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抑製劑

李峰在走廊上碰到了甄寧。

這是李峰轉來KYM當經理的第三年,他當時入職的時間,剛好與甄寧離開KYM的節點差了半年左右。

電競行業是美麗而又殘酷的,許多曾經風光過的退役老將都會很快被遺忘,更何況甄寧在當年也隻不過是個連一場正式比賽都沒打過的青訓生,因此KYM現在大部分的選手都不認識他,隻以為他是從美服挖來的新人。

李峰知道的內情稍微比他們多一些,他知道甄寧曾經在這裏青訓過,並且和閻城楓在幾年前鬧得不太愉快。

盡管如此,李峰也清楚自己歸根結底隻算個外人,所以有些事情他是沒有立場來插手的。

畢竟他的職責就是讓所有的選手能打好比賽,表麵上能維持著和和氣氣的狀態就已經足夠了。

李峰看甄寧步履匆匆,像是有事情要忙的樣子,原本並不準備去打擾他。

但走了兩步,又考慮到甄寧如今的狀況有那麽一點點的特殊,李峰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轉過了身,喊了一下甄寧的名字。

他看到甄寧轉過了身。

李峰笑眯眯地問:“小甄,時差調整得差不多了嗎?多休息兩天再訓練也不遲,畢竟你——”

然而甄寧像是已經預料到了李峰要說什麽,他搖了搖頭,直接利落地斬斷了李峰將後半句話說出口的全部可能性。

“李哥,”甄寧打斷了他,“我沒事。”

“哦哦,”李峰訕笑了一下,“那你……你先去忙吧。”

李峰深吸了口氣,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他前腳剛踏進訓練室,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時,就看到閻城楓鐵青著張臉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

李峰:“欸你幹什麽去?”

閻城楓黑著臉說:“我放水。”

李峰也不能真的攔著不讓閻城楓去廁所,他噎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算了,去就去吧,你回來我再單獨和你講。”

閻城楓離開了訓練室,李峰又重新清了一次嗓子,第二次準備開始發言時,他旁邊的陶蘿捧著小水壺也站起身開始往外走。

李峰:“……不是,您這是又要幹什麽去?”

陶蘿茫然:“我接水啊。”

李峰把她直接按回到了椅子上:“先給我消停一會兒,我有話要說,你聽完再接,就這麽一小會兒不會渴死你哈。”

陶蘿勃然大怒:“憑什麽閻廚房能出門我就不能?我看你就是偏愛他,為什麽他可以去放水我就不能去接水!”

李峰:“……”

“真不是我的祖宗。”李峰歎息,“是因為這事兒比較特殊,晚點單獨和他說也好,不然我怕場麵控製不太住。”

閻城楓以為去趟廁所洗把臉後,自己能稍微冷靜下來一點。

然而透過鏡中斑駁的水痕看著自己的臉,回想起甄寧剛剛的那句“老朋友”,以及方才那場對局之中他那熟悉至極的、將對手算計到了極點的打法,閻城楓隻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

甄寧是一個理性且冷靜的人,閻城楓三年前就知道這一點。

隻不過當時閻城楓以為他隻是性格如此,以為甄寧雖然麵上對誰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但是他的心至少還是熱乎的。

他也以為自己在甄寧的心中是特別的,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後來閻城楓才知道不是的,其實都是一樣的,自己也好別人也好,於甄寧而言,都不過是他人生中分量相同的過客罷了。

甄寧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件冰冷而漂亮的瓷器,但本質卻更像是一台高精密度,近乎沒有任何誤差的儀器。

他太聰明了,不論是在遊戲決策還是生活上,好像永遠都會做出使自己收益最大化的那個選擇。

所以他當年才會在權衡了友誼和未來之後,出爾反爾地、毫不猶豫地舍棄掉了閻城楓,就這麽輕飄飄地離開。

當時的閻城楓無法接受,但是他可以說服自己勉強理解甄寧的自私。

可閻城楓不能明白的是,甄寧為什麽要在自己快要將那段時光忘卻的時候,再一次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閻城楓以為他們再次相見時,自己可以輕輕鬆鬆地做出風輕雲淡的姿態,可事實證明隻要甄寧和自己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哪怕隻是用他那雙眼睛安靜地望著自己,閻城楓就會控製不住地回憶起兩人之間點點滴滴的過往。

閻城楓知道自己無法釋懷,但是他也並不準備釋懷。

他決定去找甄寧問個清楚。‘慌套’

閻城楓記得早晨吃飯的時候,陶蘿在餐桌上左顧右盼了好半天,問了徐明河一句:“欸,新人不吃早飯嗎?”

當時徐明河說:“甄寧應該還在倒時差吧,李峰和我說他住在東區那邊,也不知道是自己選的還是誰給安排的。”

基地的東區離餐廳和訓練室比較遠,雖然相對安靜,但對於選手日常的訓練生活而言絕對不是最優的選擇。

東區的房間不少,但被用來當作宿舍的其實沒有幾個,有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放雜物和拍攝設備的,有的則是用來錄製團體素材的,因此閻城楓沒找多久,就在一個虛掩著門的房間前停下了腳步。

透過門縫,他看到了甄寧正背對著自己,站在窗前的一張桌子旁。

甄寧低著頭,手中好像在拆著什麽東西,閻城楓看不太清,隻能聽到包裝紙摩擦時發出的窸窣聲響。

他站在窗前,窗外陽光很好,甄寧柔軟的發絲被微風拂起,背影看起來溫暖柔和,像是一幅靜謐的油畫。

閻城楓有片刻的失神,但他很快又重新記起了自己來找甄寧的目的。

他站在門前,思考著自己是直接以一句“你到底為什麽還有臉回來?”開門見山地點明主題,還是用“所以你以後也要像這樣訓練十分鍾休息一整天是嗎?”這句話作為開頭更顯得陰陽怪氣的時候,他看到甄寧突然側過了身子。

閻城楓一開始有點兒沒反應過來甄寧要做什麽。

直到甄寧又微微將身子側過來了一些,閻城楓清楚地看到了他右手正拿著的東西。

在看到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的一刹那,閻城楓感覺自己身周的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緊接著他的腦子“嗡”的一下就炸開了。

那是一支針劑。

裝著透明**的小小的一支針劑,針頭細長且尖銳。

在閻城楓還沒有反應過來裏麵的**究竟是什麽的時候,他看到甄寧垂下眼,側過臉,抬起空著的那隻左手,很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後頸。

甄寧的眼睛裏沒有什麽情緒。

他將視線轉向了窗外,微低下頭,同時直接抬起了右手,精準且鎮定地將針頭紮進了自己後頸的皮肉之中。

他的動作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停滯,就好像同樣的步驟已經重複過了很多很多遍,嫻熟到已經不需要過多的思考就可以直接去做了。

注射的過程很快,針頭被從後頸抽出並帶出一小串血珠的瞬間,閻城楓看到甄寧別開了視線,神色略帶厭倦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低下頭,對著手中空掉的針劑放空了一會兒,隨即抬起眼,目光經過房門,和站在門口的閻城楓對上了視線。

閻城楓:“你——”

甄寧的瞳孔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皺起了眉,同時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你別過來。”

閻城楓自然是不可能聽甄寧的話的,他徑直走進了屋子裏,緊盯著甄寧的臉,喉結微動:“你在幹什麽?”

從甄寧的臉上看到這樣近似於慌亂的表情,其實是一件非常少見的事情,但是現在的閻城楓根本沒有心情去品味。

“那是什麽東西?”閻城楓的嗓子幹澀至極,他死死地盯著甄寧的臉,深吸了一口氣,又重複了一遍,“……你剛剛到底在幹什麽?”

甄寧沉默著沒有說話。

很久過後他低下了頭,抬起手,將那支用完了的針劑重新塞回到了包裝袋之中,然後轉過身,微彎下腰,把它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裏。

他直起身,背對著閻城楓站了一會兒,片刻後輕輕問道:“李峰沒有和你們說嗎?”

“李峰說什麽關我屁事。”

閻城楓的聲音有些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抖:“你以為你算是什麽大人物嗎?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義務去了解你的事情,你以為——”

閻城楓突然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甄寧轉過了身,他望著閻城楓臉上的神情,半晌後點了點頭。

“你已經猜到了啊。”他說。

閻城楓的呼吸驟然一滯。

緊接著他聽到甄寧說出了一個詞:“抑製劑。”

“我剛剛在注射抑製劑。”甄寧移開視線,安靜片刻後說,“因為去到美國的半年後,我發現我分化成了一個omega。”

盡管心裏已經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答案,但聽到甄寧親口說出來的那一刻,閻城楓的大腦還是無法遏製地跟著空白了一瞬。

因為剛剛注射完抑製劑,甄寧並沒有來得及重新貼上阻隔貼,於是他的信息素也失去了阻擋,在狹小的空間中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

少見而特別的甜杏味。

又或者說其實可能是酸杏味,隻不過因為omega信息素天生都會是甜的,所以那酸澀的氣息之中才會隱隱帶了些曖昧的甜味。

許多先前讓閻城楓感到疑惑的點,比如為什麽時隔三年相見,甄寧不但沒有長高反而清減了這麽多,又比如剛才訓練室裏兩人離得極近時,自己感到的那一陣微妙至極的心悸,在這一刹那都有了無比清晰明了的答案。

閻城楓難以置信地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不是……”

“醫生說出生時的檢測隻是為未來的性別分化提供一個大概的方向,它並不是百分之百準確的,因此像我這樣在二次分化期分化成omega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

甄寧的口吻冷靜得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情一樣:“所以我剛剛也不過是像所有其他普通的已分化omega一樣,按時注射我生活中的必需品罷了。”

他神色平淡,看起來好像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

然而閻城楓此時此刻的大腦是完全處於當機狀態的,他剛剛在門口準備好的那些說辭,想要質問的話語刹那間在腦海中爛成了糨糊。

他已經被這個事實給衝擊到大腦一片混沌了,但又不願意讓甄寧看出自己的震驚。

所以盡管人是蒙的,閻城楓的嘴巴還是硬的,他看著甄寧的臉,最後生硬至極地憋出了一句:“你……”

片刻後他的喉結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地說:“你活該。”

甄寧安靜片刻,道:“也許吧。”

“你可能會覺得很難消化,但其實這幾年來,我已經和這個新身份相處得非常融洽了。”他說,“隻不過它確實也給我帶來了一些我從未預料過的煩惱,既然現在你已經站在了這裏,那我也就和你直說了。”

“閻城楓,你一如既往地無法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甄寧說:“而且因為你是alpha,所以你自己可能意識不到,你的信息素濃度會隨著你情緒的起伏一起變化。”

“你的信息素濃度……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實在是太高了,是心理意義上、生理意義上,各種意義上的無法忍受。”他說。

陽光很好,甄寧的皮膚是近乎透明的白,他看向窗外,眼睫輕輕顫了一下,就像是蝴蝶翕動的翅。

空氣中輕小的塵埃顆粒無聲地飄浮在空中,閻城楓茫然地望著甄寧的臉,思緒恍然。

時間好像在這一刹那突然變得很慢很慢,閻城楓的思緒也化作了那些塵埃中小小的一顆,懸在了空中。

他突然回想起了十七歲的甄寧和十七歲的自己,在幾年前一個同樣陽光溫暖的冬日,在一個訓練室裏再尋常不過的下午。

“我來教你怎麽打爆炸頭這種無腦英雄,快過來看。”

他看到十七歲的自己一邊伸出手親昵地勾住甄寧的脖子,一邊大大咧咧地說:“哎呀你再坐過來點啊,這麽遠怎麽看得清,和我保持什麽距離啊你。”

“再坐過來點……對對,哎呀沒事,越近越好,咱倆誰跟誰啊。”

“看仔細了哈,畢竟現在是未來的綿梨冠軍皮膚擁有者在教你如何對線,錯過一次將會是你一輩子的遺憾……”

“……”

塵埃顆粒最終因為重力不受控製地墜落,就像流逝的時間從來不可回溯,於是閻城楓的回憶便也跟著戛然而止。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視野重新變得清晰的那一刻,閻城楓看到甄寧站在眼前,正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他聽到甄寧說,“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從現在開始,盡量和我保持一些距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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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廚房: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