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楚昭眼中也、閃過一絲擔憂。他絕對沒有忘記東晉之後的五胡亂華,起因就在八王之亂。

盡管如今沒有即將撕咬成團的八王,但是內有楚旭倒行逆施,大肆關押朝臣,推行荒唐的閹割律條,外有喻王叛亂在即。雖然楚昭盡己所能做了很多工作,想要消弭這場兵禍,但有慶正帝打下的良好基礎,若是楚旭登高一呼,隻怕多由寒門子弟組成中央軍和玄武營依舊會聽他話。

混戰一起,皇族各率大楚精銳互相攻伐,中原地區的形式絕對不比東晉末年好到哪裏去。

猶豫片刻,楚昭終於還是斟酌著開了口:“周將軍,我近日於閣中讀書,在一本《西域列國誌》中查到一些關於犬戎族的記載,知道了他們的某些習性——犬戎族中男人,無論年老年少,皆以射獵禽獸為生,可以說全族都是天生的騎兵。若是天時好,這些犬戎人就放牧牲畜,逐水草遷徙,一旦到了天時不好的年月,牲畜大批凍死,犬戎人必然侵伐中原之地。崇尚強者,擄掠弱者,這也是他們的天性啊。”

犬戎,遊牧民族最彪悍的先祖之一,然而他們沒有像前世一樣,神秘的消失在曆史長河中,而是一直生存下來,鐵蹄閃電般一次次在三秦之地踏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聽了楚昭這番話,陳參暗暗點頭,中原統治者大多將犬戎視為蠻夷,根本不願意去了解他們。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犬戎持續派了十多年的探子深入中原腹地,大楚對他們卻一無所知。三年之前,陸贄初學成之日,初生牛犢不怕虎,有著千裏覓封侯的熱血和豪情,苦心孤詣化妝成商隊一路西行,寫成《西域列國誌》。

歸國之後陸贄來不及去見一見自己的未婚妻和老師,便馬不停蹄地向隴西徐家獻上《西域列國誌》,企圖通過徐家的舉薦入朝為官。那時候,他是多麽希望皇帝能夠把自己召到建業給予一官半職來施展才華,或者讓自己上陣殺敵也行。

可惜這本詳細記載了西域各種情報的奇書卻被徐家束之高閣,根本沒有呈送到皇帝麵前。與此同時,陸贄因為少年意氣,得罪了徐家公子,被陷害入獄,等他出獄之後,、發現自己心愛的未婚妻已經嫁給了喻王做側妃。而自己的妹妹也為賊人擄去,老母去尋,不慎失足落水。

智力殊絕的陸贄很快就尋到了蛛絲馬跡,發現自己的妹妹其實是被徐家公子擄去做了歌姬,母親也為其所殺。

殺死一個糟老太婆,對士族來說算得了什麽呢?隻是這一次,這個寒門老嫗有一個聰明絕頂的兒子。

一無所有的陸贄化名陳參,開始了他的複仇之旅。

改頭換麵的陳參投入公車門下,成為了替喻王府二公子效力的一名暗探,憑借著在犬戎之地打探消息的經驗,他的表現非常出色,被公車丘明帶入京中。然後便是得到新身份,考中進士,當了一名小小的校書郎。

那個蕩平四夷的封侯之夢,陳參已經很久不做了。

偶爾翻開凝聚了自己青年時代所有熱血與夢想的《西域列國誌》,遙遠的好像一場噩夢,夢醒之後,陳參會喝著一杯小酒,惡毒的想像犬戎的鐵蹄□□中原的場景,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麵。

世子殿下以為他們結緣是因為那十幾卷兵書,其實更早的時候,化名陳參的陸贄就已經注意到了楚昭——藏書閣中來來去去的王侯將相,這是唯一一個肯認真閱讀自己心血的人。

陳參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初雪的早晨,自己旬休,便早早來到藏書閣中,打算把其他人推給自己的工作完成。然後他一抬頭,就看到一個風姿颯遝的少年,如同雪花一樣輕盈地飄落進來,有種凜冽而剔透的美。

在這裏,你必須要原諒陳參作為一個頗具浪漫主義情懷的文士見到命中的主公時,那種砰然心動的感覺,以及他之後給自家主公附加上去的種種修飾。實際上,楚昭當日被韓起裹得嚴嚴實實,胳膊都舉不起來了,絕對和雪花沒有半毛錢關係。若說是雪球,倒還勉強符合邏輯。

不管這樣,在陳參眼中,雪球……不,雪花般的少年在書架前徘徊了幾圈,終於還是伸手拿起了自己默寫出來的《西域列國誌》。

在那個時候,依舊與人生互相充滿惡意地陳參微不可查地發出一聲哂笑,心想大概又是把這當成遊記來看的愚蠢皇族了。於是他無趣地低下頭,甚至沒有興趣打聽一下少年的名字。

出乎陳參意料的是,那少年一看就是一個上午,直到身邊高大的侍衛過來喚他吃朝食,少年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竹簡,歎息道:“阿起,我真想見見寫出這樣文章的人啊。一定是個不遜於定遠侯班超的人物,隻是不知他願不願意入臨淄王府,做我的老師。”

甚至沒有用幕僚這個詞,少年說:請做我的老師。

就在那一刻,陳參感覺宿命在耳旁低聲絮語,他知道,自己終於邂逅了此生命定的主公。

楚昭的聲音打斷了謀士充滿苦□□彩的回憶,將他拉回現實之中。

“今冬苦寒,草原上的犬戎族必定受災甚重,開春後犬戎會修生養息,而最多兩年之內,緩過勁來的犬戎族就會南下牧馬,那時候說不得大楚軍隊的精銳依然陷入內戰之中,就算戰爭已經止息,可是國家也必然無力再支撐一場大戰了。小子想要阻止皇伯父和父王無意義的內耗,可是卻有心無力,求將軍教我。”

話音剛落,左邊那位隨從終於忍不住出言:“屬下不明白了,自從我朝太/祖打敗犬戎奴兒不花部落之後,犬戎便奉大楚為正朔,奴兒不花之子賀延陀甚至要求本朝為他鑄犬戎國印,把犬戎作為大楚的附屬國。之後大楚和犬戎貿易來往,通過這種方式,犬戎也可以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如今為何要輕啟戰端?”

楚昭解釋道:“讀過這本《西域列國誌》之後,我又派人暗中調查過了,雙方貿易中,犬戎賣過來馬匹全部都是騸過的,而且還掐斷了西域馬匹流入中原的通道,這雖然隻是一件小事,卻足以證明犬戎並非真心修好,而是包藏禍心。更加可怕的是,現在的犬戎王伯顏鐵木爾在三年前已經一統大漠,之後便將都城南遷,不獨書裏這樣寫,我派人去打聽過,的確如此。我認為遷都一事更加明顯地看出,伯顏鐵木爾的目的並不隻是滿足在大漠的勝利,而是欲尋找機會入關,入主中原。如果老將軍還有什麽疑慮的話,請試讀此書。”說著,楚昭手捧書簡,呈給了周祿。

縱觀曆史,少數民族如果往南邊遷都,對於中原王朝,絕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這就代表了這群騎馬的野蠻人中出現了一個足以馴服他們的英主,以及這個英主對南方文明很感興趣。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周祿不過翻看竹簡片刻,便已是大汗淋頭。

沉默半晌,老將軍苦笑道:“聽了臨淄王一席話,微臣仿佛醍醐灌頂。若是我大楚有這樣的明君,何懼犬戎蠻夷之輩?可如今局勢若此,老夫徒呼奈何,隻能拚得性命不要,再次上書罷了。”

楚昭便道:“老大人若能讓我大楚免於內戰之禍,便是大楚幸事。隻是如今都中局勢波瀾變換,玄武營……”

話還沒說完,就有一個內監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見到閣中這麽多人,不由愣了一下。

見過禮之後,小內監將楚昭請到藏書閣旁邊供人歇息落腳的內室之中,方跪在地上低聲稟道:“殿下,宮外傳來消息,謝老大人快不行了,您快回去看看吧!劉師傅都給打點好了。”

前世帶來的毛病,越到緊張危急之時,楚昭越是麵無表情。也多虧了這種社交障礙,楚昭心內驚慌,麵上依舊沒有什麽大的表情,隻進門端肅地別過在場諸人,便帶著韓起狀似從容地離去。

待楚昭走後,左邊那位隨從扯了扯周祿的袖子,低聲勸諫:“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將軍若是上書,隻怕反而會招致聖上猜忌……我聽說王若穀和臨淄王素日親近,隻怕將軍常在邊關,不熟悉朝堂爭鬥,中了有心之人的圈套。”

周祿甩開他的手,沉吟不語。

自稱叫做陳參的青衫文士往他們這邊看了看,便消沒聲息地追隨楚昭出門去了。

下午的時候鋪天蓋地落了一場大雪,一直下到現在。

從藏書閣走出去,寒風夾著雪花灌入楚昭的衣領之中,讓他的頭腦為之一清。

剛過曲池,韓起忽然頓住朝後看去,楚昭不明所以,也跟著停了下來。果然,過不多時,就有一個人影出現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楚昭定睛一看,竟然是剛才一言不發的陳參。

重點攻略對象出現!楚昭不敢怠慢,趕忙迎上前去,問道:“先生何事這般急迫?”

陳參道:“殿下危在旦夕,卻猶不自知,我為殿下急迫。”

楚昭狀甚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公子身為嫡長,自出生就不在喻王身邊。實在已經身處危險的境地中了,就好像一個醒目的靶子,即將遭到四方的攻擊,您的幸苦謀劃,恐怕終究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楚昭心中暗暗吃驚,口中說道:“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犬戎實為心腹大患,所以不想兄弟鬩牆。”

“剛才殿下問犬戎之禍如何解,下官有上中下三策獻上。”陳參肅容道。

聽見這傳說裏合格謀士必獻的三策,楚昭有點激動,麵上卻還是沒什麽表情,淡淡問道:“敢問是哪三策?”

陳參整理好自己方才跑亂的衣冠,方才說道:“這下策是仍然如舊,殿下在朝中聯絡大將,替喻王收買人心,若是喻王賢明,那麽必然會善待殿下,倘若喻王偏心或者昏聵,那麽公子日後處境可想而知。此一策,成敗在喻王一念之間。倘若公子愛惜名聲,想要做個孝子,那麽便應當用下策。”

楚昭心裏一驚,他的確在暗中儲備力量,沒想到被此人一言道破:“我自然不願意將自己的安危輕付於他人一念之間。再說,恐怕到時候也未必是由父王說了算。父王仰仗隴西士族招兵買馬,日後隴西豪右和帝都士族必然還有一爭,皇位也隻看爭鬥結果罷了。可如此一來,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麽中策呢?”

陳參定定地看了楚昭一眼,真心實意地讚歎了一句:“殿下英明。”仿佛確定了什麽,陳參輕而堅決地說道:“中策便是殿下如今正在做的事情。”

隻聽一聲清越的龍吟,韓起袖中有寒光一閃而過。

陳參並不畏懼,看了韓起一眼,淡定地續道:“殿下用此中策,隻怕打的是功蓋天下,中外歸心,喻王不想傳位也得傳的主意,培養自身力量來震懾諸王子,這法子的確極好,殿下是嫡長,隻要做好一個賢明太子該做的事情,君主便找不到理由來廢黜您。隻是這個中策勞心勞力,喻王諸子背後又各有勢力支持,日後恐怕依舊逃不開手足相殘的結局。”

楚昭的確是打算效法李世民,而且他比李世民更占正統名分,但此時和初唐卻有所不同——喻王的每個兒子後麵都站著代表他們的勢力。到最後,可能的確如同陳參所言,依然得兵戎相見。

然而此時社會看重“孝悌忠信”,稱為“四德”,而把孝悌放在忠信之前,正是因為此二者乃是維係家族倫理的基石。若是一旦開始奪嫡,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就算楚昭心存不忍,到時候為了自己和身邊人的性命,也不得不斬草除根。

想到這裏,楚昭皺皺眉頭,即使唐太宗開創了貞觀之治,但史書如刀,依舊記載了玄武門之變前因後果,是非曲直後人評說了千百年,到底是唐太宗明君生涯的一個汙點。係統也不知道是哪個神經病製造的,楚昭很擔心因此給自己扣分,於是便和聲問道:“中策的確也有不妥之處,那上策是什麽?”

陳參俯身長拜,直起身子的時候,眼中有精光閃過:“正如殿下所言,今冬苦寒,犬戎開春後會修生養息,等他們緩過勁來,就是其南下牧馬之時。與其等著犬戎準備好之後南下,不如用欲擒故縱之計……誘使其在開春之時就南下。”

韓起原本靠在朱紅闌幹上,警惕地轉頭四顧,此時忽然臉色變了一變,對著楚昭暗暗做了一個手指。

楚昭看懂了韓起發出的警報,假作為難的樣子,續道:“可是我方也完全沒有準備。”

伶仃的謀士穿著一身淡青色夾衣,皮膚被風雪凍得發青,好像獻上這條計策已經燃燒了他所有的生命

“殿下不是已經有了準備嗎?玄武營必然留京,隻要北疆大營開放防線,犬戎便可**。如今玄武營、中央軍和北府軍也有動搖之意,犬戎的南下便是最後一根稻草,迫得三軍必須投靠殿下。”

楚昭屏息凝神地聽著,大氣都不及喘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