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催

年關一過,中博就遭遇了暴雪侵襲。雪來得遽然,各州都出現了屋舍坍塌的情況,好在馬道年前加急修理過,茶、敦兩州沒有跟茨州斷開聯係。羅牧和澹台虎把傷亡情況及時呈報,在天亮前就著手處理,把災情控製在了一定範圍內。

書齋內的幕僚們通宵達旦,沈澤川也沒有休息。

“前年大雪是我們茨州受災,因此在雪下前,衙門內就再三確認過糧倉儲備的情況,”周桂臨桌翻著冊子,“民舍加固確實是個問題,咱們不能年年都等到坍塌了再想辦法。”

“可是,”孔嶺坐在對麵,“這筆額外開支從哪裏來呢?今年受戰事影響,沒有銀子再撥了。”

沈澤川把眉心捏得微微泛紅,他在主位上坐得有些頭昏腦漲。隔間“劈啪”的算盤聲就沒停過,那都是從河州和厥西商鋪裏撥過來的夥計,專門伺候賬簿。近幾日天冷,書齋裏邊燒得都是炭盆,人又擠得多,連續待上幾個時辰悶得要命。

“戰事緊要,”沈澤川說,“給各州的軍費就不要削減了,從去年行商們的稅銀裏撥。”

“開春前是道坎,隻要熬過這三個月,雪化了自然有所好轉。”姚溫玉稍作安慰,“行商們從互市這邊倒給永宜港的糙茶也走得很好,今年可以適當地增加商稅。”

“厥西的銅礦要繼續做,就得跟厥西布政司打交道,”沈澤川折扇轉動,撥開手邊上擱涼了的茶,“今年開春以後還能不能這麽順利,得看闃都是個什麽意思。”

江\\青山坐鎮厥西,境內生意往來他最門兒清。如果闃都勒令他掐掉這條貫穿西北的茶道,那對於茨州確實是種打擊。

“往好裏想,”孔嶺撫膝,“也算瑞雪兆豐年。”

“對於我們三州而言確實如此,但是樊、燈兩州的百姓就遭了秧。”沈澤川這段日子惦記著樊州,“翼王年前把兩州糧倉占為己有,沒下雪前就餓死了不少人,我為此事輾轉反側。”

“我們二月要對端州用兵,”周桂說,“樊、燈兩州最好就在現在解決。”

茨州守備軍隻有兩萬人,結合敦州也就三萬人,他們二月要麵對端州的邊沙騎兵,再分出精力對付翼王,茨州防禦就會空虛,到時候如果八大營從丹城摸過來,那就真的分身乏術了。

“眼下取樊州也是個時機,”姚溫玉撥著茶沫,“翼王這樣貪得無厭,境內百姓早已怨聲載道,他做不長久,不如先由我們發出檄文。”

“茨州如今與南北戰場達成協議,與年前的‘剿匪’情況不同。我們這次先發檄文,翼王若是不肯投降,執意要打,那就給闃都留下了可以出兵的理由。”孔嶺不太讚同,他一向以“穩”為主。

“成峰先生說得在理,但是年前府君已立,如今再和闃都維持表麵安穩也沒有益處了。”姚溫玉這口茶沒喝到口中,他看向沈澤川,“依我之見,闃都現在即便有了理由,也不敢出兵。”

孔嶺仍然認為不妥,他說:“如果在此刻坐實了謀反的罪名,今年厥西的生意就勢必會受到影響。別的不談,若是江\\青山借此強行封查奚家銅礦,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府君,就我拙見,悄無聲息地出兵樊州當為上策。”

姚溫玉再道:“府君占據中博已是不可扭轉的趨勢,就算沒有這紙檄文,江\\\\青山也會想辦法封查奚家銅礦。”

他們意見相左,各執一詞。

沈澤川折扇叩在指尖,片刻後說:“神威,起草檄文吧。”

他們在書齋內談了一宿,這會兒看著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費盛就喚人上早飯。大家就這麽隨意地用過,趕著時間回去休息,晚上就要繼續詳談出兵的安排。

孔嶺起身時見姚溫玉要出門,便側身替他掀了簾子。姚溫玉俯身行禮,喬天涯便入內推著人走了。待到都散完了,周桂沿著廊子一路小跑,氣喘籲籲地追上孔嶺。

“哎喲!”周桂一手撫著胸口,一手前探,喊著,“成峰,成峰!”

孔嶺駐步等著他,說:“你有事就早叫我嘛,這廊子裏滑得很,要是不留神給摔了,傷筋動骨一百天!”

周桂平複著喘息,擺手感慨道:“前年還能沿著田頭跑幾裏,今年是真的不行了,這還真是風雪催人老。”

“追得這樣急,”孔嶺圍緊風領,擋著凜風,“為適才的事情而來?”

“我與你好些日子沒賞雪了,”周桂欲蓋彌彰,“近來夫人看得嚴,成日都在府裏看孫子,今日正好。”

孔嶺便歎,愁道:“你還是不要學著旁人那般遮遮掩掩了。”他縮起手,避著風,繼續說,“不必勸我,我意見不改。”

周桂隻好說:“倒是不要因此和元琢留下了芥蒂。”

“你當我孔成峰什麽年紀?”孔嶺跟他並肩走,“元琢能直言不諱,就是心中無愧。政見相左在所難免,應聲附和才是大忌。我明白,元琢明白,府君既然沒有尋我們私談,就是態度了。”

周桂因為高仲雄那件事苛責自己,如今行事總要問過沈澤川,不再擅自決定。近來商談公務,也讓帳內幕僚不要自鳴得意,擔心他們再與姚溫玉起摩擦。

周桂看庭院裏枯柳折枝,被風吹得跌在雪地裏,刮到了牆角。他緩回氣,有些沮喪地說:“我就是怕生分……”

“水清則無魚,”孔嶺抬手拂掉白鬢的雪屑,斂了些神色,認真地說,“天下衙門哪能真的清澈見底?你也在茨州做了那麽些年的州府,知道不僅往上複雜,往下也同樣複雜,貪汙受賄這種事情,殺不盡,也殺不完。你前幾年已經管得很好了,府君不明白嗎?府君從頭到尾就沒有遷怒你,殺了那兩個幕僚,也是給你提個醒,不是警告你。你最近這樣小心謹慎,反倒容易讓府君記著這件事。”

禦下難,奉上也難。

周桂走幾步,悵然道:“……我嶽丈當初不肯保舉我入都,也是算定我不是那塊料。有些事情,我沒個分寸,緊了鬆了都靠摸索,這事太難了。”

“你既然沒做虧心事,何必這樣惶恐?”孔嶺稍稍搖頭,“也不要再刻意謙讓元琢了,都是七竅玲瓏心,你這點心思哪能瞞得過他的眼。時間一久,那才是真的生分了。”

***

沈澤川回宅子時風正盛,費盛橫著臂架著傘給他擋,那氅衣還是被吹得在風裏翻動。

費盛背著風說:“主子,咱們也換個轎子吧。”

沈澤川被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凍得耳尖紅。他道:“就這麽幾步路,哪用得著坐轎子。”

可是冷啊!

費盛擔心就這麽幾步路,讓沈澤川再染了風寒。近幾日裏外都小心,庭院內連廊子都掛了厚重的垂簾,侍奉的人進出把簾底壓得死,裏邊地龍一直燒著,格外謹慎。

好不容易進了大門,耳房裏等著的丁桃馬上跳了出來,帶著曆熊像堵牆似的橫在沈澤川身前。

沈澤川在那緩慢的挪動裏頭疼地說:“別擋了,趕緊走吧,杵這兒吹的都是過堂風,要不了片刻就該倒了。”

丁桃這段時間又長高了,說:“主子吩咐得擋嚴,漏風就抽我。”他拍了把曆熊,逆著風喊,“大熊,走快點!”

等沈澤川終於到了廊子裏,係著的氅衣都被雪浸透了,捂得脖頸濕漉漉的不舒服,他抬手解掉了。費盛慌不迭地接了,招呼侍女拿去晾,還要給沈澤川披新氅衣,沈澤川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費盛在敦州得了招募新人的差事,心裏頭樂開花了,回來見著喬天涯也看哪兒哪兒順眼。沈澤川住在離北那段時間,他就在家裏跟著紀綱,邊琢磨紀家拳,邊聽紀綱的話。等沈澤川回來了,就像是老媽子似的,力求把沈澤川照顧得無微不至。

侯爺現在要跑戰場嘛!

費盛跟在沈澤川後邊想。

府君不生病,侯爺也高興,回頭就不會再給他臉色瞧。大家日後做了一家人,他也不能總是不入蕭馳野的眼。

沈澤川進了正堂,嗬手落座,費盛說:“主子,灶上煨著的藥這會兒喝了吧?”

沈澤川不想喝,他近幾日沒病,怕照著這麽補下去流鼻血,況且家裏除了丁桃也沒人備糖。他這會兒裝沒聽見,翻了案務看。

費盛看沈澤川沒什麽表情,就候在一邊,過了片刻,準時地說:“主子,藥——”

沈澤川耐著性子抬頭看他。

費盛裝作看不懂沈澤川的眼神,喝藥這事後邊不僅有蕭馳野,還有紀綱呢,哪個沈澤川都得罪不起。

沈澤川隻能說:“你拿吧。”

費盛麻溜地去了,過了片刻,掀簾進來的人卻是喬天涯。

“顏何如來了,”喬天涯沒放下簾子,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小子咋咋呼呼地往元琢那頭跑,讓我給拎過來了。”

沈澤川蘸著墨,說:“送銀子來的,待人家客氣些。”

他們話還沒完,簾下就鑽進個人。顏何如一身簇新的錦袍,絳紅滾金,繡的還是金元寶。他脖子上掛了條繩子,墜著個新算盤,勒得後頸都泛了條紅印也舍不得摘。

這小子粉白的臉上雙眼一彎,歡快地說:“給府君拜年啦!過年好啊!前頭想來拜見府君,結果你在離北哪!這不,你一回來,我就趕著來了。我這回不僅給侯爺備了珠玉翡翠,還給府君挑了好些個俏——”

後邊端藥的費盛跟喬天涯對了個眼神,喬天涯抬手就把顏何如給摁了下去。

離北新喪,茨州今年也沒張燈結彩,沈澤川和蕭馳野都是素衣簡服,他這段時間連玉珠都摘了,誰知道顏何如開口就是討打。

沈澤川在紙上寫了個“駁回”,看都沒看顏何如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