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真是流年不利,偏偏我到任的這一年就出了這麽多事情……隻求接下來千萬不要再出紕漏!”京兆尹何章窩在明月樓寬大舒適的軟床上,一邊吃下美人喂到嘴邊的葡萄,一邊向隨侍在旁的參事道。這句話與其是對參事說的,不如說是無意義的感歎。

何章的前任是大名鼎鼎的王若穀,京兆尹這個位置十分緊俏,若不是攀上了衛大人和二公子,花費了巨額的金錢,也輪不到他一個聲名不顯的小姓士族來坐。當然,所謂小姓士族也是花錢買來的,何章雖然自稱漢朝舊族,其實祖上隻是農民而已,後來靠做生意發的家,實在和士族扯不上半點關係。

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之後,接二連三的倒黴事就紛至遝來,若是喻王打進都城來了還好,自己開城門也是從龍之功。偏偏瘟疫在喻王之前進了都城,如今他身處這個位置,每天被迫和攜帶瘟疫的流民打交道,不僅得不到從龍之功,反而危險無比,前途和性命都岌岌可危,這叫何章怎麽能不擔心?

因為心理壓力過大,何章這段時間總愛上明月樓消散消散。也就在香君這裏,他還能得到片刻的歡愉。

美麗溫婉的女子給何章的杯子斟滿酒,輕輕勸慰道:“大人且放寬心,現在城中崔神醫不是在四處舍藥嗎?還有天師道的賢良大法師施法護佑眾生,料想都城也是無事的。”

何章因為女子這沒有見識的話笑了起來:“香君,聽我一句話,寧願攢錢去買燕歸來的藥,也別去接受別人的施舍。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若是要買就該盡快,遲了恐怕就沒了。”

“大人說笑呢。若是有錢怎麽會買不到?”被喚作香君的歌姬跪在何章腳邊,仰起麵孔露出天真不解的神色。可何章也並沒有多做解釋,揮了揮手讓她下去。女子便溫順地退了下去。

何章凝視著酒杯,思緒沉浸在對目前都城大疫以及混亂時局的憂慮中去了。

因為喻王尚未得到天下,所以二公子和三公子的爭鬥其實並沒有擺到明麵上。兩人不謀而合地打算先將大哥拉下馬再說,誰知臨淄王卻表現得毫無威脅性,成日隻知道和一群手工藝人混在一處,荒唐得緊。

這種荒唐不是偽裝,而是真荒唐——龜縮在上方山,玩物喪誌,如果是假裝的,何章實在看不出來這樣做對臨淄王有什麽好處。縱然能夠遠離帝都的紛爭,卻也使其錯過了得掌大權,乘機安插人手在要緊職位上的機會。如今謝家全麵退出朝堂,更讓何章不看好這位有早慧之名的少年王爺了。

然而這場忽如其來的瘟疫卻打亂了二公子的布局。尤其是前段時間三公子那邊攀上了天師道,居然對徐家在京中的密探下手,導致二公子這邊一下就成了聾子瞎子。

如今首要解決的,就是都城的瘟疫,以及和三公子那邊不清不楚的天師道。要解決這兩個難題,二公子一係便注意上了如今風頭正勁的燕歸來,以及他們手裏那張價值□□的藥方。

因為首席謀士魏顯感染時疫臥病在床,衛霽便全權負責這次行動。他派人威脅利誘燕歸來下屬商鋪的一個掌櫃,成功策反此人,得到了許多情報。

通過這些情報,二公子那邊確認燕歸來幕後老板的確隻是一個商人,不過是走通了喻王和犬戎那邊的門路,能夠從西域倒賣些稀奇東西而已。

一個商戶,原本也沒有人刻意與其為難,隻是這商戶現在抱了偌大一坨黃金招搖過市,便由不得別人手癢想搶一搶了。

如今都城的確不太平,不論是貴族還是寒門,甚至是貧民,似乎也不像往年那樣溫馴。一言不合可就動起武來,搶劫殺人的事情更屢有發生。雖然把這些事情全都推到天師道身上,但是何章依舊遭到了侍禦史林軒的彈劾,連皇帝陛下都在今日的早朝上向他問責,實在是可惡至極!

何章隸屬二公子派係,便趁機派出了所有人手,嚴厲打擊天師道這個邪教組織,美其名曰保障都城的安寧。做這一切的目的,都隻是障眼法而已。

這麽一來,接下來他們的人針對燕歸來的行動就可以推到暴民或者天師道身上,沒有人會懷疑二公子或者他的勢力插手其中人,也沒有人會懷疑他這個被天師道搞的疲於奔命的京兆尹。

方子一到手,天師道和三公子便不足為道。何章如今隻盼著計劃不要出什麽紕漏。反正藥方在燕歸來手上也沒有什麽作用,到了二公子手裏,據此便可控製都城的達官顯宦,而自己身為京兆尹也好放下心來。為了大局,必要的犧牲是難免的。

這麽想著,何章就與身邊的參事小聲交談起來。

花隱夫人柳素心聽了香君的回稟,點點頭讓其退下,轉身寫了一張紙條遞了出去。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到了安靖二十年,楚昭也有十四歲,再算不得小孩子。

這一日正是寒食節。此時節當暮春,景色宜人,從早晨開始,便下起了霏霏細雨,更顯出山色空濛。

謝棠特意一大早就跑過來,見楚昭睡得正香,也不讓人打擾他,自顧自在旁邊看楚昭做的沙盤。如今留下來的那部分北府兵都是謝棠掌著。也是因王家態度強硬,

“寄奴,你醒了嗎,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東西來了?”不一會兒,謝棣也披著蓑衣竄了進來。

楚昭昨晚熬夜看各地傳來的情報,今日本打算多睡一會兒,被謝棣一鬧,也揉著眼睛爬了起來。

謝棣一見表弟醒了,就猴過去,要帶他去看一看自己負責的明月樓。現在明月樓的後台是帝都四公子。謝棣拉了自己在學中認識的好友,崔名堂的嫡子崔靈鞠,盧三顧的兒子盧恒,還有王若飛,一起入股明月樓。雖然公子哥們都不在乎那點幹股,但是第一次分紅的錢,也著實叫這些世家子小小得吃了一驚。吃驚之餘甚覺新鮮,對自家產業更上心了幾分。

這一日四位股東約好要去巡視產業,謝棣自然要將楚昭這個幕後大股東也拉著同去。楚昭想著很久沒見過崔景深,也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便與謝棣一同坐馬車下山,商議好將崔景深也帶上。

楚昭在積蓄力量,別的青年才俊也都沒閑著。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都在各自的領域中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崔景深非池中物,如今也是帝都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不知他如何得了衛霽的信任,有衛霽的助力,崔景深迅速成為皇帝的近臣,不僅搞垮了他二伯一家,還擔任中常侍一職,伴隨皇帝左右,隨時為皇帝出謀劃策,有點像今天的總參謀長。這個職位極為清貴,而且容易升遷。不止如此,皇帝聽說他的家事後,還在寸土寸金的斜橋賞賜他一座大宅子,比當年對王若穀的恩寵有過之而無不及。

馬車上眾位公子說起崔景深,蔑視中也掩蓋不住淡淡的羨慕。楚昭隻在旁邊聽著,沒吱聲。

這段時間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和景深雖然也有信件來往,可每次也隻寥寥數言。不過楚昭並沒有忘記自己的首席謀士,聽說他生病,名貴藥材便不要錢似得悄悄往他府中送去。還讓周大夫撥冗前來給崔景深診治隻。自己也帶著阿起來過幾次,不巧景深都不在……

不等馬車停穩,楚昭就急急忙忙跳下車。門房認得這位殿下,哪裏敢攔?楚昭熟門熟路地跑進去。

一進院落,興衝衝的小王爺便愣住了。隻見崔景深一身緋色深衣,大概剛吃了五石散,在料峭的春風裏敞著懷開懷大笑。衛霽白衣如雪,拿著一張絲絹給他擦拭額頭。兩人相視而笑,狀極親密。

楚昭愣了一下。旋即站定,問崔景深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明月樓。

崔景深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楚昭,半晌忽然輕笑起來:“殿下這是……邀請微臣一同尋花問柳?”

衛霽忽然扭過頭,怒火在他眼中一閃而逝。楚昭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鎖定了自己。抬頭一看,發現衛霽背後站著一個黑衣人,估計武功極好,給楚昭的感覺就像一把藏在匣中的寶劍。寒氣森森,可怕得很。

謝棣慢了一步,帶著一大幫隨從聲勢浩蕩地從後麵趕上來,見三人不說話,便皺著眉頭問道:“怎麽回事?”

崔景深打量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到楚昭身上,點頭道:“好啊,既然是殿下有請,微臣敢不從命?早就聽說明月樓別具一格,小生也正想見識一下大楚第一美女的風采呢?”說著,他又轉頭向衛霽,溫柔道:“阿霽,你也同去?”

明月樓在帝都東麵,鵲華橋西邊。是如今帝都第一美女,花隱夫人的住處,有亭台水石,種花特別多。若有王孫公子來看花,便也視其心情決定要不要接待。

帝都的王孫公子都以能夠成為花隱夫人的座上賓而自豪。

帝都風月場所裏,以前最出名的是小秦淮,玲瓏閣和風花雪月樓,自從風花雪月樓被人買下來,改名為明月樓之後,便隱然有豔冠群芳之勢。其中既有幾位幕後大老板的造勢和人脈,也是因為明月樓自身的魅力了。

幾人重新上馬車。因為衛霽不肯坐車,崔景深就陪他在外頭騎馬。楚昭蔫了吧唧地坐車子裏,像株幾天沒澆水的小草,耷拉著脖子沒精打采看窗外。

一路上崔景深都對衛霽嗬護備至,那個黑衣人不見了蹤影,但是楚昭卻能夠感覺到他一直沒有遠離,心裏就有點生氣:韓起今日旬休,說好要過來的,怎麽還不到!本王馬上要逛青樓了,很危險的!

鵲華橋這一帶是帝都有名的風月場所。雖然今日是寒食,但是兩旁的燈火依舊通明,無數濃妝的女子倚門而立,也有些更加漂亮的女子,坐在二樓,在徐徐的晚風中意態閑適的畫眉上妝,美得如同一支小令。

楚昭這一行人個個容貌俊美,氣度不凡,自然惹來旁人注意。巷子裏幾隻流鶯和龜奴想要上前糾纏,都被幾十個平常裝束的大漢推開了。也不知是哪位公子身邊的護衛。

那些人一下子就了然麵前是不能招惹的人物,便不再上前繼續糾纏了。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人,最有眼力見。

也有沒眼力見的。楚昭一踏出車門,就被個少年跌跌撞撞撲倒馬車旁。駿馬受了驚,一下子人立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本來在和衛霽說笑的崔景深一個側身急轉,便從身後托住楚昭的腰,往後急退兩步。崔景深身形高大,雙袖合攏便將少年牢牢護在懷中。

幾個健壯的龜奴上前,想要將人架走。那少年約莫和楚昭一般大小,拚了命地掙紮起來,可是他的嘴巴被緊緊捂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雙眼充血,狠狠地看向楚昭。

那些龜奴見他不肯走,當街用一快髒汙的布團塞在男人嘴巴裏,然後開始踢打他,踢一陣又剝開衣服抽打。少年皮膚極白,顯得身上的傷痕愈發可怖,大腿處更是鮮血淋漓,有的傷口已經化了膿,叫人看著都覺得疼。

楚昭的目光和他對視了一下,忽然愣住了。不是因為那張俊美的麵孔,而是因為楚昭從來沒有讀處那樣清晰而強烈的意誌:我是冤枉的!皇上救救我!皇上!

崔景深將少年摟在懷裏,一低頭就湊到對方耳邊,低聲說道:“這是今科探花方子安,怎麽會在這裏?”

溫熱的鼻息撲在耳垂上,楚昭不自然的摳摳耳朵,崔景深的懷抱很溫暖,一下子就驅散了初春的淡淡寒意。

一股人流衝開眾人,衛霽幹脆施展輕功來到二人身邊,冷笑道:“方子安被同窗舉報科場舞弊,要不是因為瘟疫來了,陛下不想多造殺孽,必定不隻是奪了他的功名了事。如今看來,必定是有人私下裏要整他了。”

撥開重重人流,謝棣終於帶著人擠到楚昭身邊。惡狠狠地瞪崔景深。

“失禮了,殿下。”幾乎是環抱著楚昭的崔景深終於放開手,手指滑過楚昭的肩,背,腰,帶出幾分說不出口的眷戀。

謝棣得意洋洋地攀住表弟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點評道:“這人倒也有些風骨。”

王若飛從馬上翻下來,歎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可惜這樣好的文采,怎麽會去舞弊呢?”

王若飛念的是瓊林宴上方子安當場做的詩。清新雅致,這樣的人,實在不像會考試作弊的。

楚昭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那少年才子的眼睛,幾個男人已經踩碎了少年拿筆的指骨,少年眼中的烈烈火焰似乎也漸漸熄滅,灰燼裏透出一股消沉和決絕。

楚昭看明白了他的想法,心裏一緊,輕而堅決地吩咐一句:“救他。”

謝棣詫異地看了這位表弟一眼,他可知道,自家表弟雖然看著俊美無儔,其實並不是什麽無害的小白兔,怎麽今日這般好心?不過自從楚昭救了他一命,謝棣對他便言聽計從,漸有馬首是瞻之意。當下便點點頭,並不多問。反正是舉手之勞,自然有下人替他去辦這件事,既不需要他們屈尊降貴和龜奴費口舌,也不需要這幾位生活在雲端的王孫公子多費一點心。

這段插曲很快過去,楚昭並沒有放在心上。到他這個地位,談笑間便可輕易決定他人的生死,救一個人或殺一個人都不是什麽大事。

這群超級高帥富,俊美的好似天邊星辰的王孫公子漫步而來,鵲華橋兩側霎時間便是沸騰起來。

倚馬立斜橋,滿樓□□招。

在清俊小廝的帶領下,輕袍緩帶的王孫們走過鶯聲燕語的街道,來到巷弄深處,青石板路的盡頭有一扇安靜的雕花小木門。從鏤空的窗戶裏漏出園中的美景。

青綠的天色將暮,在這沉醉東風的傍晚,歌吹細細,花香襲人,一行人隻是站在牆外,便有微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