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雲漢羲醒得很快,是在一天以後,若君守在床邊看著他,他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

“你醒了。”若君看著他,握緊了他的手。

猛然起身,牽動傷口,冷汗涔涔而下,若君把他按倒,“你需要休息,別亂動。”

“他在敵營?”雲漢羲嘴唇泛白,昏迷中聽到她和張昭妍的話。

“沒錯。”若君攥緊拳頭,想到父親的慘死,紅了眼圈,別過頭去不讓他看到。

雲漢羲的手無力的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輕舉妄動。”

她沉默。

“答應我。”雲漢羲盯著她閃躲的眼睛。

遠處隱隱傳來槍火聲,是前線又開戰了,輕輕拂開他的手,“你好好養傷,我去前麵了。”

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回到前線,炮火激起滿天砂石,飛落到臉上頭上,就像無數細小的子彈打在皮膚上一樣,來不及理會臉上針紮般的刺痛,手榴彈扔了幾個不知道,隻關心有沒有炸死敵人,炸死了幾個;扣動扳機的手指沒有停過,隻在乎對麵是不是有人應聲而倒。

若君趴在戰壕上,瞄準,開槍,她在這方麵有天賦,拿槍不到兩個月,準確率已經有百分之八十了,這可以省下很多彈藥。

搜尋著對麵的每一個人,一個拿著望遠鏡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正用望遠鏡觀察著這邊。

若君舉起槍瞄準對麵,看到那個人放下手中的望遠鏡,遠遠地與她對視著。

正當她準備扣動扳機時,那個人卻突然向旁邊跑去。

“可惡!”隻好收起槍,向那個方向也跟著追過去。

兩個人就像平行線上的兩點,從這一端到另一端,縱然平行線中間炮火連天,沙石遮眼,她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目光緊鎖對麵的那個人。

終於跑到了盡頭,盡頭再往前是一片樹林,早春時節,樹梢才吐出嫩芽,青澀的綠色,還不足以遮擋陽光。

平複呼吸,那個人不見了,毫不猶豫的走進樹林。

稀疏的樹影散落在身上。

眼角瞥見一抹黑影,警覺看去,那個人就站在那裏。

兩人相隔很遠,她犀利的眼神穿透前麵一排排柳樹,如寒潭般讓人看了透骨冰涼。

那個人慢慢走近她,走到離她十米遠的距離時,若君突然舉起槍,上膛,對準他:“再往前走我就開槍了!”

他停在那裏,眼神很是傷感,看她憔悴了許多,不禁問:“你過得不好嗎?我一直都在找你,現在終於看到你了。”

聽到他的話若君冷笑一聲,“好?怎麽能好得了?因為你,我怎麽可能過得好!”

“為什麽這樣說?”

“柴鴻羽!不,應該是柴田弘一!你到現在還要裝嗎?別告訴我你什麽都沒做!”壓抑多日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滿腔的怨恨得以宣泄,淚水卻也不自覺的滑出眼角。

柴鴻羽的眼神霎時變得陰鬱,“你都知道了。”

“你以為你所做的事情可以瞞一輩子嗎!是你害死了我父親!現在居然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站在這裏和我說話!”舉槍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

“梅思遠幫地下黨做事,這種暗中反抗天皇的行為我決不能容忍,更何況……更何況他不答應讓你嫁給我。”陰鬱的眼神一變落寞,“也許你不知道,對我來說你有多重要。”

“這才是你害死我父親的真正理由吧,就因為這個你至他於死地,那漢羲呢,也是因為我嗎?”

“他在你身邊,讓我覺得礙眼,我很厭惡你那樣叫他的名字。”說到雲漢羲,柴鴻羽的眼神又變得惡毒。

“你管得太多了,”若君又一次瞄準他,“以後你也沒機會再管了。”

“你就這麽恨我嗎?如果我沒有害死你父親,你會不會選擇我?”柴鴻羽目光閃爍,眼神中有希翼也有不確定。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連風也小心翼翼的吹著,不發出絲毫的呼嘯聲;長滿嫩芽的柳條無聲的搖蕩,靜待她的回音。

“就算你沒有害死我父親,我也不會選你。”她冷冷的回答。

瞬時間風聲肆意,柳條被吹得劈啪作響。

“為什麽?”柴鴻羽失望而又略帶顫抖的聲音被風聲湮沒。

“因為你是日本人!別再說什麽你們是天皇派來救我們於水深火熱!殺了多少我們的同胞恐怕你們都記不清了,隻有天知道!那些亡魂在天上看著呢!”風忽停忽起,忽緩忽急,吹亂了那些話語,分散在風中。

柴鴻羽慘然一笑,突然拔出手槍指向身旁的一排柳樹,“出來。”

若君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雲漢羲從一棵很粗的柳樹後麵站出來,臉色蒼白,無力的倚靠在樹上。

“漢羲?!”為什麽他會來。

借著她注意力被分散的間隙,柴鴻羽快速跑到雲漢羲身後,槍口頂上他的太陽穴。

雲漢羲身子太虛弱,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反抗或者逃走,就連站著的力量也都快耗盡了。

“那一槍居然沒打死你。”柴鴻羽有些不敢相信,他對那一槍很有信心,本以為雲漢羲已經在黃泉路上了,如今卻看見他還活著,心中怒意頓起,一腳踹在雲漢羲的小腿上。

雲漢羲悶哼一聲,吃痛跪倒在地。

“不要!你放了他,放了他我就跟你走!”關心則亂,這些話讓柴鴻羽聽了無比刺耳。

“你越是擔心他我就越恨他。”說完用槍柄狠狠打在雲漢羲背上。

背上的槍傷還沒有結痂,被他這一打,傷口又裂開,眼見一片殷紅暈染開來,不一會兒的功夫後背的衣服已然被血浸透了一大片。

“柴田弘一!如果漢羲有什麽事的話,我不會放過你的!”任她怎麽嘶吼,柴鴻羽還是一下一下的往雲漢羲身上打去。

終於,雲漢羲支撐不住倒地不起,隻有背上那微弱的起伏能證明他還活著。

“漢羲!柴田弘一你到要我怎麽樣才肯放了他!”因為著急,因為心疼,因為恨自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那麽痛苦,而自己卻什麽都不能做,所以隻剩下怒喊和哭泣。

柴鴻羽終於也打累了,嘴角牽扯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若君,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放下拿著槍的手,慢慢走向她。

見他離開雲漢羲,若君眼前一亮,立刻向雲漢羲那邊跑去,柴鴻羽隻是笑看,沒有任何舉動。

緊緊把雲漢羲抱在懷裏,拭去他臉上的冷汗,沒理會柴鴻羽。

柴鴻羽對她的態度隻是苦笑,繼續說道:“今天是清明節。”遠處的天空有一片厚重的雲,雲裏電閃雷鳴,緩慢的向這邊移動著。

前線炮火聲依舊不斷,一時間分不清是雷聲還是槍聲。

“明年的今天就是雲漢羲的忌日,這日子很容易記住。”說著說著又笑了,那笑裏有認命,有不甘,不過是一個癡人了。

一聲雷鳴掩蓋了一切聲音,雷聲之後,柴鴻羽詫異的跪在地上,看著自己胸前一點紅,漸漸擴散。

“你錯了,明年的今天,應該是你的忌日。”若君手中的那把槍沒有放下,眼神決然。

柴鴻羽呼吸有些困難,胸前的傷口太痛,痛到沒了知覺,“我始終無法忘記,第一次遇見你時的情景,在那樣的環境下相遇,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對自己說,如果我不是日本人就好了。”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手顫抖得伸向上衣的口袋,拿出一個金黃色的東西攤在手上,“我以為……你會喜歡櫻花的。”是那枚櫻花戒指。

天空開始落雨了,細細密密的打在身上。

金色的櫻花沾染雨水之後變得耀眼,讓她不敢看。

“可你卻還是隻喜歡梅花,”他開始咳,咳得厲害,手上的櫻花變成鮮紅色,“那天你父親就是那樣毅然的站在你家的梅樹下,藐視著我們,他的眼神,咳咳……他的眼神讓我無地自容,然後他唱起了一段戲文,神情憤慨,不等唱完,就被後藤打死了,對不起,我沒想到後藤會殺他,後藤對我說,隻是審問他而已,我沒想到……”柴鴻羽的記憶又回到了那天,那時梅花含苞,被冰雪蓋住,就像包裹在水晶裏一樣,梅思遠的鮮血染紅了粉嫩的花苞,灌溉了那棵梅樹。

若君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他,“我父親不是你殺的?”

“是我間接害死的,無論是誰殺的,後藤亦或是我,都是你痛恨的日本人……”柴鴻羽扶著身側的一棵柳樹,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仰起頭,任雨水打在臉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又是一陣咳,咳出了血,柴鴻羽愧疚的笑道:“真不好意思,咳咳……我、我隻記住了這一句。”這是那天梅思遠唱過的。

一道閃電劃過,瞬時間照亮了一切。

霎那間,若君似乎看到父親站在那裏,但下一刻又變成柴鴻羽的臉。

那是父親最喜歡聽的京劇《荊軻傳》,每當他聽聞國人在某個地方和日本人打仗,就會在院子裏唱起那一段,郝壽辰把荊軻演繹的就如荊軻再生一般,清楚地記著,是一九三六年的時候,父親愛上了那段戲。

聽得久了,自己也會哼唱幾句,尤其是荊軻與高漸離在易水送別那段。

雨聲漸大,水汽中,仿佛又看見了父親站在那裏自唱那段《荊軻傳》──

奇才誰解憐落拓,

巨眼無人識英才。

這十年身猶屍蠖曲,

英雄不下窮途淚。

……

妄自長嘯彈劍芒,

從來英雄無下場。

歎你我潦倒無人賞,

辜負這男兒徒自強。

從來曲高和難廣,

弟兄擊築共圖醉鄉。

……

君士為我擊築,待我慷慨悲歌,拔劍起舞。

荊卿歌來,待我擊築。

──慨氣長嚎,歎潦倒,

舉杯觴,憤愁難掃。

吐虹霓昆吾劍在腰,

這滿腔中熱血無處傾拋。

非是俺心焦躁,

我隻為鯤鵬誌竟付鴻毛,

倒叫那小螗蜩將俺藐。

……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柴鴻羽還想再說些什麽,張張嘴隻噴出一大口血沫來,終於支持不住倒下了。

雲漢羲在若君懷裏,遠遠地看著柴鴻羽躺在那裏,渾身抽搐,鮮血從他嘴裏不斷湧出,他快死了。

“去看看他吧。”雲漢羲的聲音很微弱,若君卻一字不差的聽進去。

猶豫的看著漢羲,他隻是對她默默點頭。

“別擔心我,我靠在這裏就好。”說著吃力的起身,靠在身後的柳樹上。

若君走到柴鴻羽身邊,站在那裏看著他,雖然他的生命已經快要流逝了,但心裏對他還是充滿了恨,他說的沒錯,無論父親是誰殺的,都是因為他才會這樣,雖然他唱出那段戲文的時候心裏有一刹那是感動著。

柴鴻羽眼神渙散,無法聚集光亮,向她伸出手,若君居高臨下,冷冷的看著他,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生命來支撐伸向她的那隻手,用盡全身的力量想多延續一些時間,哪怕隻有一秒鍾,但她依舊無動於衷的站在那裏,於是,他眼裏的失望與悲哀蓋住了死亡的顏色,手掉落的那一刻,被另一隻手抓住。

若君站在那裏抓著他的手,滿臉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最後,心裏還是原諒他了,這一世的仇恨就這樣了吧,如果更早遇見他,如果他不是日本人,那他們會不會有結果?這是她心中的疑問,也是柴鴻羽沒有說出口的遺憾。

在這個年代,人們都隻不過是政治的犧牲品而已。

政治是沒有硝煙的戰爭,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那年的清明節不知又死了多少人,柴鴻羽死的時候,是笑著離去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釋懷而又心滿意足的笑容,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說‘我還是喜歡你叫我柴鴻羽,而不是柴田弘一。’也許對他來說,身為日本人而在中國長大,已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了,遇上我隻是他另一個痛苦的開始,最後又在痛苦中結束生命。現在想,那天他可以一槍解決漢羲的,但卻沒這麽做,也許他是一心求死的,讓我親手結束他痛苦的一生。”姨婆的眼神還停留在那一天,陷入深深的回憶。

盛夏,樹上的知了叫得正歡,響成一片也就不覺得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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