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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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畫滿城,沈宅。

夏白焰停車時,小姑娘還沒醒。

沈清徽端坐在後座,瞧著窗外濃墨似的雨夜,許久沒有說話。

好半晌,她才收回目光,輕晃了晃腿。

小姑娘被沈清徽搖醒了,她睜開眼,先是迷糊地眨一下眼睛,隨後一臉驚惶,直到猝然撞入一對冷寂的眸裏,她才想起來,自己現在在車上,沈清徽要帶她回家。

沈清徽被她的小表情逗得眯了眼,她勾一下小姑娘的臉,寵溺地問:“等下寶寶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抱你?”

夏白焰瞬間繃緊背,大氣都不敢喘,這不是她認識的沈清徽會說的話。

小姑娘低下頭看自己的褲子,好像要借此逃避這個問題。

她的褲子上有隻米老鼠,咧開嘴衝她笑,這是她最好的褲子,唯一一條新褲子。

沈清徽哄她開口:“怎麽不說話?”

“自己走才是乖孩子,乖孩子才有人喜歡。”女孩細嫩的嗓音,羽毛一樣刮過沈清徽的心髒。

小孩要乖,乖孩子不該提出要求。

她要聽話,聽話才會被大人喜歡。

沈清徽聽出她的未盡之言,喉嚨微動:“可你想要我抱你,對嗎?”

她的唇壓在小姑娘耳畔,溫潤呼吸如一支畫筆,為她耳尖塗上一層緋色。

沈清徽字字緊逼:“對嗎?寶寶。”

“想、想要抱。”小姑娘艱難地把整句話說完,小腦袋耷拉下去,既羞怯又無措。

怎麽辦呢?她既想要被沈清徽喜歡,又想要得到自己所喜歡的,那樣貪心。

沈清徽親親小姑娘的耳朵,慢條斯理地磨她:“寶寶可以不做乖孩子,我喜歡寶寶,也喜歡抱寶寶。”

怎麽叫都是甜的,怎麽叫都不會膩。

隻要你留在我身邊,再任性都沒關係。

她抱著小姑娘開門,守在車外的夏白光上前,她撐開黑傘擋去一襲冷雨:“家主。”

她目光下移,仔細打量沈清徽懷裏的小姑娘兩眼,這是沈清徽第一次帶外人回沈宅,還是個未長開的孩子。

小姑娘安靜地窩在沈清徽的臂彎裏,小鹿一樣的眼睛汪著秋水,樣子乖,惹人疼,夏白光看得心裏一揪。

沈清徽注意到夏白光的視線,紅潤的唇開闔,她示意小姑娘喊人:“寶寶,喊光姨。”

小姑娘前後鼻音不分地喊:“光姨。”

“誒。”夏白光和藹地應了聲。

沈清徽的表情稍顯柔和,她道:“光姨,以後我再那麽晚回來,你就不要在外麵等我了,早些睡。”

平時她都住在外麵,每逢周末和節假日,才會回沈宅住下。

這幾年,接待她的人一直是夏白光,無論多晚她都會在。

“沒有親眼看到你回來,光姨不放心。”夏白光反駁回去,自從上任家主沈篁過世,沈清徽搬離沈宅後,她便很難有機會見到沈清徽。

夏白光看著沈篁長大,又帶過沈清徽,不趁這時看看沈清徽過得好不好,她根本放不下心。

何況是今天這樣特殊的日子。

此時,她們已經步入大門,木製長廊外,雨聲瀟瀟。

見她堅持,沈清徽沒再多勸,而是問她:“光姨,沈樺到了嗎?”

“她到了,一直在正廳裏等你。”平日沈清徽在沈宅的事宜,都由夏白光一手操辦。

慢聲細語間,走廊已盡,她們走進正廳。

沈清徽在門口將小姑娘放下。

夏白光從鞋櫃裏找出沈清徽的拖鞋,沈清徽彎身,襯衫緊貼細膩肌膚,勾出她誘人的身段,她脫下靴子穿上棉拖鞋。

突然,她的衣角被人拉了拉,她低頭看去,小姑娘躲在她大腿後邊,露出楚楚可憐的半張臉。

夏白光手裏拿著一雙新拖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麵露無奈,除了沈清徽,小姑娘誰也不讓靠近。

“我來吧。”沈清徽了然,她接過夏白光手中的拖鞋,說道:“光姨,你該去休息了。”

有外人在,小姑娘緊張。

夏白光猶豫片刻,還是在沈清徽平靜的目光中,把想說的話暫時咽回去,默然離開。

“寶寶。”沈清徽轉過身,她半蹲在小姑娘身前,眉眼精致。

小姑娘僵立在原地,她穿的是涼鞋,路邊攤上最普通的那種款式,二十多塊錢一雙,庸俗的粉紫色,邊緣的皮磨損不少,鞋底上滿是泥濘。

這麽幹淨的地板,都要被她踩髒了。

她羞恥地蜷起髒兮兮的腳指頭,眼角蓄起薄紅。

沈清徽沒有給她太多難過的時間,她低下嗓音:“扶住我的肩。”

她在極力克製自己的不悅,她的小姑娘處處都在受委屈。

小姑娘聽她的話,順從地將小手搭在她的肩上。下一秒,她的左腿被沈清徽抬起,她沒有站穩,撲進沈清徽懷裏。

“小心。”沈清徽扶住她,輕笑一聲。

她把小姑娘的涼鞋脫掉,手指蹭過她小巧的腳踝,然後給小姑娘套上一雙米白色拖鞋。

“穿好了。”沈清徽站起來,她牽住小姑娘的手,拉著她走進客廳。

溫熱柔軟的觸感,她的手被沈清徽包住了,小姑娘依賴地抬起頭看著身側這人,她彎彎眼睛,偷偷加重手中力度,讓彼此的掌心更緊密地貼合。

客廳內部的裝修古色古香,對稱式的室內布局,整體色以紅與黑為重,典型的華式風格。

陶盆裏的白掌長勢正好,液晶電視上垂下一張長畫幅,畫上是一棵參天梧桐,梧桐葉由深紅層染到枯黃。

一隻金色凰鳥棲息在枝頭,眼尾斜飛,漆黑的凰目睥睨每一個進入客廳的人。

畫幅空白處留有印章,一個特意設計的“沈”字,下麵跟著圓形的紅印,圖案狀似凰。

“凰”是沈家的家徽。

小姑娘驚訝地睜大漂亮的鹿眸,不知道該往哪裏落眼。

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從梨花木沙發上起身,茶幾上的水已經涼透了。

她先看到沈清徽,少女白皙的臉龐沾著幾道灰,如同絕世名畫上突兀的幾筆,相當不合宜。

再觀察她手邊的小姑娘,重度營養不良讓小姑娘看起來虛弱纖瘦,她的頭發油膩,嘴唇幹裂,渾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這孩子怎麽被弄成這樣?”醫生的天性讓沈樺顧不上身份,脫口就是對沈清徽的質問。

沈清徽皺了皺眉,想起方才在碼頭上經曆過的事,她垂眸,聲線冷漠:“我也想知道,我帶她去洗個臉,你去醫室等一下。”

沈宅有專門的醫室和藥櫃,甚至還有一個小型手術室,沈樺表情一凝,急匆匆地走了。

沈清徽帶小姑娘上二樓。

臥室內冷香寂寂,主色調是素白與雅青,充當裝飾的淺灰色紙荼靡,被釘在床頭上方的牆麵。

房間的整體風格清雅貴氣,與主人的氣質相一致。

衛生間裏,沈清徽讓小姑娘踩在一個小木凳上,站到自己身前。

“嘩——”她打開水龍頭潤濕手,又摁了洗手液在手背。

沈清徽把下巴放在小姑娘的肩頭,嗬氣如蘭:“寶寶,等下要像我這樣,把手洗幹淨。”

“好。”鏡中的小姑娘專注地看著她。

長發從肩頭滑落,細白的手指間浮起白沫,沈清徽的五官被揉進柔和的燈光,她慢條斯理且極其耐心地把標準的洗手步驟做了一遍,

水流衝洗泡沫,她洗淨手,牽過小姑娘的手放到水流下,又摁了些洗手液在她手心。

沈清徽笑:“寶寶,該你了。”

“嗯呐。”小姑娘細細應。

她很聰明,每個步驟分毫不差,灰撲撲的小爪子很快露出本來的顏色。

彼時的沈清徽還不知道,今天她教授給小姑娘的洗手步驟,她會一絲不苟地執行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用在其他事情上。

“洗好了。”小姑娘的嗓音嬌嬌的,黏連鄉音。

沈清徽的視線在她的手背上聚攏,或深或淺的傷口被洗得發白,有的剛剛結痂,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聲線輕緩:“給我檢查。”

糟糕,小姑娘的臉色驀然白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手很難看,她想要抽回手,卻被沈清徽牢牢抓住,她用幹燥的毛巾細細擦幹小姑娘手心的水。

燈光下,沈清徽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片刻後,她放開小姑娘的手,誇道:“寶寶真棒,手洗得很幹淨,自己在臉上潑點水。”

聽到誇獎,小姑娘眼睛一亮,裏邊水光輕輕晃動,她掬一捧水簡單清潔麵部。

沈清徽拉過她,將液態洗麵乳抹到她臉上,輕聲哄著:“閉上眼。”

睫毛蓋住星子,小姑娘的臉蛋變得滾燙。

沈清徽輕柔地按摩手下的每一處肌膚,把邊邊角角都搓洗過一遍。

“嗬,好了,自己洗洗。”一聲撩人的輕笑,把小姑娘解救出羞窘的境地。

她腦子亂糟糟,動作機械地將冷水撲到臉上,水流很快由濁到清,一張白淨的小臉被剝離出來。

文秀長眉,鹿眸盈水,右眼角下方有滴淚痣,風流多情,薄唇上是漂亮的唇珠,未點先潤。

有的人的美勝在骨相,即使年紀尚幼,也讓人預見到她日後的風華。

看著樣貌幹淨的小姑娘,一句應景的詩突然跳出沈清徽的腦海。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一側。”

她攏緊小姑娘:“寶寶,你真漂亮。”

小姑娘歪著小腦袋,甜甜地說:“清徽漂亮。”

篤定的、認真的語氣,容不得人絲毫懷疑。

沈清徽眸色加深,她低低地笑,胸口的震動,帶著小姑娘的心髒狂跳了跳:“好~我也漂亮。”

小姑娘臉上又慢慢漲起紅。

“好了,站在門口等等我。”沈清徽把她的頭發往後撥了撥,按著她的肩讓她站到門口。

她開始洗臉,水珠從額角滑到下頜,清涼的水汽和洗臉乳的味道升騰、擴散。

小姑娘微仰頭,看著觸手可及的人,心如擂鼓。

這個人,真得把她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