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數九寒冬,沒穿上衣的“林欖”周身冒白氣,好像剛從熱水裏爬出來。

霍紙卻是知道,那是殺氣。

猶如實質的殺氣,戰場上以命相搏的戰士身上會有,窮凶極惡的凶徒身上亦會有。相較而言,後者的殺氣更加純粹,單純是在為了殺而殺,沒有人性和信念可言。這樣的人便是俗話常說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了。就憑他這一身殺氣,城西亂葬崗都可以嚐試去闖一闖,也難怪被他害死的幾位紅衣姐姐隻敢遠遠盯著卻不敢動他分毫。

三個紅衣紙人搖搖晃晃,六隻被林炎塗成紅色的眼珠直勾勾瞪著“林欖”,“林欖”始終毫無懼色。他咧嘴陰陰一笑:“敢到林家祖宅來鬧事,你們做鬼算是做到頭了。”

一個女鬼緩緩抬起一隻手臂,指向“林欖”的鼻子:“凶手。”

聲音森冷幽怨,令人聞之膽寒。

另兩個女鬼也都抬手指他:“凶手。”

一聲疊著一聲,是控訴,亦是審判。

“林欖”沒有理會女鬼,他略顯緊張地看向院門口,深宅大院格外安靜,女鬼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厲叫喊傳出去可了不得。他眯起眼睛,低斥道:“你們少在二少我這胡說八道。”

話音未落,一張閃爍金光的符紙已然貼到了正對他而飄的那個女鬼腦門上。

女鬼身子後仰卻沒有倒下,更沒有消散,符紙蓋住她的內眼角,那雙猩紅的眸子竟詭異地向兩邊移動,陰冷怨毒地緊盯“林欖”。

“林欖”微微怔愣,顯然是這種情況出乎他的意料。見三個女鬼都不受鎮鬼符的威懾,“林欖”牙關咬得咯咯直響,攥成拳頭的雙手張開,快速結印。

林炎透過枝葉看到他的手勢,哂笑道:“指使他的人果然對林家十分了解,那可是林家密不外傳的驅鬼手印。阿紙,你都不會吧?”

霍紙緊抿雙唇,他的確不會,倒不是林家祖上吝惜族內功法不肯教他,實在是他用不上。

林炎:“他是個外行,沒有修行根基,結出的印至多驅驅孤魂野鬼。可你看他每一個動作都像模像樣,停頓也都恰到好處,林野雨親自示範都未必有他這個標準。”

霍紙蹙起的眉頭又湊近了些:“如今的林家,誰能在短時間內教出這樣的徒弟?”

林炎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子。

霍紙送他兩枚大大的白眼。

林炎摸摸鼻子,後知後覺意識到他這討巧的自誇無端端給自己扣了好大一口黑鍋。

這個假林欖真凶手跟他毫無關係!他發誓!

可惜霍紙不再理他,專心去盯“林欖”去了。

“林欖”完成結印的全套步驟,雙掌急速揮出,以雷霆之勢擊在一個女鬼貼著符紙的腦門上。

符紙頃刻自燃,燒起的金色焰火自然而然點著了女鬼畫皮之下的紙人。

霍紙心驚,下意識想撲出去搶救紙人。

林炎眼疾手快將他按住,這才沒有暴露蹤跡。

“阿紙莫慌,”林炎溫熱的唇似是無意地蹭到霍紙的耳尖,低沉中帶著微微嘶啞的調調如流水,澆滅了霍紙急到跟著紙人一並燒起來的火,又因他接下來的一句話死灰複燃且燒得愈加熊熊,“爺的紙人呀,厲害著呢。”

霍紙:“……”

怎麽覺著此紙人非彼紙人呢?

林炎適可而止撒開手,背靠樹枝雙臂環胸,一派正人君子模樣。

霍紙搓搓後頸,逼著自己沸騰的思緒迅速冷卻。他不敢去看林炎,隻好去看“林欖”,這一看,他更驚了。

隻見第一個被點燃的紙人已燒得麵目全非,頭部燒剩的灰燼卻並非是常見的黑灰之色,而是赤紅。“鬼”身已燒盡,紅裙卻未有絲毫損傷。火沒了可燒之物,漸漸熄滅,那紅豔豔仿若浸了血的紙灰人兒猶如一副染過血的骨架,套在與之交相輝映的血衣裏,搖搖欲墜於寒冬黑夜的冷風之中。

霍紙喉頭滾動,後脊背直冒涼氣。他自問千百年來什麽驚悚詭異的場麵沒見過,可還是被眼前這幅景象驚著了。

他尚且如此,“林欖”就更甭說了。

此時他才完成第二次結印,將第二個女鬼給點了,一回頭便瞧見先前燒起來的女鬼變成了更加滲人的血腥模樣。作為一個見了血就會異常興奮的變態,“林欖”兩腿一軟,踉蹌著摔了個狠狠的屁股墩。

才燒起來的女鬼身上濺起一簇火苗,好巧不巧飄落到唯一沒被結印拍過的女鬼身上,轉瞬而已,三個麵目青寒的女鬼化成三具血紅骨架,三雙空洞的眼眶圍觀著不受控製顫抖起來的“林欖”。

“怎,怎麽會這樣?”

“林欖”圓睜雙眼,不可置信中帶著些許恐懼。他不是第一次麵對鬼物,變成林欖前,他經曆過嚴酷的訓練,甚至孤身闖過傳聞中沒有人能活著走出來的城西亂葬崗。連紙爺聯手火爺都險些殞命的凶險之地,他還不是全須全尾活下來了。

教他的人說過,他身上有著殺戮積累而來的殺氣和戾氣,再凶的鬼怪到他近前都會弱掉三分,他是百年難遇的凶星,是很適合修煉克鬼一類術法的天才。他曾後悔沒能親手處置這三個死於他手的女子亡靈,因為那人為了向他表示友善和誠意,在雙方接觸之初,當著他的麵將那三個紅衣女鬼打得煙消雲散。

是以他今晚初見這三個女鬼站在他麵前時,他內心的興奮要遠遠多於對那人欺騙他的憤怒,他與那人本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防備,他有他的私心打算,自然也懂對方是何心理。

可是現在他慌了,那人教他的術法竟對這三個女鬼無效!

鬼邪之物有多危險,他心知肚明。以林欖的身份來到林家的他不止一次使用過那人教他的本事,從未失手過。因此他雖對那人找上自己的意圖有所保留,卻從未質疑過他教授自己的術法。他早將那股針對活人的殺戮快意轉嫁到殺鬼上頭——殺人,他是警方緊追不放的凶徒;殺鬼,他是人人誇讚的驅邪救難大師。

他那顆扭曲變態的心在人們日複一日的吹捧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然而送他走上人生巔峰的術法竟然在這要命的時刻不靈了。

“林欖”眼角直抽,恐懼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狠的凶氣。他跳起來,雙手重新結印,每結成一次便往女鬼身上招呼,生生將那勉強維持人形的鬼物擊碎,紅紅的灰屑漫天飛舞,三件血衣軟趴趴掉在地上。

一股血從“林欖”嘴角緩緩滲出,那是頻繁結印造成的透支。他毫不在意,兩眼冒著嗜血的狼光,舌尖舔舐新鮮的血液,鮮甜的滋味刺激下,他的嘴角抽搐著向兩邊扯起,喉嚨裏擠出“嗬嗬”獰笑,猶如從地獄底層爬出來的鬼魅。

“敢在林家鬧事,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嘶啞的聲線,惡毒且狂妄。

林炎很是惋惜:“我還以為他會在得意之際自報真身,是我低估他了。”

他收起沒拍到任何有效信息的手機,握了握霍紙攥得死緊的手。

“阿紙莫氣。就算他來上一番反派得意忘形下的自白,以他現在林欖的身份,林家有的是人能證明他並非凶手。我也想過幹脆將凶手的黑鍋扣到林欖頭上,借機將林家拉下水……”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因為霍紙看向他的眸子在噴火。

林炎急忙討好:“我就是想想,沒付諸實踐,我……”

“林炎,”霍紙嚴肅地打斷了他,“他是殘害好幾條人命的變態凶徒,無論他換成誰的臉,也不管誰在他背後給他出招撐腰,他最終都必須以他本來的身份和麵目接受法律製裁。我暫且容許他在這躲清閑,是因著尚未摸清他變換身份混進林家的目的,林家近期的遭遇與鬼口異動密切相關,鬼口的危害無需我多言,若非事關重大,他現在就該去接受審判。”

林炎慚愧低頭:“阿紙說得甚是,我知錯了。”

霍紙知道他就是隨口應付,嗔怒地瞪他一眼。

就在此時,拍碎三個女鬼的“林欖”驚叫出聲。

霍紙循聲望去,原來那些飄散開的紅彤彤的紙灰始終沒有落地,而是圍著“林欖”不停轉圈,那三件落在地上的紅衣不知何時也已飄起,好像三個看不見的人穿上了衣服,同樣圍著“林欖”旋轉,周而複始,凶徒不死,亦不能休。

“林欖”滿臉的橫肉開始抖動,恐懼之色更甚方才。

霍紙盯著那些無聲的紙灰看了片刻,心中竟也升起一股難言的驚恐,似是有無數尖厲女聲在耳邊泣血低吟,要害死她們的惡徒血債血償。

一隻冰涼的手在他額角掐了一下,霍紙從夢魘般的幻象中清醒過來。他看向林炎,滿眼不可思議。

“我說過,今晚要替紅衣姐姐們出口惡氣。”

林炎溫雅一笑。

霍紙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底直升頭頂。

這樣的林炎,地獄修羅亦不能與之比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