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節 收線(六)

靜夜,長河,星鬥,月明。

天穹下的升龍府,殺機四起。盡管暗潮被夜幕遮蓋,湧動的焦躁情緒,卻猶如實質一般在空氣中碰撞彌漫。

位於暴風眼中心的使館小樓,偏偏很安靜。

起身在牆邊的茶櫃翻找一通,簡歐找齊了咖啡、糖和杯子。用紅雙喜大暖壺泡了兩杯濃咖啡,然後給羅教授麵前的茶杯續滿水。

做完這些,簡歐無聊抬頭:“就這樣幹耗著?”

“不然呢?”

坐在他對麵的魏虎端起咖啡,用勺子攪了攪:“都被人圍了,說話就要開片,你倒是能睡著。”

“哎呀……長夜漫漫啊!”

一聽要熬夜,簡歐伸手拉了繩,就有一個衛兵敲門進來。

簡歐吩咐:“讓廚房整點吃的來。”

沒過多久,廚房送來了夜宵:菠蘿龜、烤蔗蝦、鹽煎鹿腩、炸春卷。

看到美食,年輕的簡歐,渾身上下的DNA都活躍了起來。拍拍手,他的嘴裏很快塞滿了肥嫩的鹿肉:“吃啊,愣著幹什麽?”

身高馬大的魏虎,聽見招呼,倒是慢吞吞夾了一隻蝦。可歲數最大的羅教授就沒那個本事了:“我晚上吃不了油膩東西。你年輕,好好吃,我就看你們吃。”

“既然老羅你沒事幹。”簡歐灌一口咖啡,用力咽下去半口肉,含含糊糊說道:“那就講講全盤操作。我來的遲,不太清楚你們的具體計劃。”

“全盤啊……”

羅教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悠悠地道:“現在的局麵……嗯,用你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曹操緊急帶兵南下平滅孫權,咱們在後邊偷家救了獻帝,準備利用獻帝號召忠心臣子起事滅了權相……一目了然吧?”

簡歐擺擺手:“這個我知道,後邊,後邊。”

一旁魏虎啃完了蝦,又悠哉悠哉夾起一隻:“後邊還用問?驅虎吞狼,驅狼吞虎,自相殘殺,不就那點事嗎?”

簡歐點點頭:“軍閥混戰,有沒有最後的指定勝利者?”

“嘁。”魏虎冷笑一聲:“你看這三夥人,哪個長得像位麵之子?”

簡歐:“唔……”

“對於廣大掙紮在貧困線的平民來說,誰當皇帝都無所謂的。現在是十七世紀,還處於原始農耕關係下的村落民,沒有近代國家概念。”

見簡歐開始馬虎了,羅教授適時插嘴開始給他分析:“這個國家真正能對我們入主造成威脅的,其實是說著漢語,識著漢字,知道曆史的精英地主階級。”

“黎神宗黎維祺代表了舊地主階層,鄭王爺代表了新既得利益階層,阮氏代表南方地主階層。”

羅教授說到這裏,用指骨輕輕敲了敲桌麵:“這一次,我們要借著混戰,將三個階層連根拔起。”

“懂了。”簡歐聽到這裏,明白過來。伸手抓起一塊龜板肉,邊啃,邊慢慢組織語言:“那麽,順序應該是……先扶持黎維祺,與南方阮氏一起夾攻最強的鄭梉。之後……再推動阮氏解決黎維祺……”

“錯了。”魏虎吃完蝦,邊擦手邊糾正:“阮氏好不容易讓我們拱到了北方,這次要抓住機會,不然溜回去又得多費手腳……阮氏排第二。”

“這樣啊……”簡歐終於也吃飽了,靠回沙發背,搓了搓牙花子,有點玩味地問道:“最後解決黎維祺的話,那我們出手就有道義風險了。老羅剛剛才給人家表了態,這個態度我們事後沒辦法否認的。”

“不會發生那種情況。從現在開始的每一步,我們都有合法的本土勢力集團的邀請。”

“至於黎維祺……”羅教授拿起桌麵上一張紙,攢成團,扔向了牆壁上掛著的安南大地圖:“誰告訴你我們要自己動手的。”

眼看著紙團砸在了大地圖最上方位置,之前惡補過安南曆史的簡歐,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怎麽把這幫人給忘了。”

說黎朝和漢朝相似,不光因為都出現了曹操孫權和漢獻帝。甚至連王莽這種人,黎朝都COSPLAY了一把。

早在嘉靖年間,黎朝主少國疑,權臣莫登庸便逼迫黎恭皇讓位,自立為皇帝,改元明德,是為莫朝。

由於根基淺薄,不斷遭到黎朝舊勢力反撲。短短幾十年間,莫朝就和王莽的新朝一樣衰敗下來。最終,一係列內戰之後,莫朝殘餘勢力被趕出了升龍府,敗退到了北方和大明交界的廣平省山窩窩裏。

正因為莫朝在安南屬於得國不正,不得民心,所以這個短命王朝也是賣國賣得最徹底的:1540年,喪家皇帝莫登庸在國內巨大的軍事壓力下,派人赴京獻表請降,奉輿圖金珠,兼割讓高平一帶的安廣、永安州、澌浮、金勒、古森、了葛、安良、羅浮諸洞土地,請求內附。

聞之,嘉靖帝準奏,令廣西布政司頒賜《大統曆》,封莫登庸為安南都統使,子孫世襲此職,安南內政悉聽其管理。

在這之後,得了大明庇護,名義上還管轄著安南內政的莫朝,便始終盤踞在地圖最上方的廣平,始終號稱正統(有點像灣仔),過起了山窩皇帝的生活。

在後世,安南史學家給莫朝的評價是亂臣賊子和賣國賊,地位等同於丐版石敬瑭。

如今,莫朝已經傳到了第七代山窩皇帝莫敬寬手中。

“想起來了吧,咱們手中可是有一個正牌安南都統使的。”

見簡歐拍腦袋,羅教授也得意的晃了晃腦袋:“最妙的是,對於安南人來說,即便這個托庇明朝,割讓領土的莫……敬瑭再令人不齒,那也是有合法繼承權的。”

“畢竟莫朝也統治了安南小一百年時間。”

簡歐這時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恍然大悟的他,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到最後,不管剩下誰,就由當代莫敬塘從北麵山溝裏殺出來,最後清場。”

“然後嘛……”簡歐現在的思路是打通的,沒怎麽磕絆就想到了後續:“然後先登基,等曹總登了中華大皇帝位,這邊就再次上表,請削帝號,請內附,請複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對嘍。”羅教授滿意地點點頭:“你現在算是跟上節奏了。”

“唉,原本用不著這麽麻煩的。”這個時候,一旁無聊掏牙的魏虎,無奈一聲長歎:“奈何今天這位黎神宗不上道啊。”

“是啊,給他機會不中用。”羅教授聞言,也是搖了搖頭:“原本這位進門之前,我和老魏還商量呢,要是上道,那做白手套的好機會就給他了,誰知道……”

“誰知道,這牢底坐穿帝竟敢拿我們當猴耍!”

魏虎說到這裏,也是好氣又好笑:“他要是狠下心來割了北三省,或者借花獻佛割了南方地盤,我還敬他一句壯士斷腕,是個識進退的,後麵還可以談。”

“噗”的一聲吐掉牙簽,魏虎表情變鄙視了:“結果這位毛都不打算拔一根,就打算喊曹大將軍一聲爹,就把事辦了……你說這叫什麽事……自古姓曹的出來混,有慈善家這個職業嗎?”

“嗬嗬。契丹認石敬瑭這個便宜兒子,那是因為有燕雲十六州,不是因為爹喊的好。”羅教授這會也是忍俊不禁:“這位黎神宗同誌倒好,揣著明白裝糊塗,反過來了……這年頭便宜兒子這麽值錢嗎?”

“坐牢坐傻了。”簡歐設身處地想了想:“從記事起就被監控起來的人,接收到的信息本來就是經過篩選的,成年後很難有水準之上的大局觀。”

“唉……那就不怪我們了。”

魏虎緩緩並起腿,斜躺在沙發上,掰著自家指頭開始數:“封地、開國公、子孫世代進大議會、商業專營權……這些白手套專屬獎勵,都和他沒關係了……還得搭上小命。”

就在黑手三人組躲在邪惡的小樓裏策劃著驚天陰謀這一刻,窗外突然傳來了整齊的排槍聲。

“打起來了!”

年紀最輕的簡歐一個蹦跳竄了起來,抄起辦公桌上的夜視儀跑出了門。

“年輕就是好啊!看多有活力。”

魏虎悠閑地躺在沙發上,枕著胳膊沒有動:“鄭王爺已經出發一天半了。就算宮衛第一時間快馬請示,再跑回來,也不可能就用這點時間。所以這幫三心二意的宮衛,最多搞一搞佯攻,咱們輕鬆撐到明早。”

第一批的穿越人士,到了今天,那肯定都是“見過世麵”的。即便沒有參加過槍林彈雨的大戰,但眼下這種規模的城市攻防戰,已經嚇不倒他們了。

同樣對外界沒感覺的羅教授,起身給茶杯換了新茶,倒上開水。接下來,在陸續產生的淩亂槍聲中,羅教授找了個紙盒,穩穩坐回辦公桌,開始收拾私人物品。

“聽動靜也就這樣了,咱們明早撤退。”

……

符有地口中喃喃有詞,一邊咒罵,一邊給槍機填上火帽,然後向燈火闌珊處射出了一發怨念子彈。

符管教全程穩如老狗。

通常來說,軍人會經曆三個檔次的心理考驗。

第一檔:古代冷兵器軍陣。血水四溢,斷肢橫飛。

第二檔:槍械。士兵在子彈距離扣動扳機,眼神好的能看到目標濺起的血線。

第三檔:坐在一千公裏外的指揮部,按下導彈發射鈕。

在後世,初次上陣的士兵,哪怕在幾百米外的戰壕裏開槍,很多人都會嚇得腿抖,大汗漓淋。

這其實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因為社會沒那麽野蠻了。

槍械時代,年輕人坐校車上學,交女朋友,參加趴體,畢業,然後進兵營參加新兵訓練。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年輕人所能接觸到的最殘酷的場麵,大概是自己祖母躺在玻璃棺材中的那一瞬。

所以他們上陣會出現新兵綜合征。

至於按個導彈發射鈕都會嘔吐的,這就是純粹的矯情了。

符有地所處的時間,是十七世紀。這是一個過三十就能自稱老夫的原始時代。像符有地這種能活到成年的底層貧民,殘酷的生活曆程,早已將他們鍛煉得麻木不仁。

如果是上陣肉搏,或許符管教會兩股戰戰做個逃兵。但是趴在牆頭開槍……哪怕今天是符有地嚴格意義上的初次戰鬥,他也是毫無懼色,戰術動作極其流暢標準,和身旁其他人一樣。

又麻利放了幾輪槍,符有地聽到了指揮少尉的吼聲:停火。

確實該停火了,因為他這個方向的視線內,已經看不到敵人的蹤影。掏出懷表看了看,發現不知不覺到了深夜三點半。

麵帶愁像的符有地,並沒有被輕鬆的戰鬥所鼓舞。在他的認知裏,有如此裝備的安南人,不可能是烏合。剛才那兩輪咋咋呼呼的衝擊,更像是佯攻。

既然有佯攻,就有總攻,大概率會在天明以後。

符有地再次憂愁地看了看滿天星鬥:他現在不知道應該期待黎明快來臨呢,還是期待長夜不要走。

時間長河永恒在流淌,不會在意一個渺小生命的想法。終於,在牆頭艱難地又挨了一個時辰後,東方天空,泛出了一絲紅光。

又過了半柱香功夫,紅雲漸漸轉化成了熟悉的魚肚白。而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視線,符有地再次看到了遠處鎧甲的冷光。

“想來廣州是要發兵的吧?是吧?”符有地心頭七上八下的同時,空****的肚子也開始發作了:“使館的糧草不知夠不夠,唉,自助餐怕是沒有了,早知道昨日就多吃些……粉蒸肉該偷揣一些的。”

就在符有地憂心放飯這當口,像是有什麽聯動機製一般,在牆頭的明人,和射程外的安南人,突然間同時喧囂起來。

起身揚脖望了望遠潮水一般在牆頭擺動的人頭,再回頭看一眼同樣如水波般起伏的越人陣線,極度納悶的符有地,又扭頭看了看四周……除了擋住視線的城牆外,其餘三麵並沒有什麽事發生。

“越人要總攻了嗎?”

愈發糊塗的符管教,轉身靠牆滑落,一屁股坐在木板上,摘下大蓋帽,解開領口,一邊扇風,一邊四十五度望天:“不像是要總攻啊?”

下一刻,一個黑黑的鐵球,從符有地頭頂飛了過去。

UFO!

“火炮!”癡呆般愣了兩秒,直到聽見城牆外傳來的炮聲,符有地這才一個激靈,跳起來轉身一看:鐵球靜悄悄飛入了遠方一處宅邸中,貌似泥牛入海,並沒有產生什麽動靜。

然而,牆裏牆外,卻同時出現了海嘯一般的吼聲。

伴隨著吼聲,大約二十息後,又一個拖著黑煙的鐵球飛過了頭頂。這一次,鐵球精準地砸在了遠處的軍陣中。

未等目擊者釋放情緒,短短幾息後,天空中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隨之而來的,是震撼人心的連綿炮聲。

大張著嘴,仰著頭,符有地呆滯的眼神,隨著密集的炮彈,一路跟到了安南軍兵被砸地人仰馬翻的場景。

而之前就忐忑不安的安南宮衛軍,這一刻再也掩飾不住恐懼,轟然大散。

“海軍,是海軍來啦!”

這時,牆頭守軍早已歡呼跳躍。他們對空放著槍,打著呼哨,做出種種下流動作來嘲弄安南人。

符管教,則悄悄消失在了歡樂的人群中,出現在了自助餐廳門前。

與此同時,使館後門打開,一個連的使館衛隊衝了出去。沒過多久,伴隨著並不激烈的槍聲,衛隊控製了升龍府的北角門。

所謂艦炮是國土測量儀。當初安南使館之所以選址在靠近碼頭的城牆下,就是因為預料到了今天這一幕:方便艦炮掩護。

很快,北角門打開,控製了碼頭的海軍陸戰隊,也剛好衝到門前。

這一刻,通過北角門,城裏的人終於看到了碼頭全貌:兩艘巨大的戰艦在眾多炮艦護衛下,側舷伸出了無數冒著白煙的炮口。

……

當日正午,就在闔城居民惶惶然,回憶之前被炮火洗地的恐怖景象時,一個驚天消息首先傳遍了升龍府,隨後又快速向天下各省擴散:國主黎維祺發討逆詔,遍數國賊鄭梉淩虐君上,竊國權柄等一十三條大罪。

另:眼下國主已求了明國義軍來主持公道,並號召天下忠貞人士討賊,群起而攻之。

詔書中亦有明示:擒殺鄭梉者,封國公,世襲罔替。

安南國主黎維祺正式跳上舞台這一刻,羅教授一行人,也在使館做著最後的撤離工作:“所有紙質文件全部帶走,帶不走的就地銷毀。其餘糧食和日常用品,全部留給安南王。”

是的,按照雙方溝通的結果,堅固無比,易守難攻的安南使館建築區,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會留給黎維祺的勢力做大本營。

而穿越眾和他們的屬下,則會待在安全的大艦上,通過源源不斷的物資和軍火,遙控烏克蘭……不是,是安南時局。

傍晚,站在鎮蠻號的船頭,望著已經出現街壘和黑煙的升龍府,羅教授扭頭問道:“移民船到位了沒有?”

一旁魏虎抱著臂膀,同樣在凝視著出現戰火的城池:“已經到了兩艘,還有五艘糧船,這會已經從廣州出發了。”

“不夠,加大派遣力度,要快。”

羅教授終歸還是歎了口氣:“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幾撥萬人規模的政治清算。升龍府作為首都,很多人會被砍頭抄家,更多人則會被我們運去立錐堡。”

“這座城也保不住了,遲早燒成廢墟。”

魏虎說到這裏,也有些動容:“糧船是要多發幾艘,會有大批難民主動上船的。”

就在大佬們指點江山之時,一路破口大罵晦氣的符有地,終於隨著林船東一起,跑回了自家船上。

隨即,林船東下令開拔,符管教第一時間離開了是非之地,向祖國方向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