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懿

5、沈懿

午後風起,滿地花殘,簷下鈴如佩響,雨聲滴碎池塘。

臥室裏薄被拱起一處,一隻手臂伸出被中,“啪。”沈清徽打開室內的燈。

她坐起身靠在床頭,白淨臉龐在冷色調的光線下如一支欲開的菡萏,被夏間的露珠濯洗,每一瓣都揉進清涼。

她的身邊黏著一個暖烘烘的小東西,沈清徽反應了三秒,想起來這是她昨晚帶回來的小姑娘。

她喉頭微動,聲線是剛醒時的慵懶:“寶寶~該起床了。”

沈清徽一邊喊小姑娘,一邊往她嬌軟的耳朵嗬出暖氣。

不一會兒,小姑娘被她鬧醒了,睜開雙眼又耷拉下去,軟軟的身體本能地蹭向熱源,她的嘴裏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叫:“唔嗯~”

“寶寶。”沈清徽被把小姑娘撈進自己懷裏,小姑娘被她這一弄,終於睜大濕噠噠的鹿眸,滿眼迷茫地看著她。

沈清徽親吻小姑娘的淚痣,她輕聲哄:“小懶貓,快起床啦。”

小姑娘紅著臉,她細聲:“早上好。”

“早上好。”沈清徽給她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她問:“寶寶昨晚睡得好嗎?”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說:“好。”

她從來沒有睡過這麽舒服的被窩,過去在村裏,她都隻能睡在鋪有一張床墊的地上。

夏天的晚上,蟑螂蠕動肢體、老鼠啃咬牆壁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一到冬天,潮冷的寒氣就從腳心灌入全身,凍得她渾身打顫,她連咳嗽都不敢,否則就會換來一頓毒打。

那些人施舍她一床散發黴臭味的破舊棉被,小丫頭年紀小,河水刺寒,根本沒辦法下河清洗被套,於是她隻能捂著餿味過完整個冬季。

有一年,她在夜裏發起高燒,咳到撕心裂肺,那些人任由她自生自滅。

如果不是第二天,好心的村長登門拜訪,發現她快要病死了,自掏腰包送她去鎮上的醫院救治,她早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昨晚是她有記憶以來睡得最好的一覺。

沈清徽捏一下她的小鼻子,親昵地點點她的額頭:“那就好,起床刷牙,刷完牙去喝粥。”

小姑娘從她身上翻下來,穿好拖鞋站在床邊等她。

沈清徽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一套,她起得早,六點鍾起床吃完早餐便開始處理事務,中午吃完飯見小姑娘還沒起,又摟著人睡了個午覺。

小姑娘這一覺,從淩晨三點睡到下午兩點,如果不是怕她睡太久,醒來餓傷了胃,沈清徽還想讓她多睡會兒。

衛生間裏添置了許多全新的盥洗用具,沈清徽替她接好幹淨的水,又擠好薄荷味的牙膏,然後把杯子和牙刷放到小姑娘手上。

她溫聲:“寶寶,這是你的杯子和牙刷。”

她的潛台詞是這些都是為小姑娘準備的東西,小姑娘以後都會和她睡,不然她不會讓人把東西放在這裏。

“謝謝清徽。”小姑娘眸子清亮,盈著水光。

沈清徽忍不住又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低下聲:“不客氣。”

以後她還會擁有更多東西,她要盡快習慣,學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才是沈清徽想要看到的事。

小姑娘開始洗漱,沈清徽抱胸靠在門邊。

她看著鏡中的小人稚氣的一舉一動,眼角眉梢裏漸漸生出少許悲傷,似在隔著紛擾的時空,與某位故人遙遙相望。

“洗漱好了嗎?”等小姑娘洗完臉,沈清徽走過來。

“洗漱好了。”空氣中彌漫清爽的薄荷味,小姑娘歪頭朝她笑,臉上猶帶幾分柔軟的濕意,沈清徽幫她把毛巾疊好放到架子上。

她們離開沈宅後,夏白光會進來清潔衛生。

沈清徽拿起架子上的木梳子,將小姑娘雜亂卻漆黑的頭發簡單地梳到身後。

昨晚給小姑娘洗頭時,沈清徽就發現她的頭發並不長,發尾讓人剪得亂七八糟,她想過幾天帶小姑娘去剪個頭發。

餐廳裏,沈清徽和小姑娘落座,夏白光很快從廚房端了碗粥上來。

青瓷碗外的花紋細白雅致,碗裏盛的是及第粥,以豬雜為主料,輔以蔥薑,糜水相融,熬至入味,粥底綿軟。

“吃吧。”沈清徽示意小姑娘開吃。

小姑娘抿唇,一臉欲說還休。沈清徽也不催她,墨似的眼裏溢出笑,她好奇小姑娘為什麽要猶豫。

半晌,小姑娘把碗推到她麵前,她輕喃道:“我不餓,清徽吃。”

不餓?

沈清徽的身體微不可查地顫一下,她勾住小姑娘的手,將每根帶著傷疤的手指細細撫過。

她問:“你是以為隻有一碗粥,我沒得吃,所以想要讓給我嗎?”

小姑娘的心思不難猜,旁人看得清清楚楚,她輕輕“嗯”了一聲,小聲道:“我可以不吃的,你吃吧。”

她的嗓音像夏夜的風撩過枝頭的葉,聲響細碎,又在沈清徽心裏記下柔軟的一筆。

胸膛處傳來聲聲轟鳴,沈清徽驀然抱緊她,把腦袋埋在她的脖頸,她連聲道:“寶寶,我的寶寶,你怎麽這樣乖……”

小姑娘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隨著她說出的每句話,跳動得越來越快。沈清徽的每個咬字都像手藝人畫出的糖人,牽出藕斷絲連的甜。

終於,沈清徽將小姑娘從懷裏放出來,她把小姑娘落在前邊遮住眉眼的頭發攏到肩後,扶額低笑:“傻寶寶,我吃過了,這碗粥是給你吃的,不夠還可以再添。”

她想了想,這會兒粥已經涼了不少,便對站在後邊的夏白光說:“光姨,重新拿碗粥來。”

“誒,好,馬上來。”夏白光去也無聲,回也無聲,她很快又重新端了碗粥過來。

“你吃這碗。”沈清徽讓小姑娘吃新的粥,她吃那碗放涼的。

整碗粥用的是最新鮮的食材,味鮮香濃,溫度正好,入口便是爽滑的口感。

幾分鍾後,沈清徽停下筷子,夏白光端著空碗離開餐廳。

小姑娘還在吃,沈清徽支起腮,凝神打量她。

小姑娘太瘦了,沈清徽甚至看得到她背後突起的骨頭,她的吃相秀氣斯文,完全沒有出生鄉野的粗魯。

如果不是她的外表看起來,曾經遭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虐/待,單憑她的言行舉止,沈清徽很難想象她居然是被那樣的家庭生養出來的人。

沈清徽派去調查小姑娘身世的人還沒回她消息,看著那麽乖巧的小孩,她的心裏生出些許煩躁。

“我吃好了。”小姑娘的聲音如晚晴天的煙雨,連成一張迷蒙的網。

沈清徽的注意力被她網去,她輕應:“嗯?”

被她注視那麽久,小姑娘的臉早已漫上薄紅,她重複道:“我吃飽了。”

“真棒。”沈清徽不吝自己的誇獎,即使這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小事。

她牽起小姑娘的手,離開座位:“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們去的是沈宅書齋,齋名:鯨生。

書齋麵積很大,木架上藏的都是珍稀的古書,半掩的竹窗外,清溪潺潺,雨聲淅瀝,今秋桂子襲滿室,令來客衣袖沾染上暗香。

沈清徽擁著小姑娘來到書案前,她把人拉著坐到自己大腿上。小姑娘好奇地張望案上的什物,書案上擺放著筆墨紙硯,正中間是一本攤開的硬皮筆記本。

仿佛近日常來人在此處讀書,實際上這裏荒廢已久,由於沈清徽的吩咐,這些年才始終維持著舊日的痕跡。

回到曠別已久的故地,沈清徽心緒難平,消瘦的肩膀不受控地顫抖了一下,她用指腹擦去落在紙麵上的一層薄灰,安靜地往後翻了一頁。

小姑娘的目光追隨她的纖指,牛皮紙麵上是一行行清雋的字跡,書寫者抄寫這本書時年歲尚小,硬筆的隸書,橫豎撇捺點,盡顯傲然風骨。

突然,沈清徽翻頁的動作停下來,她嘴角微勾,鳳眸裏湧上寵溺的笑意,她挨在小姑娘耳邊輕聲道:“找到了。”

她找到了。

沈清徽握著小姑娘的手指頭,準確地點在一行字上,她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指過去,沈清徽的嗓音冷清而溫柔。

“懿,美也。”

“阿懿,我的美人。”

“你是沈懿,沈清徽的沈,清徽的阿懿。”

“阿懿,喜歡嗎?喜歡沈懿這個名字嗎?”沈清徽將沈懿圈禁在懷裏,看似在詢問女孩的意見,實則不過是例行告知。

昨晚帶小姑娘回來的途中,沈清徽便想給她取個名字,思來想去,她發現隻有“懿”這個字最襯她。

懿,容止冠絕,榮寵如蓋。

至於小姑娘過去叫什麽,其實她根本不在意,她隻需要這個女孩知道,她的現在與未來,都會打上“沈清徽”的烙印。

沈家家主賦予某人姓名,等於與她簽訂無形的契約,從今往後,這個人都會受到家主的庇護。家主盛則她生,家主衰則她亡,她們之間的羈絆將至死方休。

沈清徽心想,這個孩子,無論是生是死,都應該和她在一起。

沈懿的眼裏無聲地漫上水霧。

她不再是別人口中的賠錢貨,連村口的阿貓阿狗都不如的死丫頭。

她有新名字了,她叫沈懿。

沈清徽的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