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懷疑

鄉紳格尼克雷的控訴引發了廣泛關注,不知從哪來的一群平民聚集在廣場,高呼口號:“國王暴政!皇室奢靡!苛捐重稅!民不聊生!”

尋人的初衷漸漸開始變味,逐漸演變成了對國王皇室的討伐。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在一起抗議王國新征的羊毛稅,指責皇室作風奢靡,將平民的活命錢都搜刮來用於奢侈浪費的享樂。他們再一次攻擊起王後安娜,有人換算過,王後一件宴會禮服的製作費用相當於平民百姓一家三口整整兩年的生活花費。

查爾斯聽完匯報沉思了許久,羊毛稅的初衷是讓貴族世家出讓財富充盈國庫,轉嫁到平民的頭上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他們也在禦前議會就此事做過商討,結論是賦稅的推廣需要周期,皇室無法幹預貴族的承包方式,隻能待來年平民在承包時考慮到繳稅後的收益與貴族們重新簽訂更加合理的承包價格。今年是特殊時期,因為不少農戶不知曉新政因此才承擔了過重的稅收。

而關於皇室作風,查爾斯從來不貪圖享樂,他的一切衣食住行都是按照國王規製盡量精簡。至於王後安娜,查爾斯承認他因為對安娜有愧,所以從來不過問她的花銷,結果沒想到令她因此被推上風口浪尖被人口誅筆伐。

查爾斯其實並不責怪安娜,她出身於法國皇室,是國王的侄女。從小她受到的教導就是如何做一個美麗優雅的貴族小姐,有禮儀教師教她言行舉止,她們的母親會教導她如何做一位女主人,管理莊園,但從來沒有人會教一個貴族如何勤儉節約。

查爾斯心裏明白,所有的矛頭都是朝向皇室最終朝向自己的,王後安娜不過是一個靶子。恰逢這時候,侍從官瑞恩來報,他此前按照國王的吩咐秘密調查關於王後不滿呼聲的起源,如今有了線索。

一個名為新資派的組織策劃煽動了之前的申討王後運動,並且此次王城裏的異動似乎也與之脫不了幹係。瑞恩遞上了一份名單,是所謂的新資派核心人物以及與他們過從甚密的人員,而威廉.林森的名字赫然在列。

威廉經過特拉法爾加廣場,太陽已經落山,人群仍然沒有散去。四周的衛兵得了國王命令隻是站得筆直,如同一座人牆,但並沒有阻止人們的集會與抗議。威廉深深歎了一口氣,民眾是最無辜也是最容易被鼓動的,他對貧民的遭遇感同身受,同時也擔心牽掛查爾斯的安危。

威廉深知這件事不是表麵上看來這麽簡單,他了解背後那些暗流湧動。早些時候,他曾試圖再次聯係奧利弗.克倫威爾,可惜對方不肯見他。

突然對麵的人群中爆發一陣喧囂,繼而人頭攢動竊竊私語。一種詭異的氣氛在傳播,威廉本能感到不妙,果然有人大吼一聲:“國王是個私生子!”有人帶頭呐喊:“野種不配領導英格蘭!”“國王應該退位!退位!”

事件瞬間變了性質,就連此前站得筆挺的衛兵們也開始有些無所適從。人們高舉火把,高聲呐喊,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威廉調轉馬頭向聖詹姆士奔去,身後火光熠熠,在黑夜中宛如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獸。

有人惡意散播了查爾斯的身世,這對一個君王來說十分不利。因為臣民們信奉的是君權神授,國王是被上帝選中的領導者。他生來比其他人高貴,所以人們敬仰他,願意受他的統治與領導。

一旦民眾發現,國王的生母是個卑賤的仆從,他的體內同樣流淌著屬於平民的血液,那麽他們就認為對方與自己沒有什麽不同,憑什麽查爾斯可以享受尊榮而自己隻能每日辛苦地勞作。

威廉當然不這麽認為,查爾斯是一個合格的君主,這與他的血統沒有任何的關係,他的生母是尊貴的西班牙公主還是一位普通的女仆對威廉來說沒有分別,甚至他在聽到查爾斯就是夏萊的時候,內心是歡欣的是安慰的。

可是威廉現在不這麽想了,因為顯然這件事成了查爾斯最大的把柄,威脅到了他的統治,甚至是生命。

他快馬揚鞭奔到皇宮,因為國王顯而易見地重用與偏愛,埃德文伯爵騎行進入聖詹姆士宮無人敢多言過問,威廉直到了宮殿門前才翻身下馬。他匆忙地去尋查爾斯,想安慰他,與他商量對策。

寢殿裏,查爾斯獨自倚在窗邊,從這裏可以隱隱瞧見廣場上的火光。他的側顏蒼白,寒風吹起他額前的金發,顯然,他已經知道了。

查爾斯落寞的樣子刺痛了威廉,他走上前想去抱一抱對方,給查爾斯一些力量,盡管顯得於事無補。他才邁了一步,查爾斯就抬眼對他說:“你希望我退位嗎?”

威廉被定在了當場,查爾斯這意思是在懷疑他?認為關於國王出生的傳言是自己散播出去的?威廉此前沒有設想到這樣的情形,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滿心都是對查爾斯的擔憂,根本沒有考慮到知曉內情的自己會成為被懷疑的對象。

也許是因為猝不及防,威廉感到一陣心如刀絞,辯解的話無從說起。倘若他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那麽他早在溫布利軍營的樹林裏就可以悄無聲息地殺了查爾斯。又或者是在蘇格蘭的查克拉,查爾斯陷在愛丁堡公爵手上,他連罪責都可以脫得一幹二淨,自己又何苦要不眠不休四處去召集兵力營救。

“如果你說是,我現在就可以下退位詔書。”

查爾斯眼裏閃著倔強的淚花,他比威廉更早一步得到消息。他派去探查的人已經得知新資派滲透了人員在人群中,準備今晚散播關於國王身世的消息。查爾斯沒有將他們一網打盡,秘密收監。他耐心等待著,等待著預料中的一場狂風暴雨。

查爾斯下午獨自去了克利索爾教堂,知曉他身世秘密的人,除了他自己,隻餘下神父,還有威廉。查爾斯不願意懷疑威廉,他寧可冤枉將一生侍奉給主的神父,給予了他名字“夏萊”的神父。

在老國王詹姆士臨死之前,他曾將查爾斯召到床前,那是他唯一將查爾斯視作自己孩子的一刻。他對即將即位的查爾斯說:“在接你回宮之後我已經殺掉了所有知曉往事的人,仆人,衛兵,包括教導你的老師。”他邊咳嗽邊繼續對查爾斯講:“你是我詹姆士.斯圖爾特和卡洛琳王後唯一的親子,任何威脅到你統治地位的人都必須提前鏟除,為了你也為了這個王國,記住。”

查爾斯沒有聽從父親臨終的遺言,他留下了曾經蘇格蘭那座小教堂裏神父的命,並將他接往了倫敦,安頓在不起眼的克利索爾教堂。查爾斯偶爾會來這裏禱告,也許他需要一個曾經知道他過往的人,好證明夏萊確實存在過。

查爾斯不去威斯敏斯特教堂,因為那裏安放著先王後卡洛琳的遺體,他也不去聖喬治教堂,因為那裏葬著父親詹姆士一世。當他再一次踏進克利索爾,神父似乎知道他為何而來。

“國王陛下,我該去侍奉天主了,我的生命早在多年前就該終結,多行的這段路是主的恩賜也是我的罪與罰。”年邁的神父一身黑袍,一如多年前。他神情平靜,似乎已經為此刻準備多時。

查爾斯搖頭:“不,神父。”他不是來殺人滅口的,他隻是……不願相信。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業火終會焚身。夏萊,天主在召喚我了。”

威廉將查爾斯眼裏的決絕看得清楚,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回答“是”,那麽查爾斯真的會立刻寫下退位詔書。

查爾斯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繼續自言自語:“隻要你說不是,我就相信。如果你想要我死,我可以立刻從這裏跳下去。”查爾斯眼裏閃動著不願意落下的淚水,細軟的金發搭落在眼尾,令那雙綠眼睛看起來如琉璃般易碎。

查爾斯的精神狀態很不好,更何況他的瘋勁威廉早在他用匕首紮傷自己的時候就見識過了。因此威廉不懷疑,如果自己承認,查爾斯真的會毫不猶豫地從三層高的窗台一躍而下。

“不是。”威廉艱澀地開口,盡管他根本不想辯解。

查爾斯似得了什麽保證一樣,衝過來抱住了威廉,在他的胸口終於放任自己的眼淚落下。他的臣民反對他,用出生攻擊他,要他退位讓他下台。這些都沒什麽,隻要威廉還和他站在一起,查爾斯就什麽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