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隕

華京的西街, 有一家餛飩鋪子,是十年前來京的海州人開的。

子時將近,混沌鋪子還亮著燈, 除了下值的捕快, 歸航的船工外, 還有個貓在角落裏吃餛飩的紅衣姑娘。

她裹著厚厚的鬥篷, 珠玉滿身,低頭把勺子裏的餛飩往嘴裏送時,鬢邊耳畔垂下的明珠耳墜會閃爍幾下。

每個進鋪子的人都會注意到這個姑娘, 夜半三更穿這麽華貴來這種小地方吃餛飩,卻沒有人敢動什麽劫財的心思。

因為姑娘的身後坐著一個銀發男人, 存在感能照亮整條街, 正是傳聞中神仙也難見一麵的三殿下。

上個月, 京城傳聞, 三王妃有孕。

這之後,每到子時前後, 就能在這家餛飩鋪子裏看見三王妃。

她應是孕中突然相中了這家的餛飩味兒,總也吃不膩。

至於肚子嘛,瞧不出。想來應該月份還早, 不顯懷。

更何況, 她穿得也多, 明明不到寒冬, 卻穿了襖裹了氅。

每次, 三殿下都會同行, 賬一次一結, 有時是王妃把錢放在桌上, 分兩邊, 會數出一碗餛飩的錢,再數一堆,是老板的辛苦費。

若是三殿下結,就直接在桌上放半兩銀,與老板頷首後,說句多謝,就走了。

這晚,沈元夕吃完餛飩,付了錢,與三殿下一前一後離開了鋪子。

從她每天來吃餛飩後,三殿下就點了一條街的燈,給她照路。

今日走在這條街上,燈卻無風晃動。

三殿下握住了她的手,抬頭望向懸在中天的月。

沈元夕看到了月光下飛揚的銀絲。

是浸月。

即便離那麽遠,她也還是能看清浸月勾起的嘴角,露出的尖牙。

三殿下淡淡問他:“我母親呢?”

“路上遇見朔州春戲,她被唱戲的小妖精迷了魂竅,要晚半天到咯。”浸月笑嘻嘻道。

三殿下:“發火別衝我來。”

浸月笑得更大聲,聲音像極了夜梟笑。

沈元夕大開眼界。

原來這是浸月不開心時的反應。

沈元夕想,浸月怎麽這時候來了?難道她要生了?

浸月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讀了心,回道:“確實,快了。”

沈元夕歎了口氣,不置可否。

“浸月,上次你說我的花很快就開,這都三十年了,它可開了?”

她的花種應該都爛在泥土裏了。

“再等等,再等等。”浸月說。

“……你說這個等,是要我等上千百年吧?”

“千百年,很長嗎?”浸月輕飄飄回她。

宴蘭公主是第二天正午到的。

沈元夕還在睡夢中,臉頰冰冰涼涼的,有人用手貼她的臉。

這不是三殿下的溫度。

意識到這一點後,沈元夕在驚慌中張開眼,宴蘭公主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惡作劇之後的狡黠。

“如何?”宴蘭公主道,“有什麽感覺嗎?”

“是說……身孕嗎?”沈元夕搖頭,“若非親眼看到花樹結出個紅果子,我根本不知自己……”

“重嗎?”宴蘭問。

沈元夕點了頭。

她好像真的隻在魂魄中結了個果,肚子沒有半點起伏,唯獨整個人一日又一日的變沉了。

“而且還想吃。”宴蘭說,“你們的孩子,應該要比當時的臨朔需要更多的人間煙火味道。所以,你最近喜歡吃什麽?”

“碼頭的一家餛飩。”沈元夕道,“滋味很雜,調味很重,但就是想吃。”

“正常。”宴蘭眼底的那抹紅閃了下,“還有饞的嗎?”

沈元夕正要回答,餘光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調侃之意。

還饞什麽?那自然是饞三殿下的血。

比每天吃一碗餛飩還要頻繁,最近三殿下身形都有些薄了。

宴蘭公主作為過來人,肯定是知道的。

明知故問,不就是為了看她的反應。

沈元夕歎息:“……宴蘭,你和浸月真是越來越像。”

“終於叫我名字了!”宴蘭公主開懷大笑,“好啊,好……叫名字好!”

沈豐年盼了一年,終於在風平浪靜普普通通的一天,三王府的老管家來報消息,說孩子落地了。

“落地”這個說法有些許奇怪,但考慮到這個老管家之前也是幽族人,沈豐年以為幽族人就是這麽說新生的。

晉升為祖父的沈豐年歡歡喜喜去了三王府,他想象中的場景,應是女兒在內殿的**躺著養身子,三殿下抱著一個繈褓,遞來給他看。

可真到了地方,卻發現女兒好端端站在院外,正指揮三殿下埋酒。

聽飄來的話,隱約說是什麽女兒紅。

沈豐年喜道:“是女兒嗎?”

是個小孫女!

沈元夕搖頭:“不知道呢,管它呢,到時候種出來什麽是什麽?”

沈豐年聽糊塗了。

他如今的頭發,也快要同女婿一個顏色了。

但蒼老的白發,與三殿下柔澤豐盈的銀發天差地別。

沈豐年問:“孩子呢?不是說……生了嗎?”

“嗯,今早正睡著,臨朔叫醒了我。”沈元夕指著眼前突兀的一棵小樹苗。

這樹苗很纖弱,但枝頭上卻掛著一個沉甸甸的橘紅色果子。

沈豐年花了眼,又是擠又是眨的,才看仔細了這果子。

兩個手掌那麽大,隨著呼吸起伏。

“……這是什麽?”

“就是他們幽族說的生孩子。”沈元夕歎息道,“我的孕育已經結束了,現在需要臨朔來血養它。至於男孩女孩,要等它瓜熟蒂落才知。”

“女兒。”三殿下淡淡補了句。

“哦,是嗎?你那占卜之術……對半準。”沈元夕溫溫柔柔反駁道,“說我那花種能成活,我昨日把土都刨了,哪裏還有花種,早變成了泥了。”

三殿下沒了聲音。

沈豐年一時無所適從。

“那這……什麽時候能有真的小孩。”沈豐年比劃著,“就那種能哭能笑能叫我爺爺的?”

沈元夕齜牙,給父親扯出一抹笑,伸手撫平了他鬢旁炸開的白發,說道:“看它的脾性了,臨朔,你是多久出來的?”

“……兩年。”三殿下回。

“到底幾年?”

三殿下如實交待:“……三年三個月,十四快滿圓月時。”

沈元夕看向父親。

“爹就耐心等吧,臨朔都瞧見了,爹可長壽了,抱著孩子在院子裏玩鬧呢。”

沈豐年搓著下巴,搖頭道:“你不是說,你家這位占卜對半準嗎?”

沈元夕:“好事自然都是準的!”

又一年中秋,薛崇姑娘成了親,很快就傳出有身孕的喜訊。

沈元夕看著院子裏紋絲不動的“果子”,又看了看幾乎快要透明的三殿下,惆悵道:“怎麽人的繁衍……如此之快。”

三殿下抬眼,眼中有了點欣慰。

這一刻,她終於知道了凡人的繁衍,在他看來,有多麽的迅速且不真實了。

沈豐年“四世同堂”那一年,三王府的果子終於破殼。

確實是個姑娘。

落地就是兩三歲的模樣,會說會跑。

長相嘛,現在也看不出什麽來,眉眼都像沈元夕一些,但有時的神情卻似與三殿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沈元夕總覺得是三殿下“變”了個孩子充數。

因為這個孩子並不是銀發,她發絲烏黑,若無陽光照著,眼睛顏色也更接近黑色。

浸月來看了一眼,滿意離去。

“日夜相合,幽地邊界消融之後,就會像她這樣。一代又一代,千年之後,是昭還是幽,誰又能分辨出?”

女兒名暮朝,朔月成形脫殼。按幽族的規則看,這姑娘能力資質都不行,但三殿下卻十分滿意。

“這就對了。”三殿下道,“這才是大方向。而且暮朝如此,也預示著,今後的日子,不再有日夜相爭之禍。”

如今坐在皇宮裏的那位“聖上”,是個笨蛋。

蕭明則駕崩,宮變塵埃落定那天,三殿下曾對沈元夕說過,爭皇位的三個皇子,分別是傻子,笨蛋,大笨蛋。

來敲三王府門,想要拉攏三殿下站隊的是傻子,先行登基最後死了的那個,是大笨蛋。

沈元夕憂心忡忡:“照你這麽說,皇帝是個笨蛋……百姓該怎麽辦?日子,不就艱難了嗎?”

三殿下卻搖頭道:“皇帝是笨蛋,但不是傻子和大笨蛋,朝中文武能臣就會多起來,這是好事。”

“……蕭明則屬於什麽?大笨蛋嗎?”

“他屬於自作聰明的笨蛋。”三殿下道,“這種守成可以,但不利能臣幹將。”

沈元夕仔細琢磨了,深表讚同。

蕭明則治下期間,朝中雖也太平,但到最後黨爭不斷,滿朝會打仗的,仿佛隻剩下她父親。

而她父親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為蕭明則無可奈何,無法明目張膽的打壓。

“自作聰明的笨蛋,都不希望身邊出現比自己能幹的人。”沈元夕不斷點頭,“原來如此。”

女兒出生後,三殿下去了趟皇宮。

這之後,笨蛋皇帝聽從建議,在崖州與海州交界,劃出一塊地界,命名雲幽,交給三殿下遷徙幽人。

雲星自薦要去做他們的“引導人”,教他們適應昭地的生活。

臨走前,垂垂老矣的雲星,最後一次同沈元夕講了他和執晴的故事。

“三王妃,我有一心願,想請三王妃成全。”

他說:“我這一去,不會再回。若死訊傳回京城,請你在那個月的月圓之夜,向幽地方向,燒了我與執晴的這些故事。”

“你……不願意留它嗎?”

“三殿下在。”雲星向三殿下方向一拜,說道,“每次我與王妃講述,三殿下都在,我們的故事,他能否複述我並不知曉,但王妃整理寫出的文稿,他一字不差的看過,也會一字不差的記住。”

雲星笑道:“王妃燒了手稿,若想留一本在這方人間,就請三殿下默誦吧。”

三殿下輕輕點了頭。

新帝登基後,改年號為永延。

永延十三年。

沈元夕燒了那本手稿。

那晚,三殿下默誦重寫。

沈元夕望著夜空的殘月,語氣平靜道:“隻是短短幾年,與我共同生活數十年的雲星,我已記不清他的臉了……”

“他哪張臉?”三殿下卻突然打破了這層淡淡的憂傷。

雲星算起來,共有四副麵孔。裹著黑鬥篷的幽族老翁,提杖踩風出手的英俊幽族少年,脫去一層血肉後平平無奇的普通人,自然老去後的白發老人。

沈元夕愣了好久。

三殿下翻過紙,勾畫出了雲星最年輕恣意的那張臉。

三殿下筆杆敲了敲紙上的雲星。

“這是愛執晴時,他的模樣……很配現在書寫的故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