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皇上,有句話微臣不知當講不當講。”衛霽坐在楚旭旁邊,將頭湊過去輕聲道。

聞到衛霽身上那股非蘭非麝的香氣,楚旭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道:“但講無妨。愛卿和寡人之間,何必這樣客套。”

“世子殿下雖然注定是皇儲,到底還是皇上您的臣子。做錯了事情就該罰。但是跪了這麽就也夠了,否則謝老大人待會來了見到,豈不心疼。”

劉順和托著裝石蜜的盤子進門,聽了這話就不動聲色地跪在地上,稟報道:“奴婢剛才進門的時候,看到世子殿下老老實實跪在外頭,正難受呢,眼圈兒都紅了,還向我打聽皇伯父氣消了沒。小模樣叫人見了心裏不落忍,隻是奴才給皇上當差,也不敢回他。”

楚旭聽了這話,到底沒忍住,離開靠背走到門口去看。

楚昭瞅見麵色不怎麽好看的皇帝,又見他背後的劉順和朝自己做了個手勢,一時福至心靈,“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邊哭邊朝著皇上伸手要抱抱。這一招楚昭在舅舅謝銘麵前用過,從小到大百試百靈。

皇帝本來很生氣,這時候也隻好示意身邊的內監過去哄勸世子。誰知世子根本不理那個內監,執著地一邊哭一邊朝皇帝伸出手。因為跪在那裏,小世子整個人都顯得小小一隻。

按照大楚的慣例,十二歲基本上就該說親事了,所以世子殿下如今的年紀,說起來也不算很小,可是依舊這般孩子氣得叫安靖帝頭疼。

帝王的心思就是這樣複雜,既希望別人怕他,又希望有人能不怕他。安靖帝頭疼是頭疼,但他在這種頭疼中,又因為小世子表現出來的親近和依賴,而天然生發出一種親近感來。

楚昭賭對了,皇帝的表情由厭煩漸漸變為無奈,最後定格在微微的歡喜上。楚旭走過來,抱起地上可憐兮兮的小家夥。

“好了好了,怎麽了這是?”楚旭又恢複成那個看上去心軟又糊塗的伯父了。“阿昭以後是要繼承皇伯父治下萬裏河山的男子漢,怎麽和個小姑娘一般?”

楚昭立馬識相的不哭了:“江山是皇伯父的,阿昭才不要。”說著,小世子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抽噎,傷心地把大腦袋埋在安靖帝肩膀上,喃喃問道:“皇伯父不喜歡阿昭了嗎?”

安靖帝把嬌氣的侄兒抱到腿上,伸手給他抹幹淨眼淚:“聽誰說的?是阿昭不喜歡皇伯父吧?隻顧著孝順祖父和舅舅一家。”

楚昭終於明白安靖帝今日發的哪門子瘋了,就是吃飛醋而已。不過對於皇帝來說,再小的情緒也可能被放大到不可收拾,他趕忙申明道:“外祖一家是外家,隻有皇伯父還有王叔與阿昭一個姓。”喻王就這樣華麗麗地被小世子忽略了。

安靖帝摸摸侄兒的頭,眼神轉為溫和慈愛,歎著氣說道:“阿昭知道嗎,咱們楚氏血脈也並非一開始就這樣單薄。你皇爺爺那時候,還有四個長成的皇子,隻是後來咱們自家人打了起來,到了寡人這一代,子嗣便越發凋零了。”

其實還是慶正帝寵妾滅妻帶來的惡果。一旦開了寵妾滅妻的頭,就會打破本來已經存在且行之有效的平衡,使正妻喪失威信,給下位者一種隻要幹掉領導自己也能往上爬的虛幻希望,導致內宅爭鬥加劇。

在崔皇後時期,後宮太平無事,慶正帝陸陸續續有了四個兒子。到了李太後時期,皇帝的兒子便是生一個折一個生一個折一個,後宮裏天天上演宮鬥大戲,妃子們你害我我害你,結果就是皇家子嗣凋零。不論李太後表現的多麽楚楚可憐多麽無害,在她為後期間,隻有藍田王一個嫡子活下來是不爭的事實。活是活下來了,也因此留下了女性恐懼症。

楚旭想起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依舊覺得可怕。先是崔皇後生的喻王摔斷了腿,自己稀裏糊塗變成了太子,接著就是齊王和靖王謀反。因為父皇的鐵血手段,自己的兄弟姐妹幾乎夭折殆盡。最後隻剩下一個崔皇後留下來的喻王,以及他們兄妹三人。

到現在,千畝地裏就長出一顆獨苗苗。楚旭每每想到此,便再也狠不下心了。

“阿昭,你永遠要記住——自己體內留的是楚氏血脈。不論外戚,世家還是寒門,都可以利用但不能親近。”

楚昭詫異的看著前後仿佛換了一個人的安靖帝,又瞅了眼侍立在他旁邊的衛霽,遲疑著點了點頭。

似乎明白楚昭在想什麽,安靖帝道:“不用擔心阿霽,他雖然是世家子,但對寡人卻很是忠心。先帝曾經教導過寡人,為君需要駕馭法、術、勢,可真正做起來,卻不像書本上寫的那樣容易。寡人不是個好皇帝,比不上先帝,先帝一直想要壓製士族,樹立皇權,這些寡人都做不到,隻能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阿昭你要記住,登基之後即使要任用士族,也隻能用那些家族勢力不強,本人官職也不高的。皇伯父會從現在起就幫你物色。”

因為衛彥的事情,楚旭為了彌補衛霽,將其封為舍人。舍人的工作很簡單——“傳漏”,形象點說就是充當真人版鬧鍾。因為當時還沒有現代鍾表,計時工具是沙漏。衛霽站在楚旭身後那座立起來的沙漏旁邊,待到整點時便要提醒皇帝時間。舍人隻是個小官,但卻是一個很親近天子的小官。一時眾人都知道皇上在上方山別院中養了個叫衛霽的寵臣,長得很不錯。太不錯了一點。

對於那些流言蜚語,楚昭麵上不予置評,其實心裏也有些懷疑。到這時方才明白衛霽究竟是如何入了安靖帝的眼並且深得信任的。其中或許有些曖昧情愫,但安靖帝作為君主,也並非沒有他的考量。

楚昭有係統這個作弊器,對自家皇伯父的眼光實在不敢苟同。不論是李家還是衛霽,利用他們對付世家,無疑是與虎謀皮,引狼入室。

“微臣見過世子殿下。”衛霽上前,恭敬的行禮道。小衛公子如今還陷在藍田王府上,衛家兄弟總算明白帝都不是人人都會捧著他們的鄉下小地方了。便也識相地收拾起了先時的飛揚之氣,侍奉皇帝陛下越發小心恭謹起來。

楚昭沒吱聲,低頭玩安靖帝掛在腰間的玉佩。上次他從那個玉佩裏麵吸收到了能源,後來試了很多玉佩,再沒有撞見過能夠補充係統能量的。

“阿昭,不許這樣無禮。”安靖帝教導傻裏傻氣的小侄兒:“要禮賢下士。尤其是對有才之人。”

看起來係統很挑食,這回的玉佩裏並沒有它喜歡的食物,因此控製麵板上靜悄悄的,隻有楚旭的名字在那兒閃啊閃。

楚昭失望地放開玉佩,從善如流抬了抬小手:“衛家表哥無需多禮。”

安靖帝滿意地點點頭:“上次阿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為人君者就要有如此胸懷。阿霽的風貌自不待言,難得的是才學也好。看到你們兩個相處融洽,朕心甚慰。”

聽安靖帝這麽一說,楚昭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安靖帝繼續說道:“阿昭不日就要來宮裏讀書,是該有幾個伴讀,不然一個人也是寂寞。我看阿霽就不錯,算上一個。前日阿霽還張羅著要舉行一場詩會,到時將滿朝文武家中的公子都招來,阿霽詩才最高,其他的侍讀就交給他選,阿昭說好不好?”

按照大楚的慣例,太子伴讀中地位最高的那位,有對其他伴讀任免和管理的權力,通常被默認為新皇登基後的宰相之一。看來安靖帝是真心欣賞喜愛衛霽,替他把往後的富貴都謀劃好了。

當然不好。

楚昭疏朗的小眉毛糾結地皺在一處。真不知道衛霽給大伯父灌了什麽迷魂湯。若非他知道安靖帝現在不能人道,根本無力去寵愛衛霽,真會和其他大臣一樣懷疑他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

還沒等楚昭回話,衛霽忙趨前稟報道:“陛下,微臣已然將詩會之所收拾妥當,近些日子也陸陸續續給各位大人家裏送去了帖子。”

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隨時準備著為上級領導排憂解難,甚至赴湯蹈火,是每個野心勃勃的官場菜鳥所必須經曆的階段。雖然衛霽長得仙人一般,手段心機卻也不是沒有。隻要穩穩抱住安靖帝這條粗腿,假以時日,必成楚昭的大敵。

安靖帝眉開眼笑道:“阿霽果然辦事幹練。”然後他又低頭問膝蓋上的小侄兒:“如此阿昭又多了一個取樂的所在,開不開心?”

不開心。楚昭麵無表情的坐在那裏,跟個漂亮的小人偶一樣。

“怎麽了?阿昭不喜歡詩會?”安靖帝倒也不生氣侄兒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反而溫柔的詢問。

楚昭既不喜歡詩會,也不喜歡衛霽,更不喜歡進宮。除開前麵他和林老大人講的理由,還因現在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南方天師道的叛亂。喻王現在手上有兵有錢,李家又把中央軍抽調了一部分走,或許喻王就此反了也未可知,自己進了宮,豈不是送上去做人質嗎?

隻是楚昭也不敢直接拒絕。熟話說的好,伴君如伴虎,安靖帝這時候倒是和藹可親,但楚昭若是忤逆了他,再有隨侍左右諸如衛霽一類的人給自己上眼藥,後果可就難說了。

楚昭略一思索,說道:“詩會一事極好。但是衛家表哥雖然長得芝蘭玉樹一般,身子骨到底弱了點。我聽說衛家表哥在北邊和人清談時還曾經暈倒過,他的母親為他的身體擔憂,不許他和人隨便聊天,所以北方的小姓士族都以能夠和衛霽公子說上隻言片語而互相誇耀。如今衛家表哥又要給我選伴讀,又在皇伯父跟前當差,之後還要陪我讀書,手頭事情多,隻怕累壞了身子……”

安靖帝一想也對,衛霽素日的確是話說多了都氣喘籲籲的樣子,便道:“嗯,說的道理。阿霽,你的意思呢?”

衛霽握了握拳頭,跪伏在地上說道:“微臣自幼仰慕陛下,臣……”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楚昭暗暗笑了一下,也作出傷心的樣子,任性地抱怨道:“都怪皇伯父魅力太大。這下好了,衛家表哥不能給我做伴讀,那其他伴讀我都要自己選!”

安靖帝哈哈大笑起來:“瞧把我們小阿昭氣的,小嘴翹得這麽高,都可以掛油瓶在上麵了。好好好,你的伴讀你自己選。”安靖帝現在不能人道,對自己的男性魅力很不確定,如今見自己居然能夠吸引到衛霽這樣的青年才俊傾心追隨,又有侄兒乖巧懂事,不由心花怒放。

劉順和覷準時機上前稟報道、:“陛下,夕食已經準備好了。謝晉,王震升,郭全,於懷遠,林軒五位大人也候在了殿外。”

這次小宴會的人選也是精心設計過的。明顯寒門勢力占優勢,安靖帝寄希望自己的三位重臣能夠同心協力,說服兩個士族裏的老頑固。

說起來這還是楚昭第一次被禦前賜食。皇帝吃飯的排場自然是很大的。楚旭坐正中高台之上,衛霽因為受寵,得以侍立其身邊,負責挾菜的工作。

當時的飲食習俗還是一人一案。大臣的案幾以左二右三的順序排列。楚昭的座位就被安在禦階下麵一點,五位大臣之上。暗示的含義十分明顯。

自從楚旭病了之後,身邊的侍女消耗速度太快,後來漸漸換成了太監,宮內女侍的更新速度才有所減緩。很快,一幹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端著琉璃盤子上了殿,裏麵的菜也都是些稀罕物,比如燕子腿,猩猩唇,黑豹胎之類的。雖然珍奇,但味道卻未必好。

味道不好也不能怪宮裏的廚子,在這個時代,食譜往往被當做傳家秘籍,世代保有,傳媳不傳女,以供子孫享用。所以宮裏的廚子手藝未必比得過世家裏積年的家奴。再說楚家軍功起家,開國之前不過是前朝的小貴族而已,於飲食一道上並沒有那麽些講究。太/祖更是個簡樸人,還被當時的世家譏笑為“田舍翁”“兵家子”。

宮裏廚子們手藝不好,又要維持皇族的威儀,自然隻能在食材上下功夫,什麽珍貴稀少就吃什麽。

楚昭那條美食家的舌頭根本受不了這些奇奇怪怪的味道,隻是每樣菜略動一下筷子而已。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安靖帝先發話了:“阿昭,最近又讀些什麽書呀?”

楚昭仔細看了看安靖帝的表情,答道:“陛下,侄兒自新年後,已開始讀《孟子》了。”

衛霽給安靖帝割下一塊炙牛心,插嘴道:“微臣聽兩位謝家表哥說過,世子殿下極為聰穎,博聞強識,大家一起讀書,他往往領悟最快,因而閑暇時候很多,現在不僅書法極工,且又解吹笛。”

安靖帝笑道:“好呀,能吹笛子?阿昭便吹一曲給寡人聽聽如何。”

貴族通音律是雅事,其意義與樂工奏樂異與天壤。皇帝話音剛落,眾臣臉色頓變。

衛霽更是嚇得搖搖欲墜,臉色慘白。他也就是背地裏給世子上眼藥的膽量,如今當著謝晉和王震升的麵,那番話的確是真心誇讚楚昭,誰知道安靖帝會昏成這樣。

其實安靖帝真沒有想這麽多。他今日心情好,又恢複到了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水平,剛才那番話不過是為了表達對楚昭的親昵罷了。

林軒首先放下筷子,出席勸諫道:“皇上若是想要為宴席助興,不如叫你身後的舍人歌舞一番。”

安靖帝話出口也覺不妥,隻能求助般朝衛霽看過去。

衛霽不僅不能拒絕,還要故作欣然道:“臣彈箏之技雖不及世子的笛藝,然而也可以邊彈邊唱。”他現在羽翼未豐,絕對不敢與四大家族撕破臉,所以此舉自然是為了顯示自己放達的風度,也是為了進一步向皇帝邀寵。

衛霽雖然願意吃點虧將此事圓過去,偏偏豬隊友堅定不移地要拖他的後腿。

安靖帝看著衛霽小臉煞白的樣子,憐香惜玉之心大起,便轉頭對正襟危坐,正對著琉璃盞發呆的楚昭道:“阿昭,你們表兄弟合奏一曲如何。”

謝晉:嗬嗬

郭全:嗬嗬

林軒:嗬嗬

王震升:嗬嗬

於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