮門口,又讓小太監們抬來步輦。

夏沉煙上了步輦,回到永寧宮。

永寧宮中,庭院深深,細雪壓彎瀟湘竹的枝頭。

雲的倒影在院中的水缸裏**漾,和水缸中破碎的冰一起沉浮。

夏沉煙穿過廊道,入了宮殿,來到一張臨窗的桌案之前。她鋪開輿圖,細細打量。

含星為她端來一碗蜜梨膏,笑道:“姑娘又在記憶輿圖嗎?”

夏沉煙點了點頭,“每次看見這些新的輿圖,我總是要把它們記到腦子裏才安心。”

含星說:“姑娘記性真好,陛下對您也好,這麽詳細的輿圖,說給就給了。”

夏沉煙沒有回應,她接過蜜梨膏,慢慢地呷了一口。

有宮女喚含星,含星出了正殿,過一會兒,她又回來了。

含星說:“家中的大夫人又遞帖子過來,想要入宮拜訪您,還是要拒絕嗎?”

“拒了吧。”夏沉煙說,“她和伯父琴瑟和鳴,肯定又是想來當說客的。”

含星:“是。”

許久之後,夏沉煙把視線從輿圖上挪開。

含星上前,想收輿圖。

夏沉煙說:“我自己來。”

“是。”含星退到一旁。

夏沉煙一邊仔細地收輿圖,一邊詢問道:“陛下最近在忙什麽?”

含星說:“陛下最近在推行新的稅法,宮裏都在偷偷地傳這件事。您之前說,不必將陛下的事匯報給您,奴婢就一直沒有說。”

夏沉煙動作微頓,她抬頭道:“這麽順利嗎?”

“似乎也不算順利吧,傳聞陛下下了很大的工夫,有時候夜深還在和大臣商議。”含星說,“都是宮裏傳的,奴婢也不知真假——聽說陛下以強硬手段,讓所有世家的田地、奴仆都登記在冊了。”

夏沉煙問:“什麽強硬手段?”

含星說:“據說是檢舉和雄兵。”

而幾大世家,早已結了仇。

……

下了幾場雪,便到小除。

李家大夫人遞了帖子進宮。

李安淮接見她的時候,正在寫詩。

李家大夫人讓她揮退了宮人,說道:“安淮,你的進展呢?陛下都已經在禦書房為夏家女設桌案、隨意把輿圖給她看了,卻還是沒有召見你嗎?”

桌案和輿圖的傳聞,已經在各大世家傳開,連略有權勢的官宦人家,都有所耳聞。

順妃李安淮沉默地書寫。

她在謄寫一首舊詩,這是她在家中時寫的一首詩,卻被冠上哥哥們的名號,被哥哥們拿出去炫耀。

李家大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住李安淮的詩箋,把它抽走。

“別寫了,安淮!回答阿娘的問題!你是不是還沒有對嫻妃動手!”

李安淮擱下筆,說:“我想過了,我不能相信父親的話。”

“什麽?”

“哥哥們從小偷走我寫的詩,父親卻從來沒有為我做主。當我生下陛下的孩子之後,他又怎麽會為我做主?”

李家大夫人直盯盯地望著李安淮,麵色變幻莫測。

過了片刻,她刻意和緩了臉色。

她放柔聲線,安撫李安淮,李安淮卻始終不為所動。

李家大夫人的嗓音逐漸變冷:“是莊家的那個女兒在勸你?她會點醫術,總是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慈悲。”

“不關扶柳的事。”李安淮說,“是我自己不想再動手。”

“為什麽?”

“君子拒惡,小人拒善。”

李家大夫人閉了閉眼。

她再次想到了丈夫對這個女兒的評價。

她說:“安淮,不要忘記你是李家的女兒。”

“我沒有忘,否則我早就揭穿了哥哥們的謊話。”

李家大夫人定了定神,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保證。

她說:“那你繼續爭寵,多打聽一下陛下的喜好,以及陛下要去往的地點。”

李安淮點頭。

李家大夫人把詩箋還給李安淮。

她柔聲說:“安淮,阿娘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那個夏家女,總會有人下手。你一定要記得,到時候把握住機會,別讓別人登了先。”

李安淮微微變了臉色。

……

隔日便是除夕,宮中設了宮宴。

夏沉煙睡了個午覺,醒來時,已經有些遲了。

宮女們服侍她起身更衣。

含星說:“姑娘,今日除夕宮宴,陛下應該也會來。”

夏沉煙“嗯”了一聲,沒有太在意。

她隨手選了一套衣裳,又披上一件大氅,在宮人們的簇擁下,抵達舉辦宮宴的玉堂殿。

夜色尚未完全落下,玉堂殿中,卻已是燈火輝煌。

夏沉煙從廊道走過去,一路聽見絲竹聲曼妙。

她入了大殿,看見眾多妃嬪已經坐在位置上,她們明顯都是盛裝打扮過,卻奇異的沒有在交談。

她抬頭看向上首。

太後還沒來,陸清玄卻已經到了。

燈火煌煌,他隔著人群,和她對望。

燈火斜籠在他身上,他的氣質像是冰雪,又像是高山。

他遙遠地凝視著她,目光宛若一道靜默的月色。

就仿佛是,他已經在此安靜耐心地,等待了她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