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三章 夢中的龍蛻

陰陽割開了晨昏之間的界限,此刻的天地一如身著暗藍衣衫的沉靜巨物,雨打風吹的山林樹葉也在扭動著自身的身姿,便如同一名名身著藍衣的人紮根在土壤中狂舞。

不見繁星明月,也無朗日白雲,有的隻是盤桓在頭頂黑天當中的龐然雨雲,急促的狂雨前仆後繼的從雨雲中掉落。

像是從名為“天”的屍體當中抖落出一條條扭動肥碩的白花花身軀的蛆蟲一般。

蛆蟲一般的雨滴掉在地上,落入水中,在散落成積蓄的**之前仍舊狂亂的以平靜姿態崩裂,炸出點點水液,裹挾著泥沙的涇河渾濁奔流,雨水落入其中就像是一個個爆裂的膿皰,擠出了那些發黃的膿液。

那雨雲當中滾動的雷光,也降下了漁人不知該如何去形容的紫白光芒,短短一瞬,山林之中的影子也好似一個個載歌載舞的人,於他的眼前

漁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手中的漁網拋入了河水當中。

他是一位有經驗的漁夫,知曉下雨時其實是捕魚的最佳時刻,因為雨越大,河中的魚便越是活躍,越是活躍,便也越是饑餓。

這裏的魚,可是吃過不少人肉哩。

大棠王朝尚未建立之時,殺良冒功也是常有之事,無論是楊家的兵,還是李家的兵,都是如此,他們會在殺人砍頭後,把頭帶走,而把屍體扔進渾濁的涇河之中。

落入涇河的屍體,哪怕經驗再怎麽豐富的撈屍人也無法撈起,撈屍人隻會從水底上來後搖搖頭,說著同樣的話。

【河底有一條條的轍痕,可能是河龍王帶走了他們的屍體,領他們順著涇河渡入冥河往生去了。】

不過漁人並不太擔心,畢竟他祭拜過龍王神蛻。

自龍身上蛻下來的皮,自然也會有神異,這是涇河之畔漁民們的共識,龍蛻會讓他們冥冥之中得到龍王的庇佑,

而仁慈的龍王與其子嗣在大旱之年蛻下龍蛻,也是為了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因為……龍蛻是可以吃的。

小小的一片龍蛻,隻要泡入水中,就會恢複那有如活魚一般的質感。

隻是這些龍蛻有著某種令人難以接受,甚至要超過普通魚類腥味的味道,肉質柴幹又有如細沙,幹澀滯結,但繼續咀嚼下去的時候又會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作嘔的滑膩感,就好像隨著不斷地咀嚼,壓榨出了屬於龍蛻當中的豐厚油脂,帶著濃烈強猛的魚腥味,油膩而又滑嫩,縱然是一天一夜過去,無論喝下多少水,漱口過多少遍,甚至是吃下薑蒜,這種滑膩感也已然在口腔內難以散去,就像是味覺中的殘留拓印在了口腔當中。

它就像是觀音土,無法消化一般,可卻又真真切切的能夠被消化,之所以會說像觀音土,就是因為在食用後,腸胃會很快被一種沉重且黏滑的飽腹感填滿,就像是吃下了無法消化的觀音土一樣,這種可怕的飽腹感會持續一天一夜仍有餘。

漁夫並未吃過龍蛻,因為他沒有經曆過大旱。

他隻是不斷地祭拜著河龍王,凝視端詳著那一副龍蛻,仿佛自己也成為了龍子龍孫一般,祭拜著不知要追溯多少代的先祖,直到今天。

漁夫撥開了葫蘆的塞子,灌下了一口暖身子的酒水,這暴雨下了一夜,也唯有停息之意,它隻是自顧自的下著,盤踞在天空中,輕蔑的藐視著整個人間。

人在天之下,雲之下,雨之下,也不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螻蟻,他們不理解天,不理解雲,不理解雨,一如螻蟻不理解人一般的不理解。

涇河支流像是一隻頎長而又靈動的手掌,玩弄著不堪一握的小小漁船,在這河水當中,漁夫拚盡全力的掌控著,對抗著,但卻又在湍急的河水之中,被晃下了河水當中。

夾雜著泥沙的河水灌入口中,水腥氣撲鼻無比,漁人艱難的上浮,抓住了船沿,可河水撲擊著小船,將船隻打翻,也將他蓋了下去。

他勉力的掙紮著,想要逃離被蓋住的命運,但他敏銳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朝著他遊來。

那並非是一種先知先覺,也並非是什麽血脈當中的共感,而是水底的暗流。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驅趕著暗流,乘著暗流前行一般。

順著暗流的拍打,他被打出了蓋下的船的範圍,可是卻又在慌亂鳧水中,觸碰到了某種……活物的外皮。

外皮滑膩,但卻沒有魚鱗那般的紋理,不知為何,他感覺就像是觸碰到了某種蛇類的外皮,冰冷,滑膩,而又不堪一推,像是什麽皮革一般。

他下意識的轉頭看去,那是怎樣巨大的生物啊?

可怖的單調褐黃色沒有一絲一毫反光,在渾濁的泥沙俱下的河中,並不能全須全尾的瞧見,可哪怕隻是一點點遺漏而出的軀體,也能大致推斷這是何等龐然的巨物。

縱然是千年的古樹在這一副軀體前也不過猶如纖細的八歲小兒,而管中窺豹一般顯露而出的“一斑”,便是那龐然巨物的肢足。

好似蚯蚓一般也猶如千足蟲一樣,一節節的環形組成了這龐大的身體,而在每一節的環節之下,都有著兒臂般粗細卻又纖長的肢足,猶如爪子一樣。

但卻毫無生氣,好像這隻是一件衣服,一件外套,隻是頗為龐大,隨著暗流的湧動而湧向前去,不知會被衝向何處。

但那龐大的身軀,卻也在隨著水流,一節節,一環環的,隨著水流拍擊這河畔,哪怕是在這渾濁的水中,耳中也能聽到那巨大的拍水之聲。

“ku—ku—serama,ku—ku—serama,ku—ku—serama……仁慈的,仁慈的,仁慈的……”

一陣陣頂禮膜拜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無數大小不一的蛟龍,猶如蚯蚓一樣的蛟龍,擺動著肢足的蛟龍,順著水流滑動,而又在這滑動之中,將肢足伸向了後背。

狂熱的動作,就像是完全不懼痛苦,它們或許沒有痛覺,隻是齊齊的迎合著雨聲,富有節奏,又富有儀式感那般的,扣弄著後背,摳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痕,在水流的衝刷之中,

粘連在一起的皮也被一根根的繃斷,從那皮中所弓起身子的是……皮蛻當中,進入新一輪生命循環的蛟龍們。

無數摳抓發出的可怖聲響,好像具有無法言說的魔力,漁人也隻能著了魔般的呆呆怔然的飄在水中,他忘記了鳧水上遊,隻是呆愣一般的看著水中的這些無法看清全貌的生物,做著他無法理解的蛻皮儀式。

一條條的蛟龍的背脊緩慢的從皮蛻當中凸顯而出,猶如生命的律動,也帶有著無法言說的魔力,更有著不可名狀的恐懼。

它們像破繭成蝶一樣,可漁夫並不知曉,原來在這涇河水底,生活著……不,應該是“經過”。

它們經過了涇河,留下了龍蛻,而今日距離這些族群卻是如此之近。

也正是猶如破繭成蝶那般,這些“蛟龍”蛻下的皮蛻順著水流落入河床,就像是脫掉了一件衣物,隨手扔掉那樣。

不同於皮蛻模樣的生物,從皮蛻中脫出,透明而又柔軟的軀體呈現圓筒狀,一根根飄帶般的圓筒狀觸須像是茂密的體毛,在水流中胡亂的擺動,

他們的整個身子從那一層皮中褪了出來,隨後直起了身,揮舞著周身的體毛,也在那一瞬間,睜開了一顆顆猶如雞蛋般大小的眼睛,也正是這一刻,淡淡的熒光接二連三的照亮了渾濁的河底,映射出了它們的全貌,也在河水中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那是漁夫所不能理解的生物形狀,它們好像水螅一般,明明具備著物質軀體,可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軀體隻有一般是物質,另一半是無法理解的別的什麽東西,觸須般的體毛柔軟的漂浮在河水當中,順流而動,一圈圈的利齒像是從皮膚上打開一般,沒有開合,那些是蛟龍麽?

如果那些是蛟龍的話?那麽畫卷當中的蛟龍,又能算什麽東西呢?

它們也沒有行動,可就是那麽奇怪,它們在上浮。

上浮……上浮?那應該是飛行才是吧?

猶如騰雲駕霧那般縹緲驚鴻,縱然沒有翅膀和翼,縱然沒有魚鰭,它們真真如同越過了龍門的鯉魚那樣,

離開了水,去往了天。

有的“蛟龍”撕咬著皮蛻,有的水螅則是上浮。

那些撕咬皮蛻的“蛟龍”無一例外不是體型嬌小,好似幼生一般的“蛟龍”。

可漁夫知曉,哪怕是幼年的蛟龍,也比他要大出半個身子。

那些“蛟龍”吃飽了一般的,重複著上浮的模樣,不,應該說是飛行才是。

而在接近水麵時,它們也漸漸隱去了身形,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漣漪,就是那麽離開了水,不知要去往何處。

神龍見首不見尾?或許真正的神龍便是如此也說不準。

它們徑直朝著上方飛去,而它們所褪下的,不可名狀的事物就丟在了河床之上。

龍蛻已然不能保持完整,所殘留的便是這些,便是具有四肢的龍蛻,一段段的裂口,好似皮蛻上的五官,眼耳口鼻那般,在認知中被自動歸類於五官。

原來,這便是皮蛻的真相,一直以來漁民們都認為供奉的皮蛻是大小不一的龍子龍孫,但他們不清楚,他們隻是盲人摸象一般武斷的認定,那些生物的一部分便是它們的整體。

當漁人終於從這景象之中掙脫了出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意識將要模糊,那是缺氧的征兆,他急忙上浮,可卻又在轉身之時,瞧見了一隻比他身體要大上一圈的……已然蛻皮的“龍”。

一雙雙幾乎突出肉身的雞蛋般泛著黃光的眼球在那隻生物的身體上,一如被鑲嵌的半圓黃寶石,潤澤熒亮,沒有虹膜,沒有瞳孔,有的隻是渾濁的寶石般的黃色。

皮膚光滑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臃腫,像是一顆顆的膿包腫皰以延展和拉伸的方式組成了這具光滑的身軀,淡銀的皮膚在水中散發著不詳的微光,鋸齒般的牙齒一圈圈一環環的呈平麵狀套在全身,尖細的鳴叫像是蟲豸躲在草叢中發出的聲響一般,

頂端或許便是它的麵部吧,那是一張看不出表情,但卻直覺能夠察覺其中惡意的異物的麵容。

可是涎水從它的全身分泌著,順著飄動的觸須,在水中或滴落或漂浮。

它或許是餓了吧?

這張包含了餓意集合體的臉朝漁人更近了一步,揮舞著它全身的體毛,發出了隻能用音節來組合成擬聲詞象聲詞的叫聲,在水中這非人的聲音反而更加清晰。

在難以言明的恐懼驅使下,漁人好運的抓住了斷裂的船槳,猛力的刺入了那活物的口中,他清楚的感覺到刺中了,可僅僅隻是刺中了那物質化的一部分。

但是麵對這種非人之物,漁人的攻擊沒有任何意義,這畸形的生物晃動著身體,好似吃痛一般,想要將漁人甩向了水麵,他的手緊緊的握著船槳,無論如何猛烈的甩動都無用,

但那水中蛟龍,卻也漸漸恢複了過來,漁人也逐漸被這生物壓在了河**向泥沙裏陷進去,船槳也脫手了。

不行了,他憋得那口氣已經到達極限了,一炷香?甚至更長?哪怕他水性再好也有極限,可他的意誌卻敦促著他——殺了它!不殺了它死的就是你自己!

或許他麵對的是未知的恐懼,可是仔細想一想,能被船槳傷到,證明這樣強大的生物現在陷入了極度的虛弱期,那既然連自己都能傷到它,那麽這樣的未知恐懼,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他胡亂的在河**摸索著,直到摸到了一根骨頭,用力的攥住骨頭,朝著這生物的頭猛力的砸了過去,可落點卻是那環裝利齒,隻是三兩下,完整的腿骨便被咬成了參差不齊的尖銳斷茬。

他要的,就是這個。

斷裂的骨頭,被他狠狠的插向了雞蛋般大小的凸起眼睛之中。

尖銳怪異的音節叫聲從水底響徹,那是痛嚎,那一定是這種畸形怪物的痛嚎!

他無不充滿了快意般的想著。

“這樣的妖怪,又怎麽能算是龍呢?還不是被我刺傷了兩次麽?”

終於,漁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隻是在昏迷前,那隻怪物也向著他衝了過來。

再度睜眼時,李世明也蘇醒了過來。

這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境。

真實到,李世明覺得,

那隻怪物,的確在朝著他衝來。

而後,他的確聽到了某種聲音,那是尖銳的,不知該用什麽字詞來形容的聲音,還有那一句在湖中所聽到的……

“ku—ku—serama……仁慈的,仁慈的……瑟拉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