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暮朝

春日陽光明媚。

花瓣飛到暮朝的指尖, 她彈飛了花瓣,落下一棋。

棋為將棋,暮朝住進武侯府後, 從沈豐年的老物件裏翻出來的。

暮朝的棋是沈豐年領進門, 自己在京城轉悠著找人下棋, 加上玲瓏心竅, 自己磨出來的。

這番回三王府,就是要跟沈元夕一決高下。

眼見著沈元夕要輸,暮朝沒沉住氣, 嘴角勾了起來,哼哼兩聲, 連目光也黏在了那枚決定勝負的棋子上。

不料這時, 躺在沈元夕膝上睡覺的三殿下懶懶睜開一支眼, 順手拿過沈元夕手中的棋子, 放了一處。

暮朝直起身子湊近來,沉默盯著思考了許久, 噘嘴扔了手中棋子,不悅道:“我跟母親下棋,有你什麽事!”

三殿下也不斥她沒大沒小, 女兒從小就直呼他名字, 還不是臨朔, 而是蕭臨朔, 從不叫父親, 他也不說什麽。

他把書蓋在臉上, 摟著沈元夕的腰繼續睡了。

暮朝一心想要跟母親炫耀的棋藝, 就這麽被三殿下打擊了。不過姑娘年齡不大, 閱曆不多, 沒多久就不生氣了,去廚房順了瓜果,坐下來也倚在沈元夕肩頭,一邊吃一邊閑聊。

“得空也去看看你崇姐姐。”沈元夕摸著她的腦袋說道。

暮朝烏黑的頭發觸感似三殿下的銀緞,水潤柔滑,烏發上總環著一圈柔白的光暈,仿佛活水一般,僅起微風就會泛起漣漪。

薛崇過了今年,就七十歲了,兒孫滿堂,日子過得也不錯,從家的方麵來說,無災無病家和人旺兒女孝順,已是人人欽羨了,但她卻不大高興。

說起來,京中的女學,也隻興盛了不到三十年,又換了皇帝後,那種正經教書的女學也就名存實亡了。薛崇從工部回了家,回想起自己的父母,感慨著懷才不遇,這世道一代不如一代。

現在在位的皇帝看起來不錯,人聰明又勤政,在位二十多年了,但三殿下對他的評價,隻有“嗬嗬”二字。

沈元夕怕薛崇悶出病來,總讓暮朝去看望。

“崇姐姐這兩天到飛霞山去了。”

“做什麽?”

“嗬,還能有什麽,蕭吾鼎那家夥,想要在飛霞山建個國祀廟,活派給工部督辦,結果都搞不定,還得請崇姐姐去。崇姐姐一把年紀,又得出力,又得擔責,還不能把名字光明正大放出來讓天下人都知道……”

“你若真要打抱不平,那便去為你崇姐姐做些實際的事。”沈元夕道,“問那個皇帝討要她該得的……”

“你說得對。”暮朝說,“我呢,跋扈慣了,我就先把蕭吾鼎收拾了,再去看崇姐姐。”

三殿下掀開書,叮囑道:“暮朝,現在的皇帝心胸小,你做事且要……”

“他敢報複,殺了再換個就是,反正蕭家的子子孫孫夠多,真不行我也是其中一個,皇位也不是不能坐。”暮朝說,“天下人不都在傳,蕭氏王朝都是三王府的掌中之物,說三殿下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坐實了,怎麽對得起這等狂言?”

暮朝說完,蹦蹦跳跳走了。

沈元夕歎息一聲,沒忍住輕輕拍了三殿下的腦袋。

“都是你養出來的!”

“不……孩子本性,父母左右不了。”三殿下道,“她本就是個狂妄的姑娘,十分在乎輸贏,愛打抱不平,愛湊熱鬧……但她路走得正,這也不算壞事。”

沈元夕望著女兒遠去的身影,惆悵道:“怎就不像我呢?”

暮朝看書,但不愛看閑書,讀書很快,且坐不住,她更喜歡擺弄物件,唯一靜下來的時候,就是蹲在沈豐年留下的老侯府屋簷上,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過來過去的人。

她將善惡分類,雖知天地混沌不是非黑即白,卻異常堅持“道”,喜歡評判審罪。

上個笨蛋皇帝,請她去後宮評理。

結果每個人身上都背上了數條罪名,有嬪妃梨花帶雨哭著叫委屈,暮朝平靜道:

“不需表演,剝開人皮,本心如何,一目了然。你以為你騙過了這個笨蛋皇帝,實際上他不笨,他是因還貪戀你身子,雖知你就是蛇蠍心腸,但你無非也就是撓一撓其他女人,禍不到他的江山寶座,所以他樂於裝糊塗罷了。你是個樂子,他是個混蛋,你自作聰明,他玩你一時,你倆絕配。”

笨蛋皇帝當場暴怒,臉色紅紫,卻又無可奈何。

暮朝這番又替薛崇出頭,直奔皇宮,蹲在皇後的椅子上蹭了飯吃,斜眼看向一臉慍色的皇帝。

皇帝眯眼道:“暮朝,行事前你總要替三殿下想一想,如此猖狂,將來總有覆滅一天。”

“笑話。”暮朝咬著筷子說道,“你們蕭家王朝覆滅了,我都還在。蕭吾鼎,我是天道放在人間的審判眼,而你,你們——”

她筷子頭順過旁邊垂頭不語的皇後。

“你們都是大道之上的鋪路石,是時光碾過浩瀚史海,揚起的塵煙。”暮朝說,“我知你為何不願在功德簿裏給薛崇一個名字。我來,不是隻給她討要應得的名字,隻可惜,你懂了也要裝不懂。”

她歪頭,咬著筷子頭的牙,忽然吐了尖。

象牙筷掉下一粒。

她齜牙笑道:“本來你也活不了幾年了,我再稍微等一等,也不用來尋晦氣。可惜我昨日想了又想,總覺得不能讓你過舒坦了,我啊,就是要來尋你晦氣,不是不想讓女人史冊留名大道比肩嗎?我就偏要讓你同意。”

“那朕就偏不同意,有本事你弑君。”

暮朝悠悠轉著手中削尖的象牙筷,轉頭對皇後一笑,說道:“恭喜,要做太後了。”

之後不到一個月,又去了一任皇帝。

國喪那日,三殿下要暮朝給個交待。

“烏耀肯定跟你說過了。”暮朝淡淡道,“我可什麽都沒做,他自己不爭氣,被嚇死的。”

“暮朝!”沈元夕擔憂道,“你講實話,我不信蕭吾鼎會被你幾句話就嚇死。”

“……他自己小瞧了女人,小瞧了枕邊人。”暮朝露出個陰沉沉的笑容,“是他自己有病。又怕女人與男人比肩,恨不得愚弄天下所有女人,讓她們都乖覺聽話,可他卻又很喜歡有才學有想法的女人……喏,自己娶的,也不算冤死。”

皇後是個有慧根的人,那天暮朝當著她的麵如此羞辱皇帝,又點明了要她做太後。那一刻起,她若不做點什麽,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就會被皇帝拔掉。

更何況,她已經把暮朝的意思,理解為三王府選擇了她和她的兒子。

皇子在手,已經上年紀的老皇帝,就可以不是皇帝了。

與皇權和家族安危相比,夫君就是最可有可無的存在……而且,哪個進了宮的蠢貨,還會把皇帝真當“夫君”看待?

暮朝交待完,又搖頭感慨:“可惜那女人還是不夠膽大,她的皇子,還不如公主靈慧……罷了,說這些也沒用,先把女學恢複了吧。”

薛崇離世前,恢複了工部職位,雖才五品,但她完了畢生心願。

薛子遊和燕帆搭上一輩子完善起來的女學,又得以恢複,雖不及當時認真,大家都還在觀望,但也算個好兆頭了。

薛崇是含笑去世的。

那晚送走薛崇,沈元夕把自己關在書閣,看了一夜的書。

她忽然明白了三殿下的心境。

很早很早以前,她抱著小薛崇,三殿下曾用悲傷的目光望著她。

現在,她懂了。

薛崇去後,她心中,和親緣的紐帶,就全斷了。

薛崇雖有兒女,也與她有來往,可已經……無法親近了。

父親,子遊,薛崇……

等三代血親煙消雲散後,她的過往,也會越來越渺茫,最終封存在記憶深處,再無人能讓她開啟這段時光。

薛崇之後,這世界上,就再沒有值得她掛牽的親人了。薛崇的子女孫輩是死是活,也無法觸動她。

清早的陽光透過窗,沈元夕揉了揉疼澀的額頭,打開門,看到三殿下站在陽光下,靜靜看著她。

他張開懷抱,他在等她,也知道她需要這樣的一個擁抱。

沈元夕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不是哭薛崇的離世,這隻是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再也尋不回的那段時光,她終於……也不是凡人了。

活久了,就是妖祟。

沈元夕抱著三殿下,重複著一句話。

“除了你,沒有人會再叫我的名字了……”

曾經,叫她元宵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而沈元夕這個名字,終於,除了三殿下外,無人敢叫。

她也明白了,為什麽三殿下會堅持叫她名字,會在最初成婚那年,不厭其煩地要她叫臨朔,而非三殿下。

“元夕……抱歉,把你拖進了這樣的時間瀚海中。”三殿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這也隻是……剛剛開始。但不必害怕,如果哪天,你厭倦了,我會陪你一起迎來終結。”

大昭由盛轉衰,也是曆史進程的必然。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長盛不衰。

這之後,皇帝隻會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末帝。

但也沒什麽好怕的,因為總有新生從腐爛的軀殼中萌芽,壯大,開啟新的輪回。

大昭第二十七代皇帝,名蕭昂。

他即位時,才十六。

那時,大昭人已從華麗寬袖長襟之服,改為窄袖短款衣,女子做工也多穿寬闊的衣褲,露一截胳膊,也無人會寫文章大罵風氣不正了。

那年,蕭昂琢磨出了新式火銃,是左手持的,短管,巴掌那麽大。

然後,這位少年皇帝把槍送給了暮朝。

交槍時,他握住暮朝的手,同那槍口一起,抵在了自己額心。

“暮朝,殺了我,讓我的心停跳,它和為你而生的血,永遠屬於你。”

暮朝驚奇道:“你小子……我活了百年,被小輩示愛也不算新鮮事了,你倒是不一樣。”

她承認,她是被這樣獻祭般的示愛打動了一瞬。

“我喜歡你。”蕭昂道,“喜歡你……”

暮朝回了趟三王府,告訴了母親這件事。

沈元夕:“……都行,你父親比我年長二百多歲,可時間一長,這二百多歲,也就不顯了。”

“……不不不,我什麽時候說我要同他喜結連理了?”

“你若不在意,會特意回來說嗎?”沈元夕反問。

暮朝轉頭,搖了搖假寐的三殿下。

“蕭臨朔,你來,你說!”

三殿下慢吞吞睜開眼,說道:“蕭昂啊……那他應該就是末帝了。”

作者有話說:

三貓:閨女,末帝不會生。

暮朝:……誰胡說的?

三貓:我爸。

暮朝:早晚得想個辦法把祖父的天眼給拗了!一天天的,淨在這裏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