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晚上戌時,南北聚集。
蕭馳野掀簾,沈澤川牽著蕭洵彎腰入內。堂內的議論聲暫停,蕭洵自己摘掉了風領和護袖,交給骨津,然後目不斜視地到了父親身邊跪坐下來。
戚竹音趁著這個空隙,偏身小聲地問陸亦梔:“你們該不會把兒子送給人家了吧?”
陸亦梔雙手捧著茶盞,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就看見自己兒子如有所感,轉頭看向戚竹音。她也小聲地說:“糟了,洵兒聽見了。”
蕭洵對戚竹音行禮,戚竹音心虛地喝茶。
蕭洵長得像蕭既明,但不像父親那樣儒雅隨和,他不太愛笑,板著小臉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肅。
陸亦梔愁道:“這到底是隨了誰呢?”
那邊沈澤川已經落座,他左右分別是蕭馳野和姚溫玉。以蕭馳野往左,就是離北陣營;以姚溫玉往右,就是啟東陣營,他們中博人最少,但最不容忽略。
“中博現如今還有三州沒有收回,”戚竹音對沈澤川說,“我們希望府君能夠在明年冬天以前完成中博統一。”
“如果大帥肯對樊、燈兩州高抬貴手,”沈澤川說,“我自然樂意至極。”
“這不好說啊,”戚竹音笑起來,“闃都如果強令我討伐翼王,我也沒有辦法。”
姚溫玉知道戚竹音的意思,她不是沒辦法,她是想靠翼王從沈澤川手中換到明年的軍糧,給自己進攻青鼠部做充足的準備。
“大帥既然能坐在離北,”姚溫玉平和地說,“放棄討伐翼王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情。”
南北戰線都要統一了,戚竹音先後幾次對闃都的調令視而不見,她如果真的怕就根本不會到離北來。但是戚竹音就是想宰這一刀,她已經窮到這個地步了。
“我到離北來神不知鬼不覺,這可跟抵抗君令不一樣。你們茨州今年動靜這樣大,我再不打掉翼王,你們的校場就要擺到丹城門口了。”戚竹音說,“‘府君’這個稱呼也值得玩味,在我看來跟‘翼王’這兩個字沒有差別。”
“那就誤會大了,”沈澤川笑了笑,“從茶州到敦州,我們茨州都是在按規矩辦事。‘府君’算什麽了不起的稱呼?現如今明文規定的律法裏都沒有說它不合適,我隻不過是茨州州府的客座罷了。”
這就是鑽了沒有樹立反旗的空子,實際上茨州早已脫離了闃都管製,隻是闃都遲遲不敢發布告示,一是忌憚茨州狗急跳牆,真的聯合離北打到丹城去,二是唯恐其他地方照貓畫虎。但是他們又迫於內鬥,沒有向沈澤川投遞招安的意思,導致戚竹音現在隻能靠翼王來威脅沈澤川。
這個威脅放在一個月以前,沈澤川是要想辦法的。可是現在,他就是在座的決定南北戰線能否建立的關鍵,錢和糧成為了他的底氣,他要用手頭上的東西換到最大的利益,就像戚竹音想宰他一樣,他同樣想宰戚竹音。
“韓靳在你手上,”戚竹音說,“光憑這點茨州就有罪。”
“韓靳,”沈澤川咬著這兩個字,眼裏沒畏懼,“誰知道他到底在不在我的手裏呢?”
這就是戚竹音平素不情願去闃都的原因,跟沈澤川這類老練的謀算家打交道太累了,話繞一圈毫無進展,太極撥得人沒脾氣,簡直要回憶起在戶部要錢的那種感覺了。
“就算我放過樊、燈兩州,任由你吃掉,但端州怎麽辦?”戚竹音隨即掉轉方向,“你手上的兵不足四萬,其中兩萬人都是才招募來的新兵,想要從邊沙人手中奪回端州還差點火候吧。”
這是要沈澤川求他們啟東出兵相助了。
但是蕭馳野說:“最遲二月,我去端州。”
“雖然中博暫時不需要啟東的援助,但是啟東守備軍能否打擊青鼠部關乎北方戰場的鬆緊,”姚溫玉接著說,“所以茨州願意為大帥分憂,府君在來離北以前就替大帥考慮過軍糧問題。隻要闃都真的敢斷掉大帥的軍糧,那麽啟東明年的軍糧可以交由河州承擔一半。”
姚溫玉這話是說得漂亮而已,沈澤川在敦州薅顏何如的羊毛的時候,顏何如曾經說過他還要負擔啟東的軍糧,沈澤川從中抽掉了一部分,勒令顏何如自己想辦法補給戚竹音。他們在這會兒說出來,也算是實話,隻不過稍微地隱掉了一些關鍵,擦掉了顏何如。
秉承著沈澤川雁過拔毛的宗旨,姚溫玉頓了少頃,說:“大帥說得不錯,中博如今隻有三萬六千人算是‘兵’,跟在座兩方相比可以忽略不計。隻是端州就是中博麵朝東方的大門,如果關不緊它,掐斷邊沙供應線這件事情就無法做到,更不要提邊沙是否會借此侵蝕中博,阻斷南北戰場的聯係,讓離北落入包圍。”
戚竹音心想,所以——
姚溫玉果然說:“所以,我們希望明年能和離北、啟東建立起直達馬道,得到一些在軍營管製上的指點。”
軍營管製是含蓄的說法,戚竹音覺得他其實想說,沈澤川想得到啟東主將們的幫助,讓他們在明年替中博操練出能夠上戰場的守備軍。離北都是騎兵,中博守備軍則是步兵,這件事隻能請啟東來幫。
這其中透露出來不少野心,起碼在座的都能意會。這表明沈澤川既不想靠著離北鐵騎,也不想單純地問啟東借兵,他要恢複中博防線,建立起自己的武裝部隊。
有錢真是爺啊。
在座的不約而同地感慨著,把這些軍糧兌成銀子,再加上馬道、裝備、城池修複等等,一年下來就要將近幾百萬兩了。以前闃都百般推托,就是因為沒錢,結果現在沈澤川說幹就幹。
“另外,關於府君上次和王爺詳談的騎兵,”姚溫玉說,“在明年開春的時候離北還能給出戰馬嗎?”
交戰地現在戰馬缺損得厲害,開春時恢複草場,按照沈澤川的意思,如果離北承擔不起,他可以推後。
蕭既明不假思索地說:“可以,但中博得把洛山借給我們當作馬場。”
這是蕭既明的規劃。蕭馳野手裏唯一的將領就是澹台虎,被放在了敦州,相當於送給了沈澤川。明年二月蕭馳野去端州,再靠邊博營的現有馬道更換戰馬就相當不便。如果離北在洛山建立起新的馬場,不僅減輕了邊博營的運輸壓力,還能在中博建立起一道小小的防線,這樣即便端州淪陷,或是沈澤川跟蕭馳野反目,離北也不會即刻處於被動。
“端州要建立騎兵嗎?”陸廣白問道。
沈澤川對這支騎兵還沒有太多的想法,隻說:“嚐試下輕騎,得等到明年有了戰馬再做打算。陸將軍要留在交戰地嗎?”
陸廣白頷首,說:“離北現在需要時間,我的兵能在交戰地替鐵騎頂住哈森的精銳彎刀,我對‘蠍子’也很有興趣。”
“那我也有一個要求,”戚竹音說,“既然陸廣白留在了交戰地,那麽作為交換,蕭馳野得在明年六月去南方戰場替我守邊郡。”
蕭馳野一愣。
戚竹音敲了敲案幾,沒再說別的。但蕭既明和陸廣白都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戚竹音是要給蕭馳野機會。
***
老天在茶石河畔賜予了嘹鷹部一個叫作阿木爾的男人,接著又賜予了阿木爾一個天賦了得的兒子。他們率領著邊沙騎兵雄起於河畔,憑靠著謀略和彎刀瓦解了大周。也許此刻,在阿木爾的眼中,屬於邊沙的時代已經到了。他看見了那大幕在他麵前拉開,邊沙會告別過去徒步風雪的痛苦,他們曆經了那麽多的磨難,即將離開這貧瘠之地,在那肥沃良田上建立起自己的王朝。
這個冬天,大周的東西版圖徹底分裂了。沈澤川的屏障擋住了東北兩境,他用了半年的時間完成這道牆,在破爛不堪的中博銜接起南北戰場,即便他還沒有明確地把矛頭指向闃都,局勢的傾斜已經露出了端倪。
離北今年沒有燈籠和爆竹,但它並不是一無所有,沈澤川在這裏吃到了年夜飯。守夜中途他睡著了,蕭馳野在他枕邊放了新的折扇和幾枚銅錢。沈澤川半醒時,蕭馳野摸摸他的頭,他就又睡了。
蕭馳野在夜裏脫掉了上衣,從左肩開始,一直到腰間,整個背部都被頭狼占據。那些憤怒、咆哮,撕扯他的痛苦盡數刻在這裏,這匹狼不是健全的,左眼的位置正好留給了左後肩的傷口,像是被剜掉了,因此顯得異常猙獰。
蕭馳野記住了那場大雪裏的屈辱。
哈森說得對。
大家都要以牙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