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節 曆史(二)

時間:十月十五日,北伐軍破三屯營七日後。

地點:京城。

飽受創傷的京城,今天,終於迎來了鬆口氣的日子。自晨時起,環繞京城的十五座大門,其中阜成、朝陽、左安、右安四座外門,終於開放,開始吞吐城內外的物資和人流。

至於其餘城門……麵向北方的德勝、安定兩座門,短時間內肯定是不能開放了,畢竟建虜到底什麽情況誰也說不清楚。剩餘那些,這幾天還要再觀察觀察,根據情況陸續開放。

說實話,不開城也是不行了。雖說京中有糧秣儲備,但一個多月的圍困,終歸是耗盡了城內物資。尤其是城中貧困人家,很多已經買不起一天一個價的糧食,亟待補充物資。

所幸,日前建虜終於退兵了。

一開始,雖說看到建虜大軍急急撤兵,但守城的明軍是不信的。畢竟前一天還打得火熱,突然就拔吊無情……這中間少了點應有的過渡,總令人感覺是個陷阱。

再之後,猛然間有被擄掠走的百姓回返。

驚魂未定的京城守軍,詳細打探清楚後,長出一口氣:建虜確實是緊急丟下了人質,甚至還有部分財貨,急匆匆返回了遵化方向。

人和財是建虜入關的根本目的。不論遵化方向發生了什麽,既然建虜丟下了贓物,那就一定不會是假的。

如此,惶惶然中又觀察了兩天。直到後續大批百姓陸續回返,確定了消息的京城四門,終於在十五日這天打開了。

一大早,城門甫一開放,先是優先度最高的朝廷提塘官,再是各路騎馬的信使。

接下來,心急的百姓在經過嚴密盤查後,開始向城外湧去……京城附廓地,幾百年下來,麵積擴散,怕不是早就出了二環,居住人丁數量巨大。

這一次城外附廓地遭了劫難,所以一俟開城,很多人便急忙跑出來尋親喚友。也有那早早躲入城中的,第一時間出來查看家園安否。

非常時期,城門處布置了各路人馬,對所有進出城的人都會嚴密搜檢盤查,所以城門處秩序井然。

和公交車一樣,到站了要先下後上。等到放出去城內人士後,城外運送物資的車輛開始進城了。

這些物資是從通州以南緊急調運來的。雖說這一次京畿周邊不少城池遭了戰火,但京城的穩定畢竟是最重要的。前幾天放出去的信使,已經急令各處府縣衙們,緊急組織物質輸送京城。

及到午後,看到一輛輛代表著穩定的物資車都進了城,把守在城門內外的各路人馬,終於也算是鬆了口氣:這一刻起,綿延月餘的丙子建虜之災,算是結束了。

今後的日子,再不會有那種朝不保夕的感覺了。

人們高興得可能有點早。

接下來的局麵,貌似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首先是被阻斷已久的,從各地發往京城的戰報、奏章等等信息,開始潮水般湧入進來。積壓的各種信息,很快就堆滿了京城各級官員的公案。

這些信息中,有之前零零碎碎知道一點的,現在開始拚湊完整。譬如發生在河南的盧象升、洪承疇等人交戰的詳細過程。

也有突然跳出來嚇人的消息。譬如,曹賊……某曹姓總兵的部曲友情“協防”武漢三鎮……朝廷眼下還沒有公開宣布某曹是反賊。

短短兩日間,從各地匯聚到京師的即時/過期信息,就變成了海量存在。

好在之前處於孤島狀態下的京城,其龐大的官僚係統是非常渴望外界信息的。再加上有一個勤勉直追秦始皇的勞模崇禎皇帝坐鎮,所以這幾天裏,京城的官僚係統算是為愛發了一把電,通過高速運作,將海量的積累政務處理了一個七七八八。

就在上上下下剛舒完一口氣,準備騰出手來處理國內幾處爛攤子時,十月十七號這天,一個曆史性的噩耗,從西邊的阜成門,被六百裏加急傳了進來:李自成主力,於十五日白天,攻占了晉陽。

這條消息的副標題是:晉陽當時並沒有太多抵抗。

真實曆史上,李自成最後率兵入山西,途中是遇到過一些守軍抵抗的。但那個時候,處於彌留狀態的大明,在山西已經沒有強力部隊了,抵抗也是徒勞。

總之還是那個套路。當時李自成大張旗鼓進入山西,同樣有許多被欠薪的邊軍和破產農民前來投奔,這就補上了戰鬥損耗。

而在這個位麵,實力比曆史上強了更多的李自成,一路重騎兵加炸藥包,輕鬆加愉快,並沒有費多大功夫,就占領了山西首府晉陽。

消息傳入京城後,舉城皆驚。崇禎帝當即召集了在朝二品以上大員入內商議對策。

未曾想,不等君臣討論出個一二三,十八日,曆史性噩耗2.0版,自阜成門入大內六部:李自成在晉陽稱帝,建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封功臣以五等爵。

同時,李自成設定政權機構,改內閣為天佑殿,設大學士平章軍國事,設國師、尚書、侍郎、節度使等職。

同日,大順皇帝李自成明發詔書:東征明京師。

真實曆史上,李自成在出發山西前,就已經在長安稱帝了。

可在這個位麵,由於一切來得太過順利,導致李自成全程匆忙,一直在趕路和處理驟然膨脹的內部事物,無暇稱帝。

最終,前幾天入了晉陽後,李自成才得以抓緊時間草草稱帝。就這,李自成的稱帝詔書上,還都沒有像曆史上一樣寫明首都是長安……這是擺明了要速攻北京,然後直接定都北京的態勢。

這幾天來,由於已經得到了河南戰場的詳細信息,所以京城內也是剛剛搞清楚李自成的真實實力。

還沒等上上下下從驚愕中回過味來,李自成親征的消息,真真如滅頂之災一般壓了下來,將京城上下炸了個外焦裏糊。

怎麽辦,這是滅了大明唯二野戰兵團,有連環甲馬和炸藥包的李逆!怎麽辦,在線等,急!

……

時間:十月十九日晨。

地點:紫禁城皇極殿前。

人物:皇帝、在京六品以上官員及在京所有勳戚、內臣。

崇禎朝最有紀念意義的一次臨時大朝會,開始了。

仿佛是老天爺對明帝國最後的預兆。今日的天空,鋪設著墨色的濃雲,沉的仿佛要跌墜下來。

與此協調的,是靜默中的大明臣子們。此刻,天色微亮。木偶般的人群,黑壓壓排列在皇極殿前的廣場。伴隨著透骨的寒風,氣氛壓抑到了極致。

鴻臚寺左寺丞,馮荊介馮老爺,好整以暇站在隊尾,老神在在。雖說小冰河的十月中,天氣已經格外寒冷。但馮老爺內裏穿的是純棉保暖內衣,外邊還有羊毛秋褲和羊毛衫,腳下蹬著棉皮鞋。現在的馮老爺,無懼寒冷,揮灑自如。

一切還是老樣子,朝會上的議題,基本和醬油黨馮老爺無關。這會正在丹陛前發言的,是兵部尚書張縉彥。

張縉彥奏報的內容是:這段時間以來,朝廷派兵馬接管薊鎮、遵化、三屯營等一線關隘的綜合情報反饋。

這個情況匯總,是今天大朝會第一個議題,也是很多人關心的一個話題:要解決李自成,就要先搞清楚建虜入關大軍的動向。那麽,三屯營一線到底是什麽情況,就必須要先弄明白。

斜著瞥了一眼正在丹陛前大聲說話的兵部尚書張縉彥,馮老爺仰頭向天,望著頭頂那濃鬱化不開的烏雲,口中微不可聞地喃喃道:“變了啊!真要亡了啊!”

導致馮老爺說變了的,是今天一個不詳的預兆:崇禎皇帝有史以來第一次,提前坐進丹陛上的龍椅,等候臣子們的到來。

講真,馮老爺是理解天子的惶急心情的。

從京城收到的山西急報,通常要晚個兩三天。從今天十九日算起,李自成部的主力,大概率已經從晉陽出發三天以上了。

晉陽距離京師隻有八百裏路……換句話說,李自成的騎兵先鋒,今天應該已經出了太行山。

出了太行,就是一馬平川。三四百裏官道,李自成抬腿就能到京師腳下。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或許……應該不會超過大後天了。

這種簡單的算術題,馮老爺即便不在兵部辦差,也不會算錯。所以他此刻很理解皇上的心情……任誰隻能在龍椅上坐三天,都急。

心下一片感慨的馮老爺,再次瞥了一眼猶在喋喋不休的兵部尚書。好在,沒過一會,張縉彥終於算是說完了。參加大朝會的官員們,也算是搞清了北邊燕山走廊的現狀。

根據張縉彥的匯報,朝廷兵馬眼下已經無損接管了薊鎮、遵化、三屯營。包括天險喜峰口在內,沿途不見虜騎,朝廷已經“光複”了所有關隘。

另外,根據最新從居庸關、張家口等地傳來的軍報,朝廷確信,有數量不等的小股蒙古、滿族騎兵,強闖出關而去。

綜上,可以推斷:之前入關的滿蒙八旗,已經全數撤出了大明邊境。

張縉彥最後還提到了一條信息,其內容是官兵在三屯營發現了激烈戰鬥的痕跡:三屯營東牆塌了。

這一條消息,對於少數知道內幕的人來說,他們清楚誰砸的牆。

譬如馮老爺。

另外,對於一部分推理能力比較強的人來說,他們大概也能估出一部分真相。

而對於大部分摸不著頭腦的朝臣來說,三屯營塌一麵牆不是很合理也很合邏輯的一件事嗎?……建虜入寇,三屯營官兵奮力抵抗,最終建虜毀了一麵牆,得以占城。

……

是的,截止今日,朝廷依舊沒有得到有關於北伐軍的確切戰報。

現在是十七世紀,是信息效率極其低下的時代。由於天津方向一直以來的強力封鎖,就導致了京城對於天津是單方麵信息透明。

雖說這幾天也有天津商人私下派人繞道,去給京城親友通消息,但這種信息是擺不到大朝會上的:朝廷要的,是經過官方確認的正規渠道來的軍報/奏報,不是私下傳的混亂段子。

事實上,就現在的京城,一夜三驚。民間各種關於建虜、李逆、曹賊的謠言早就傳出了天際,誰的版本都不好信。

光是三屯營方向,就有關寧勇士版、活曹操假道伐虢勤王版、皇太極暴斃,阿濟格回師奪位版等等混亂不堪的謠言版本。

而朝廷始終在等待的天津方麵的奏報,卻遲遲沒有出現。無論是天津文官係統還是錦衣衛係統,抑或是軍衛係統,自東三府遷民起,就猶如泥牛入海,徹底沒了信息。

至於說派人去查探……短短這幾天內,由京城方向去的人,不是被無法證明身份的黑衣人用火槍驅離,就是進了天津後再無蹤跡。

“可有東三府軍報?”

聽完張縉彥的奏報,一段尷尬的沉默後,高據龍椅上的崇禎,有意無意問出了這個問題。

情知皇帝想知道什麽的張縉彥,老老實實奏到:“三屯營以東,東三府境內十室九空,並無匪人出沒。”

“另。”大概是怕皇帝太過鬱悶,張縉彥終於說了個好消息出來:“山海關吳三桂部,業已和朝廷兵馬匯通。”

張縉彥說到這裏,當即住嘴。

隨著張縉彥的沉默,滿朝文武紛紛眼觀鼻鼻觀心,更無一言,用沉默表示了對兵部尚書大人的支持。

現在,到了崇禎表態的時候了。

表什麽態?天津!

方才這一段啞迷,內容其實很簡單:皇帝試圖將天津、曹氏等話題引出來,然後群臣討論,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而兵部尚書大人方才的回話,已經盡可能暗示了他自己和兵部的態度:天津的事我就是不提。皇上,李自成都要上門宰你了,咱們能不能先當做活曹操不存在?

而後,群臣用及其失禮的全體大沉默,表達了不想再談論曹氏的意願。

君臣之間奏對,是不能冷場的。可是,今天這一場大朝會,短短時辰裏,已經冷場了兩次。

良久,就在隊末的馮荊介老爺,看笑話般猜度著暴躁易怒的皇帝會不會發飆時,龍椅上的皇帝,終於用一股冷硬的語氣發話了:“既虜酋已退,傳旨,封吳三桂為平西伯,著既領三衛入京勤王!”

“臣遵旨。”

又過了兩息,見皇帝沒有新旨意下達,群臣終於長出一口氣:形勢到底比人強,皇帝在巨大壓力麵前,分得清輕重緩急了。

到了這一步,剛才那些話題就算是翻篇了。理論上,接下來,君臣就應該討論如何守衛京城,消滅即將到來的李逆大軍了。

可是,卻有個不按規律行走的官兒出列了:真·保皇黨之東宮太子講讀,卜大醒卜老爺。

此君一出,在場人就知道,大約又是皇帝有什麽不好意思明說的意思要傳達給臣下了。

果然,卜大醒再次提出了一個話題:天子南狩。

翻譯過來就是:崇禎想跑路,遷都去南京。

真實曆史上,在明王朝最後的日子裏,崇禎其實好幾次打算要遷都南京的。

結果,第一次遷都之議,在大學士陳演、光時亨等反對和不願負責的心態下,崇禎未能遷都南京。

第二次,崇禎跟左中允李明睿,以及左都禦李邦華複議南遷,並要大學士陳演擔責。結果陳演不願背鍋,不久後此君被罷職。

這之後,崇禎再次讓駙馬鞏永固代口要求重臣守京師,並以“聖駕南巡,征兵親討”為由出京。

然而,諸臣唯恐皇帝跑路而其他人變成農民軍發泄怒火的替死鬼,故依然不讓崇禎離京。

再往後……沒有往後了,李自成入京了。

看,這就是曆史上崇禎和滿朝文武的真實關係。

而在穿越眾這個位麵,由於時間提前了幾年,再加上局勢是一夜間崩壞的,所以崇禎沒來得及三番五次和群臣商議遷都。

這件事,也就是一個月前京城被圍困時,簡單提了一嘴,沒起什麽波瀾。

而今天,當禦用話筒卜大醒再一次當眾提出“南狩”之意後,群臣都知道,皇帝這是真怕了。

然而,麵對一個分分鍾就要殺上門的李自成,早已對崇禎失去了一切服從性的朝臣,這節骨眼還怎麽能允許皇帝跑路?誠如曆史上一般,神格已經開始崩散的皇帝,現在已經變成了群臣獻給老李的祭品。明天皇上您跑路了,留下我們被李自成殺頭?

下一刻,群臣隊列中,卻有一人疾步上前,戟指怒斥卜大醒:“大謬不然!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正該君臣上下一心,以正驅邪,伐謀李逆。卜大醒你個無膽鼠輩,焉敢臨陣脫逃,陷君上於不義?”

哇。何人如此剛烈?

待到群臣定睛一看,原來出列怒噴卜大醒的,不是別人,正是鴻臚寺左丞馮荊介。

說時遲那時快,馮荊介馮老爺先聲奪人一句,緊接著轉身麵君躬身行禮:“皇上,國家養士二百七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臣隨位卑,但誓與李逆不共戴天。明日臣願親上城頭督兵守禦,護我皇明國祚!”

突然間來這麽一出,早已忘了馮老爺這號芝麻官是誰的崇禎皇帝,頓時被慷慨激昂的一番憤青體給整不會了。張一張嘴,皇帝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說。

好在這邊卜老爺被罵了一通後,緩過神來,開始還嘴。

不想還沒吵兩句,一旁卻又有都察院河南道禦使高捷、順天府治中劉玨,兵部員外郎胡平,通政司右參議何楙等人陸續出列,群戰卜大醒。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狗。幾番論戰後,卜老爺獨木難支,被丙子五義士全程架秧子起哄。最終,這件事就這麽被攪黃了。

……

前前後後兩個議題解決完,時間居然已經將近中午。而今天的皇帝貌似份外不舍得朝會散去。於是,下一個議題又開始了:籌餉。

既然下旨要關寧軍來勤王,眾義士又批駁了卜大醒的投降主義右傾思想,接下來就該君臣一心,拋棄一切雜念,守京城敗李逆了。

那麽,守京城最重要的是什麽?

地球人都知道:餉銀。

沒有餉銀,不管士兵還是民壯,分分鍾集體嘩變,還守個毛。大明這些年來被守城士兵賣掉的城池還少嗎?

可朝廷現在窮得都要當褲子了,崇禎皇帝的袖子磨破了都沒人補,拿什麽發餉。所以議題一開,先是戶部兵部哭窮,然後就演變成了群臣集體哭窮的大合唱。

對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皇帝也沒辦法。最後,終歸還是走了老套路:號召群臣捐款。

捐款這種事,按照標準套路,大家肯定都是先看領導的,然後根據領導的數目依次降檔。

於是,場麵上理論等級最高,京城中人皆盡知的頭號大財主,周太後之父,老國丈周奎,第一個被拎了出來“樂輸”。

然而,國之將亡,必遍地傻逼。

周奎,這個靠女兒上位的算命先生,和之前被煮了大骨湯的福王一樣,在這種節骨眼,居然毫無廉恥的大肆哭窮,當著皇帝和百官的麵,百般耍賴演戲。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周國丈這才答應出四千兩銀子助餉。

於是群臣比照此例,依次認捐。

講真,這已經比曆史上好那麽一點點了。真實曆史上,周奎始終一毛不拔。最後,拿著女兒周皇後變賣首飾的五千兩銀子……然後從中又拔了兩千的毛,周國丈最後隻上交了三千銀子給朝廷。

這些蠢貨也不想一想,就他們這種隻能依靠老朱家混日子的皇親國戚,一旦改朝換代,捏在手裏的銀子,連帶他們本人的性命,可有一樣能存活下來?

終於,漫天烏雲籠罩下,大明朝的最後一次大朝會,結束了。

……

踏出皇城的第一步,走在隊列最前方的馮荊介馮老爺,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長歎一口氣。

不知為什麽,今日出宮的群臣,紛紛失去了往日談性。所有人在沉默不語中,匆匆散去。

馮老爺同樣如此。隻見他甩著官服袍袖,一路安步當車。不一時,馮老爺施施然來到了陸家燒餅門前。

陸家燒餅鋪側麵,有一條偏街。此刻,就在偏街口,停著一輛半舊的老式馬車。

掀起簾子,馮老爺麻利地竄進了車內。

“來了?”

“來了!”

“你姐和平兒他們都安頓好了沒有?”

“好得很,在天津梅老爺家的酒店住著呢,吃住都好,外甥們也好!”

“那就抓緊走。”

已經等候在車裏的小舅子唐三,穿著一套不起眼的粗布短褐。見自家姑爺上車,唐三急忙遞過來一套尋常袍服,伺候姑爺更衣:“今日就走的話,明日朝會,皇上該不會尋您吧?”

“明日沒有朝會了。”

用惆悵的語氣下了定語後,匆忙換著衣服的馮老爺,臉色卻是十分複雜,不但混合了三分羞愧,三分憤怒,還有三分的不舍:“即便有,我這種愚蠹之輩,成日價屍位素餐,大約皇上也是記不起來的。”

唐舅哥沒有那麽多傷春悲秋。不一時,見姑爺換好衣服,他便鑽出車,揚鞭趕馬,徑直東去。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花費了大約半個時辰,最終,停在了外城角的東便門前。

東便門,在這之前,也是外城百姓慣常出入的城門之一。可如今因為軍事行動的關係,京城東西兩處便門,早就關閉許久了。想出城,就隻能去限時開放的那四門,然而那四門盤查極其嚴密,並不好進出。

勒馬,停車,唐三將姑爺從車裏扶下來。緊接著,二人匆匆上前,然後唐三從懷裏掏出一個圓型木牌,給靠在城牆上懶洋洋的巡丁看了一眼。

那巡丁見了此物後,不著痕跡地微微一甩頭,示意唐三去城門洞內側,巡丁用來值班的藏兵洞。

唐三二話不說,帶著姑爺進了那道磚砌的小門。

理論上應該昏暗陰森的藏兵洞,卻因為兩盞煤油燈的關係,十分明亮。裏麵三四個巡丁的麵貌,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進來後,唐三再次出示了牌子。然後,一個穿著巡丁服飾,微胖的年輕人,打開了木桌上的冊子,開始核對:

“代號。”

“潤三十三。”

“身份碼。”

“12315。”

“嗯,可是鴻臚寺馮荊介和唐三?”

“正是。”

“等著吧。”核對完畢後,小胖子說道:“等其他幾位來了一起走。”

說到這裏,胖子想了想又安排道:“給他們點幹糧和水,再去個人,把馬車處理了。”

馮老爺這一等,就在藏兵洞等到了入夜。這個過程中,朝會五義士先後來到了藏兵洞,幾位老爺以另一個方式重新見麵了。

天黑後不久,東便門開了一道縫隙,一行人偷偷溜了出去。在外邊的城廓,已經準備好的車馬,會連夜將客人轉移去天津。

站在城頭,用紅外望遠鏡看著馬車離去的劉旺,回到了藏兵洞。

此刻的他,已經不再穿著巡丁服飾,而是換了一身打著補丁的苦力裝。

麵對周圍一群同樣換了衣服的手下,劉旺布置起了最後的任務:“最後一批人也送走了,現在京城我的級別最高。我現在下令,所有人按照三號預案,開始潛伏。”

“是。”

“注意,接下來的日子,你們要保持貧農身份……三代貧農那種。潛伏期間注意周圍環境,就都窩在貧民區,不要往富貴人家湊。”

“是。”

“最後的日子到了,挺過去咱們就要功成,諸位努力!”

“劉隊長保重!”

“全體分散撤退。”

安排完這一組即將潛伏的行動隊員後,劉旺隨即又趕到了宮城外的安全屋……這裏已經有另一組待命的隊員在等他了。

至於這個時候為什麽還要來皇城……絕密任務,不便透露。

……

長夜終歸遠去。

京城裏的百姓,並不知道夜中發生了什麽。大家在睡夢中,等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今天,一六三六年十月二十日,在這個位麵,大明帝國迎來了最後的結局。

清晨,快馬而來的軍報帶來了最新消息:李逆已至涿州。

京城當即關閉九門,闔城戒嚴。

午後,快馬而來的軍報帶來了最新消息:李賊已至房山。

傍晚,快馬而來的軍報帶來了最新消息:李闖王已至豐台。

這個時候,站在城頭的守軍,已經能看到奔馳而來的敵騎了。

而就在入夜前,士氣高昂的闖軍,開始嚐試以飛梯攻西直、平則、德勝諸門。守軍隨即或逃或降。

隨後,和曆史上相似的一幕出現了:兵部尚書張縉彥把守的正陽門,太監王相堯把守的宣武門,相繼開城。

已經開始占據京城外城的闖軍,連夜和一些守軍發生了衝突。及至後半夜,城中已起了火頭,火光映天。

站在寢宮前,望著天空中明亮的紅色光芒,時年二十五歲的崇禎皇帝,情知大事不妙,心情極度沮喪。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皇帝便於宮中徹夜飲酒,並言道:“苦我民爾。”

見皇帝意誌消沉,太監張殷上前勸皇帝投降,卻被一劍刺死。

就這樣,預示著大明王朝覆滅的十月二十日,以李自成開始占據京師外城而告終。

又是一個黎明。

一六三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晨。

皇帝照常上了早朝。他身穿十二團龍明黃龍袍,端坐在皇極殿前的龍椅上,靜靜等待著帝國的臣子們前來議事。

皇帝的身邊,今天人格外少。除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外,隻剩餘了一群低品級的小太監。其餘宮中大鐺,蹤跡全無。

不久後,上朝的臣子終於來了。

隻見空****廣場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穿著全套大明朝服,沿著往常群臣上朝的路線,緩緩來到丹陛前,下跪行禮:“臣卜大醒,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哈哈哈。”

望著唯一來捧場的臣子,皇帝終於破防了:“煌煌大明,卻唯你我君臣二人。”

推開案幾,神色已然有些癲狂的皇帝,大步來到殿前,揚臂推錐,親手敲響了景陽鍾,召集百官。

悠遠的鍾聲隨之**漾開來,傳遍了京城的每個角落,久久未曾停歇。

可是,任崇禎如何奮力敲鍾,許久時間過去,空曠的殿前,依舊隻有卜大醒孤零零一個臣子矗立在原地。

“亡了,終究是亡了!”

貌似癲狂的崇禎皇帝,仰天大笑,複又悲哭三聲。隨即,他拔出腰間平時並不佩戴的寶劍,大步向後宮趕去。

一眾太監急忙跟上。

到了這個時候,社稷將覆,乾坤倒轉,早已準備好殉國的卜大醒,也就不再遵循什麽宮中禮儀了。於是他一個外臣也匆匆跟在了皇帝身後。

就這樣,一行人徑直入了後宮。不一刻,皇帝當先踏進了坤寧宮內殿。

內殿中,早有預感的周皇後,已經穿著皇後正裝,和往日得寵的田貴妃、袁貴妃一起,靜靜坐在座椅上,等待著皇帝的來臨。

在皇後麵前站著的,還有三個少年人:太子、永王和定王。

原本麵露猙獰的皇帝,見到這一幕後,麵色不由得緩和了下來。他緩緩走到太子朱慈烺麵前,摸了摸太子頭頂,然後下令,命太監將三子帶去後殿,找些貧民衣物,換裝後,將他們送去各自的外戚家中。

安排完這些,皇帝開始履行下一道程序:為避免被反賊淩辱,他要求皇後自殺。

早有準備的周皇後,先是與三子訣別,複又在皇帝麵前下跪,行了最後的夫妻大禮:“妾隨陛下十八年,卒不聽一語,今日同死社稷,亦複何恨?”

說完,周皇後平靜地去了後殿,上吊自盡。

田貴妃也默默地回了後殿,一同上吊。

在這個過程中,麵露悲痛的皇帝,拿起桌上的酒壺,連飲十數杯烈酒。

最後,大約是酒量終於麻痹了神經,皇帝遂抽出劍,一劍捅進了尚在哭哭啼啼的袁妃心窩。

做完這一切,袍袖上沾滿鮮血的皇帝,去了後殿。看到皇後和田貴妃的屍體後,皇帝又開始在後殿尋找長平公主。

不料,尋了半晌,並沒有發現長平公主朱媺娖的身影:“阿九呢?”

一旁宮女瑟瑟發抖,言道公主從早上就不見了。

和曆史上不同。這個時間段的阿九,年方六歲,個頭很小,大約很容易就找不到了。

未己,尋不到公主的皇帝,又提著劍,去了自己的嫂子,明嘉宗朱由校之妻,張嫣張皇後的寢宮。

結果,寢宮中卻是空無一人,遍地淩亂,宮女太監紛紛不知所蹤。

長歎一聲後,崇禎再出得宮門,命王承恩尋了些馬匹和武具,分發給了身邊所有太監。就連文臣卜大醒,也分得了一柄短劍。

接下來,崇禎手執三眼火槍上馬,與數十名太監組成的騎兵隊伍,同至東華門。

不料,東華門上守軍見到身穿黃袍的人影,當即亂箭射下,硬生生阻止了皇帝出門的想法。

到了這一刻,皇帝終於醒悟:臣子們今天是決不允他出逃京城的了。

帶著不甘和不能置信的心態,崇禎之後又繞路文華門,一路奔行到了朝陽門前。

預料之中的結局再一次出現:世受皇恩的成國公朱純臣,閉門不納。

眼看著最後一絲逃命的希望破滅,萬念俱灰的崇禎,調頭回到了皇城內。

這個時候,皇帝身邊,隨從早已星散,隻餘二人在側:卜大醒和王承恩。

而已經變得渾渾噩噩的皇帝,一路搖搖晃晃,隻往後宮處行去。

不知不覺間,皇帝穿過了神武門,登上了後宮的製高點:煤山頂的壽皇亭。

站在壽皇亭旁的一刻歪脖樹下,業已渾身虛脫的崇禎皇帝,扶著樹樁,最後一次觀覽了他的大明江山。

當其時,遠方黑雲籠罩,京城內外火光映天,遍處狼藉。隱約間飄來的滾滾濃煙,混合著喊殺聲,活脫脫一副末世景象,卻是大明江山的真實寫照。

見此慘狀,崇禎厲笑一聲後,長歎道:“國君死社稷。二百七十年之天下,一旦棄之,皆為奸臣所誤,以至於此。”

說完這句,崇禎解下了腰帶。一旁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哽咽著接過,替皇帝在樹枝上綁好了繩環。

這邊廂,皇帝脫下明黃外袍,然後咬破手指,在藍色中衣上寫下了那封血書:“朕自登基八載,雖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誤朕也。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全程,東宮太子講讀長跪不起,以額頭覆地。

待到皇帝寫完血書,王承恩跪倒在地後,皇上先是以發覆麵,然後抬腳,踏上了王承恩脊背。

這時候,卜大醒開始行三跪九叩的送君大禮:“皇上且先行片刻,臣隨後就到。”

下一刻,皇帝將腰帶套進脖頸,然後腳下一使力,蹬開王承恩,將自己掛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