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沐浴

三殿下把長廊走了九個來回, 想起那聲“臨朔”,仍然心頭發燙。

快三百年了,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此好聽。

隻是今晚要做的事太多, 留給他癡想的時候不多了。

三王府院裏有一處下沉式的暖泉, 並非露天, 而是在殿內, 歇山頂蓋著,四不透風,聚了暖。

幽族雖然不懼寒卻也不喜寒, 比起露天賞雪,三殿下更喜歡待在圍牆內, 讓氤氳的熱氣包圍著, 將眼前都朦朧了, 看不清四周, 就像消融了天地,也好讓他靜下心來, 在沐浴之時思索一些事。

老仆拖著鎏金衣架,沉默著將新衣放平展了,像個屏風似的遮擋住半扇門。又施施然走到暖泉池邊, 將開闊的窗一扇扇合上, 慢慢將竹簾放下, 退走。

三殿下沉進水中, 好久才浮出水麵, 睜開眼, 亮著的血眸在舒緩溫暖的水流中, 慢慢被撫熄。

將自己不知足的血欲壓下去後, 他從霧氣繚繞的水池中伸出手, 指尖輕輕戳了下烏鴉周身的藍色焰團。

指尖傳來微弱的回應後,三殿下將手指放在牙尖上,輕輕咬下。

血圓潤如珠,傷口很快就愈合了,那顆血珠沁在指尖,被他輕輕一拂,雨珠般飄向了烏鴉。

血的感應再次連結,三殿下閉上了眼,片刻功夫便像木頭雕的偶,不動了。

那烏鴉突然彈動兩下,周身的藍色包裹變成了暗紅,又如流螢般隨著呼吸閃爍著溫和的血光。

這是“共目”,幽族上三門有耳聽的人,都會的一種“術”。可以將自己的部分意識放入耳聽之中,享它所見,甚至可以完全操控。

三殿下這次用的就是共目中的享術,讀取烏耀被“截殺”之前的所見所聞。

烏耀冰凍自己之後,殘存的記憶不算多,略過前幾日的正常飛行,三殿下從它跨過界碑後開始“共目”。

大昭邊界的界碑是可見之物,是一座雪山,越過這個作為分界的可見之物之後,是隻有幽族的那雙血眸在夜晚才能看到的界碑,真正的分界之碑。

它被浸月的血養大,是一株紅樹。

九年前,三殿下回幽族時,這株紅樹還枝繁葉茂。現在,通過烏耀的眼睛,他看到的是一株將近枯萎的樹,不剩多少葉子,能看到稀疏的樹杈,和整個枯樹的形狀。

很奇怪的一種狀態,不像是瀕死,更像是無防備的冬眠。

三殿下心中多少有了些底,確定浸月沒死,隻是狀態可能不大對。

再飛過渡河,就是幽主的覓修山,整個綿延的山脈都是浸月的地盤。主峰叫秀峰,秀峰頂有一處安寢宮,平時宴蘭會在這裏,而宴蘭在的地方,浸月會半步不離。

看烏耀順著風旋轉飛行的方向,它的目的地也是安寢宮。

安寢宮千年前不叫安寢宮,但三殿下也不知它叫什麽,隻知道這宮宇是浸月從小住到大的老家,前前後後改過上萬個名字,在沒遇到宴蘭前,它短暫的叫過兩百年的不眠宮。

浸月說他曾失眠過三十年,難以合眼,整個人就像快要飛灰湮滅一般的無聊,好在,總算是有不孝後輩給他搞了個大事,讓他遇到了宴蘭。

從此再也沒失眠過了,浸月親口所說:“每天都期盼著睡覺,睡得很安穩。”

故而,改宮名為安寢。

烏耀飛入安寢宮,沒有見到宴蘭,更見不到浸月。

很快,就被埋伏在宮內的朝花小輩們擒獲了。

烏耀中埋伏的刹那,心髒險些被戳穿,憑借著數百年經驗,及時飛斜躲閃,並迅速凍結自己,才留了一口.活氣。

而三殿下的意識在這個時候,卻沒有被彈出。

他依然能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這種時候,就不得不提,烏耀實在是個聰明的耳聽,它還膽大的抽出一點意識,保留了片刻的視覺和聽覺。

就在受襲的瞬間,這隻老烏鴉已經想到了“方便三殿下日後共目查閱”的將來,在竭力生存的同時,還為他鋪了路。

小時候,三殿下不滿自己的耳聽,他喜歡華麗漂亮的東西,故而質問浸月,為何找了隻普普通通的烏鴉給他做耳聽,且這烏鴉聲音還極其難聽,而浸月自己的耳聽卻是隻極其漂亮,叫聲悅耳的鳳凰。

浸月告訴他,鳥和人一樣,不能貌相。他去給兒子找耳聽時,偶然見發現了這隻烏鴉,這隻烏鴉比鳳凰難捉,而且是個狡猾的老油條,以普通的烏靈身份,在密林裏安然渡過了二百年,生存經驗絕對豐富,浸月與他周旋了半年,才訂立了血契。

“而你,爹爹看了,你和你娘差不多,雖也聰明智慧,但骨子裏還是正經人。身邊若沒有個忠心且油滑的老江湖,會吃虧的。比起鳳凰靈鶴,這種從泥濘裏靠自己飛出來的,才最適合你。”

三殿下那時卻自信道:“我以後找個油滑的老江湖姑娘做伴侶就可,你把你的鳳凰換給我。”

浸月肯定道:“……你以後可不會找老江湖姑娘,你找的姑娘比你還正,正因如此,爹爹才會辛苦幫你捉這隻烏鴉。”

三殿下不信。

浸月笑道:“沒辦法,雖然你性子像你娘,但這喜歡的口味嘛,卻是遺傳我的。”

話說回來,多虧烏耀這隻老江湖,三殿下看到,出手殺烏耀的是朝花第四代的那對雙胞胎之一花雪,差點刺穿烏耀的那根尖頭金簽,就是他的暗器。

而他的同胞兄弟風月則將烏鴉捏在手裏,來回打量,並取走了他寫給宴蘭的信。

這對雙胞胎麵頰都長著痣,花雪的在右頰,風月的長在左臉頰,許久不回幽族的三殿下稍稍回想了一下,確認自己區分正確。

花雪將信奪走展開看了,而風月依然捏著烏鴉把玩。

“花雪,沒打中!”風月很開心,“好遜,小雜種的烏鴉你都戳不中。”

又是一道身影從安寢宮出來。

但烏耀被風月捏在手中,看不到那個人是誰。

“燕川的人找到暗道了,無論內殿還是密室統統找過,浸月不在,宴蘭那個昭國女人也不見了。”

“他當然不在,不然我們能踏進這個門?”風月嬉笑著道,“不過他的血衰弱,整個幽族人都能感覺到。我想,現在我們應該能跨過界碑了吧?”

花雪好似把信遞給了誰,三殿下透過烏耀的眼睛看不到,隻能聽到他說:“是三代寫給宴蘭的信,他結緣了。”

“啊,好啊,有軟肋了,殺了他豈不是輕而易舉。”風月轉著手中的烏耀,視角瘋狂旋轉了起來,三殿下看到了紛飛而落的碎片。

“沈元夕。”花雪說道,“十五滿月出生嗎?”

“又不是我們幽族人,你管她何時出生,就是滿月出生也不會厲害到哪去。”風月滿不在乎,“你隻告訴我,浸月的血衰弱到這種地步,我們到底敢不敢越界,奪回咱們的氣運了?”

烏耀的意識隻勉強撐到了這裏。

三殿下斷開血連,猶自坐在水中沉思。

隻要確定,浸月無事,也並非被幽族聯手所傷,他就可以鬆口氣。聽雙胞胎的對話,更像是所有地界內的幽族人,先感應到了浸月的衰弱,所以才敢壯著膽子到秀峰探虛實。

既如此,以浸月窺天地卜占前後的能力,他自然也算到了這一步,才會提前隱匿。

但這樣的話,他會跟母親隱匿到哪裏呢?浸月不能離開幽地,母親不能離開浸月,兩人生死是擰在一起的,所以必定還在幽地,沒有跨過界碑。

他該如何聯係母親,又不被幽族察覺呢?

忽然,誘人的氣息逼近了。

三殿下瞬間回魂,猛地睜開了雙眼,平息許久的癡狂熱意,在看到蹲在溫池旁,近在咫尺的沈元夕後,再次燎心。

雙眼不爭氣的,又亮了起來,這次連牙也要不聽話的冒尖了。

三殿下差點要咬住自己的舌頭。

她怎麽來了?

“你怎麽來了?”

說來話長。

沈元夕輾轉反側,一想到這裏是三王府,自己躺著的是三殿下的寢具,那被褥上還留有他的香氣,她就睡不著。

枯躺許久,她的心跳仍然不平穩。隻好心慌氣短地起身,輕聲朝著窗外叫了幾聲三殿下,想要三殿下送她回將軍府。

她想看看將軍府哪裏需要修繕,以及……總要在天亮前回家去,不然肯定要被人發現,自己還未成婚就“迫不及待”在三王府過夜。

隻是叫三殿下,沒人回應。

她又壯著膽子跑到走廊外,東西南北,試探著叫了幾聲三殿下。

依然沒有回應。

她一橫心,紅著臉叫:“蕭臨朔?”

起初如蚊哼,後來嫌棄蚊哼上不來台麵起不了作用,反正都叫過兩次了,大大方方叫出來又能如何?三殿下還能把她給吞吃了?

於是,沈元夕清脆一聲:“蕭臨朔!”

叫完,一陣風落到自己身旁,喊來的不是三殿下,而是老仆。

老仆抬眼看著她,末了,鬥篷下伸出一張被枯樹皮包裹的筷子手,指了個方向,前方帶路。

水汽和香氣是在門外都聞到的。

三殿下在沐浴。

沈元夕慢慢走過去,老仆見她猶豫,出聲道:“裏麵,進去吧,不然他直接睡,你求他辦事就要等明早了。”

聽罷,沈元夕推門而入,先在外間呆立著,磕磕絆絆把想要回將軍府的事說了,裏麵沒動靜。

沈元夕怕他睡著,想了想,也是在好奇心的趨勢下,她繞過衣架屏風,踏進了茫茫一片暖霧之中。

輕聲叫了三殿下,仍然無回應,卻透過朦朧白霧,見倚靠在池邊的三殿下緊皺著眉,細微的悶哼幾聲,似很痛苦。

沈元夕挪近了,蹲在池邊,伸出一根手指,極其輕微的,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三殿下露在水麵外的肩膀。

潔白如玉,觸感……很好。

沈元夕湊近了,剛要啟唇叫他名字,三殿下突然睜開眼了,而且……還亮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沒第三更了,明天我一定不打牌!(看我堅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