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失控

“蘇則, 你該不會也那麽想吧?什麽‘長陵山不會放過我們’……太扯了吧?”

蘇則回頭看了眼林修竹,從他略顯僵硬的笑臉上看到了一絲希冀, 以及更多的惶恐和無助。

蘇則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道:“重點不是我們怎麽想, 而是種種跡象背後所蘊含的意義。”

他頓了頓,垂下眼簾,低語道:“是什麽驅動變異巨熊奔襲三天三夜, 又是什麽讓鳥群飛上一萬五千米的高空, 它想要什麽,目的是什麽。”

“……什麽?”林修竹傻傻地問。

“不知道。”蘇則抬眸, 看著不遠處八營門廳灑下的昏黃燈光, “我隻知道, 它的目的尚未達成,所以一切都不會結束。不放過我們的不是長陵山,而是這些異象發生的原因。”

它源自長陵山,源自這場災難的本源。

回到八營,躺在略顯空曠的宿舍裏,蘇則回憶著進入長陵山之後的經曆, 試著去推斷驅動變異巨熊和鳥群背後之物的目的。

考察隊4月1號進入長陵山,小隊成員包括衛風棠秦瑜在內的十位科學家、六位向導、四位軍人, 一共二十人。

他們什麽時候找到隕石的不得而知, 但肯定是在9號之前, 因為9號晚上末世徹底爆發, 沒有時間和條件支持他們繼續尋找。

11號特種小隊找到衛風棠他們, 並準備撤離, 結果在直升機接應時變異巨熊出現, 之後就是長達三天三夜的追殺。

等到16號他們離開長陵山時, 聽到了變異巨熊的吼叫聲, 而兩次變異巨熊出現時的共同點是直升機。由此可見,巨大的噪音是吸引變異巨熊的主要原因。

那麽,是什麽讓它奔襲三天三夜緊追不放呢?

蘇則想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隻有隕石。

那個不到一立方厘米的隕石會是一切的起因嗎?如果隕石真的那麽重要,為什麽隕石落點和變異事件發生點會存在偏差?難道不應該百分百吻合嗎?

蘇則翻了個身,眼神無意識地落在靠牆那張高低床的下鋪。那裏原本屬於邢律的戰友,在9號晚上突然變異,襲擊其他人時被上鋪的戰友阻止,當場死亡,而阻止他的戰友也在一天後傷重而亡。

現在,那裏上鋪睡著達子,下鋪則屬於邢律。

軍人的床鋪,無人時永遠幹淨整潔一塵不染,床單就像商場**用品展示區的陳列物,平整得連一根褶子都找不到。

如此缺乏個人特色及痕跡的床鋪,蘇則卻看了很久,眼前全是那天接到任務,同時起立大步離去的背影。

不管起因是不是隕石,開弓沒有回頭箭,潛藏在長陵山的惡魔已然出動,必定不達目的不罷休。

誰也不知道它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麽,隻希望在那之前,他們能做好麵對疾風驟雨的準備。

蘇則看著那張床鋪,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

之後幾天,基地暫停了所有飛行任務,物資運輸全部走陸路。同時加快了圍牆的建造進度,實行三班倒工作製,在短短五天內就建起了大約一米高、一米厚的圍牆雛形,而最終圍牆高度確定在三米左右。

圍牆主體為鋼筋混凝土澆築,因建材不足,隻能有多少做多少,因此建到一米高就暫時停了下來,待建材到位再繼續。而此時基地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轉變為收複各種工廠,保障基地後期建設。

幸運的是,基地毗鄰的龍昌市郊區,正是這個省會城市的工業園區,各種大型重型設備加工廠應有盡有,完全可以滿足基地所需。

唯一的問題是,變異人太多。

好在現階段擁有熱武器的人類仍占據絕對上風,炮火洗地的作戰風格足以應付大多數變異生物。隻是為了

避免破壞工廠設施,推進速度稍顯保守。

在這期間,陸續有幸存者駕車抵達基地,同時基地也開始接送周邊城市的百姓。不過很快,接送百姓這件事就出了茬子。

出事那天是基地開始接送百姓的第六天。

為了更快更安全的運送百姓進入基地,龍昌基地製定了周祥的計劃,從近到遠按區域通知百姓在固定地點集合上車。

前幾天這個計劃實行得很順利,郊區人口密度低,幸存者也不多,加上與基地收複工廠的路徑一致,救援車隊基本上都能在規定時間內發車,並順利抵達基地。

可當這個進程推進到城區時,事態便有些失控了。

“憑什麽不讓我們過去!你們不是來接我們的嗎?!”

“車隊承載量有限,已經坐滿了,請你們明天再來!”

“明天?明天我們還有命活嗎?你們還是不是華州軍人?到底想不想救人?”

“為什麽不多派點車來!就這麽點車能救幾個人?”

“求求你了,讓我上去吧,我隔壁就有變異人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為什麽那個人能上去!他不是變種人嗎!你們怎麽什麽人都救!”

“姑娘,求你下來吧!讓我孫子上去,我家三代單傳就這一根獨苗啊!”

小六子看著混亂的人群,又看看天色,滿臉焦急地對運輸班班長說:“必須走了,天馬上要黑了!”

班長咬咬牙,再次拿起擴音器大聲喊道:“後麵的人讓一讓,五分鍾後車隊出發,沒上車的明天早上八點在這集合!”

聽到這句話,人群一下子躁動起來,忽然有個男人衝破封鎖,直接爬上了裝甲運輸車。

“你們今天要是不帶我走,你們也別想走!”

看到他的所作所為,其他人也紛紛效仿,不一會就把車隊堵了個水泄不通。

“你們!”小六子一下子急了,正想罵人就聽到一陣槍響。

呯呯呯呯呯呯!

對著天空打完一梭子彈,何子卿麵無表情地哢哢兩下換好彈夾,抬手對準坐在裝甲車上的男人。

“我數三下,馬上下來。”

男人明顯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叫囂起來:“你、你開槍啊!有本事你開槍啊!軍人對平民老百姓開槍,你就不怕上軍事法庭嗎!”

何子卿不為所動,沉聲道:“一。”

“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國軍人!”

“二。”

“還軍人呢,我呸!你們就是一群見死不救的儈子手!”

“三……”何子卿眼中閃過一絲戾色,正要扣動扳機,卻被身旁的小六子一把拉住了手。

“隊長!”

“啊啊啊啊啊啊!”

沒等小六子開口,男人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叫,下一秒他整個人騰空而起,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附近商場的門洞裏,灑下的血跡落在圍觀人呆愣的臉上,散發著絲絲熱氣。

“變、變異人——!”

不知是誰發出的尖叫聲,如驚雷般在所有人耳邊炸開,人群頓時陷入恐慌之中。

一群人漫無目的地奔逃,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一群人更加瘋狂地往車上擠,甚至發生了踩踏和拉扯事件。

“放開我!媽媽!”一個小男孩被人活生生地扯出母親的懷抱,眼看就要被拉下車。

“孩子!我的孩子!”母親急了,追著孩子就要往下跳,卻被旁邊的女孩一把拉住往後一扯。下一秒,她上前一步伸手拉住小男孩,另一隻手指指端彈出利爪,對著拉人的人就是狠狠一爪!

“啊啊啊啊啊!!!”

那人慘叫著縮回手捂住被抓瞎的右眼,女孩反手將小男孩塞

回他母親懷裏,站在這輛卡車的入口處,盯著圍在車外的人冷聲道:

“誰要是敢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我可不怕上軍事法庭!”說完,她一把扯下頭上的兜帽,露出白色的頭發和頭頂的兩隻橘色貓耳,金色豎瞳眼眸裏閃過一絲狠戾。

被她的樣子嚇到,這輛車外的人一時都不敢輕舉妄動。但很快,周圍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讓他們慌了神,一部分人跑向別的車,剩下的人繼續咬牙往車上擠,卻不敢再拉人了。

荊棘小隊的人也被突然出現的變異人嚇了一跳。

“天還沒黑這玩意怎麽就出來了?!”小六子語氣驚懼地大叫著,手卻絲毫不亂地舉槍射擊。

“天沒黑但太陽已經下山了,機關槍準備!”何子卿一邊對著變異人開槍阻止它們靠近,一邊對著裝甲車大聲喊道。

很快,裝甲車兩側伸出兩支槍管,黑洞洞地槍口對準外麵的人群,閃爍著不詳的黑光。

“隊長!周圍還有幸存者!”小六子嚇了一跳,連忙喊道。

“再猶豫下去,所有人都要死!”何子卿吼了回去,但開槍二字卻卡在了她的喉嚨口,怎麽也吐不出來。

不過很快,形勢便由不得她繼續猶豫下去。

一個變異人不知從哪跳上運輸卡車的車頂,仰頭發出一聲嚎叫,附近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回應聲,無數黑影受到召喚般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冰冷的菱形眼眸在漸漸黯淡的天色中,發出微弱的磷光。

他們,被變異人徹底包圍了。

***

“蘇則!”

八營尖刀小隊的宿舍門被啪地一聲推開,林修竹旋風般衝進屋內,一下子撲到蘇則床前,神情凝重語氣慌亂。

“蘇則出大事了!車隊…車隊回來了!但是十五輛車隻回來了六輛,護送的荊棘小隊也……”

蘇則聞言,二話不說從**爬了起來,穿上鞋就往外走。

林修竹愣了一瞬,連忙跟了上去,心裏直犯嘀咕:還以為這人要繼續躺平呢……

因建材不足基地的各項建設暫停,種菜、養殖這些事都被陸續來基地的百姓承包,官兵們的任務重心轉移至收複運輸上,作為編外人員的他倆頓時閑了下來,整天無所事事。

他呢,時不時還去三營配合做做實驗,跟著運輸車隊去搬運物資建材做個苦力。蘇則倒好,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去睡覺的路上,除了吃飯能看到他動一下,平時這人就像睡神附體,別說做什麽事了,壓根就看不到他動一下。

林修竹憑著還殘存的那點同學之誼詢問過衛風棠,卻沒得到什麽有意義的建議,衛院士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的救命恩人日漸頹廢,隻是讓自己多去廚房給蘇則要點新鮮蔬菜吃。

剛才他剛結束一係列體測,正和幾個一起測試的變種人戰士往回走,誰知走到一半就看到不少人麵色凝重地往基地大門跑去。

出於好奇,他們跟了過去,卻看到無比慘烈的一幕——

今天去龍昌市接送百姓的依然是十輛軍用運輸卡車和五輛裝甲運輸車,隨車護送的是荊棘小隊以及裝甲連四個班共五十名官兵,加上兩個運輸班戰士,一共七十人。

但此時停在基地大門口的,卻隻有一輛軍用卡車和五輛裝甲運輸車,每輛車都傷痕累累布滿劃痕,綠色迷彩幾乎完全被血跡浸染。七十名官兵,隻回來了十個人,而且人人帶傷,最嚴重的一位戰士失去了左臂,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

荊棘小隊十人隻有三個人站在裝甲運輸車前,何子卿臉上的傷深可見骨,咋咋呼呼的小六子不見蹤影,能裝三十人的軍用運輸卡車,最後隻下來了十幾個人。

看著眼前這一幕,林修竹不知怎麽的,就想起蘇則曾經說過的話。

[……成立幸

存者基地,幫助老百姓撤離城區。隻是……]

當時他完全不知道蘇則想說卻沒說的話是什麽,但現在,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蘇則未盡之言裏潛藏的那一份深意和殘酷。

所以他想都沒想,轉身跑回八營,把所見所聞告訴蘇則,又跟著對方吭哧吭哧跑回基地大門口。

這個時候,隨車護送的戰士們已經被全部送往基地醫院進行救治,剩下的幸存者則站成一列,挨個進行登記。

這些幸存者們大多麵色慘白、渾身顫抖,個別人還有些神經質,眼神亂飛、絮絮叨叨,一看就是被嚇壞了。

“十輛卡車…一輛車最多能裝三十人……這才多少……怎麽會這樣?”林修竹數來數去,排隊登記的人也才將將十七個,而之前幾天,每天都有至少一百人乘坐軍用運輸卡車抵達基地。

蘇則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

其實在得知中都要求各基地增建容納百姓時,他便知道這注定是一個漫長且危險的任務。危險的源頭不是變異人,不是變種體,而是人。

因為變異人晝伏夜出的活動特點,導致接送百姓的時間有限,而基地能派出的車也有限——考慮到燃油儲備、人員組織、基地承載量以及後續安排等問題,軍區就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車都派出去,隻能分批分區域安排。

遇到幸存者少的情況,這個運送過程必定有驚無險,可一旦人數超過運載量,混亂乃至意外就不可避免。

人人都想上車,人人都想活命,可時間有限,承載量有限,注定有人會被落下。但誰願意等死呢?哪怕一時半會死不了,誰又甘心活在恐懼之中?

到了這個時候,事態的發展必定往最不可控的方向滑落,車隊被百姓包圍無法移動是必然的結果。

等到太陽下山,結局已然注定,畢竟炮火再猛烈,終有彈盡糧絕的那一刻。

蘇則不知道他們是怎麽逃回來的,但能承載三百人的車隊隻活下來二十多個人,代價已足夠慘烈。

基地甚至中都未必預見不到這樣的情況,他們也盡量做好了準備。五輛裝甲運輸車,比派去笠陽的車多了一倍有餘,就連隊形都是安排好的——三輛裝甲運輸車堵住入口,兩輛殿後,必要時可以開槍示警。

但中都忘記了一件事,華州的軍人,不會對百姓開槍。

蘇則收回目光,轉身往回走。

林修竹見狀連忙跟了上去:“等等我!”

這一嗓子,引起了排隊登記的幸存者的注意,戴著兜帽的女孩看著林修竹的背影,好一會才收回視線,金色豎瞳怔怔地看著前麵人的背影。

過了一會,她抬手脫下兜帽,露出白色頭發和橘色貓耳,衛衣下擺也跑出一根有著橘色環狀花紋的尾巴。

像是有自主生命般,那根尾巴輕輕擺動著,尾巴尖勾起一個微小的幅度,看起來既像一個勾,又像是一個愜意的微笑。

林修竹跟著蘇則朝八營走去,一路上他難得安安靜靜的,直到看到八營的燈光,他才開口問道:“基地會暫停運送百姓嗎?”

過了好一會,蘇則的聲音才低低響起:“也許。”

“那會不會不接了?”

“不會。”

“……那再接的話,能避免今天這樣的事發生嗎?”

漫長的沉默後,蘇則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

第二天,基地暫停了接送百姓的計劃,蘇則和林修竹一起去基地醫院看望何子卿。

她半個腦袋都被紗布包著,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好像傷得很嚴重。但據她主治醫生說,實際情況還好,臉上的傷口看著誇張但並沒有傷到眼睛,身體其他部分也多是皮外傷。

最嚴重的,其實是心理創傷。

林修竹站在床邊,看著躺在**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的何子卿,想說點什麽,張開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昨天發生的事,通過那些幸存者之口已經傳遍基地,每一個得知真相的人都感到憤怒、悲哀,卻又有一絲無奈。

想要活下去而包圍車隊的百姓有錯嗎?為了守護華州而誕生的軍隊,無法對手無寸鐵的百姓開槍有錯嗎?軍區接送百姓的計劃有錯嗎?放棄收複城區的中都有錯嗎?

從頭到尾找不到一個過錯方來承擔憤怒和悲哀,最終隻留下無奈。

隻有當事人會多一份愧疚,一份幾乎能壓垮任何人的愧疚。

蘇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躺在**發愣的何子卿,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覺得,如果你能果斷開槍,所有人都不會死?”

何子卿瞳孔一縮,轉頭看向蘇則。

蘇則直視她沒被紗布包住的左眼,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道:“你也許還覺得,就應該開槍掃射,你在執行任務,而他們卻不聽勸誡妨礙公務。是他們耽誤時機,害死了所有人。”

何子卿嘴唇微動,眼睛裏閃過一絲怨恨。

蘇則垂下眼眸,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情緒:“那是什麽阻止了你開槍呢?”

何子卿一愣。

蘇則站起身:“好好想一想,阻止你開槍的是什麽,再想想如果你開槍,是否真的能扭轉結局?你從軍這麽多年,執行過的任務數不勝數,自然也見過各式各樣的人。我想,你比我更了解人性,了解自己,也了解這身軍裝代表的意義。”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林修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何子卿,又看看病房房門,最後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何、何隊您好好休息”就落荒而逃了。

何子卿看著那八條章魚腳慌不擇路地消失在門後,期間還被門縫夾了一下,不知為什麽覺得有些好笑。

於是她咧開嘴笑了起來,笑得涕淚橫流,包紮好的傷口崩裂,血色浸透了紗布。

等笑夠了,她抬手摁下呼叫鈴,看著趕來的護士:“抱歉,能麻煩你重新幫我包紮一下嗎?”

離開基地醫院,林修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希望何隊能振作起來吧……唉,也不知道基地有沒有討論出應對措施,這種事可別再發生第二次了……”

蘇則抬頭看了眼晴朗無雲的天空,忽然開口問道:“邢律他們去笠陽多久了?”

林修竹一愣:“差不多十天了吧……怎麽?想老邢了?”說到最後,他促狹一笑。

“十天……”蘇則垂頭低聲呢喃,眼前的地麵開始旋轉,“五月…雨季快到了……”

“對啊,咱們這不是都這樣嘛,”林修竹不以為然地說,“春天天天大太陽一滴雨都沒有,夏天倒是經常下雨又熱又悶,搞得鄉下發大水,城裏鬧內澇……蘇則?蘇則!”

雨季…多雲……蘇則晃了兩下,一頭栽倒在地,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