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關係

經曆了晌午後的叛亂, 禁軍校尉夏德文不知生死,另有幾位高級將領參與其中,估計也難逃一死。更重要的是, 夏德文的話動搖了人心, 不僅是禁軍中的每一個人都前途莫測,他們護送長公主回來或許會導致寒山城百姓被屠戮殆盡, 心中壓上了沉甸甸的擔子。

至於錦衣衛, 也有護衛不力的罪名, 行走辦事之間, 越發緊張起來。

這麽走了一個時辰, 申時過半,離天黑還很早,路過川崖城的驛館時, 長公主的命令從馬車中傳出,說今日太累,暫且停下來歇息。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錯過這個驛站,再往前走, 晚上估計就得歇在野外。雖然之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 但白天出了一場意外, 與以往不同。

禁軍失了首領, 人心渙散, 到了驛站也不敢做什麽, 隻看旁人眼色。

長公主似乎是真的累了,扶著宮女的手從馬車中走出,也未詢問守備問題, 或是與驛丞交談, 徑直走向了後麵的院子。

袁白站在一邊, 裝作支使下屬,安排今晚的值班事宜,視線卻緊跟著長公主的背影,直至消失才收回目光,眼神暗了暗。

章三川同夏德文不熟,但就共事的這段時間,覺得這個人還算靠譜。沒料到卻出了這樣的事,自己也沒能好好應對,此時更應嚴陣以待。

他的意思是,數十位禁軍參與了白天的謀反,餘下的禁衛軍已不能信任,不知是否有心懷異心之人,打算伺機而動。這些人未經排查前不能放在長公主身邊,值班的人暫時全部換成錦衣衛的人。

此時日落黃昏,車馬正在驛站內修整,人倦馬疲,護衛值班還未布置完全,長公主去了院子裏。

章三川道:“袁白,你辛苦一些,接下來的兩個時辰,由你負責殿下身邊的守備。”

袁白笑了笑:“為殿下辦事,怎麽談得上辛苦?”

他心裏清楚,現在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何況他也沒有看到夏德文的屍體,萬一明野追根究底地審問下去,未嚐不可能查到自己的身上。還是要盡早殺了長公主才能安心。

袁白這麽想著,點了數十個侍衛,其中也有查雲天,一行人與如常走向後院。

待走到院落前,他點了幾個人出列:“我先進去探查一番地形,再行決定如何換班。”

又朝查雲天看了一眼,說道:“你帶著人看看外麵需要多少人。”

在場的錦衣衛,知道袁白要下手的隻有幾人,也沒有背叛的心思,但袁白職位最高,可以隨意安排他們做事,隻要不太過分,一般都發現不了他的異心。

果然,袁白幾人順利進入院落,裏麵空無一人。他倒沒起疑心,長公主不喜有人侍奉的事闔宮皆知,加上又寵愛那兩個隨身近侍,讓他們去休息了也不意外。

袁白停下腳步,抽出刀,輕鬆地破開未加防護的窗戶,起身躍入。

這座驛站坐落於川崖城,川崖城十分富庶,又是九省通衢,來往無數高官顯貴,都要在此歇息,所以驛站內的主間裝飾也頗為豪華,專為貴客準備,與別處不同。

袁白下手很輕,動作不算大,但破窗而入這樣的事,不可能不被屋子中的人發現。

房間中悄無聲息,帳子垂落在床邊,看起來安靜平和,像是有人正在裏麵安睡。

是長公主。

袁白招了招手,餘下的幾人也跟了進來,他靜步走近床邊,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繡春刀捅了進去。

空的,沒有刺入人的血肉的感覺。

袁白心中生出一股不寒而栗來,他竟然絲毫未察,就這麽落入陷阱中了嗎?

如果是陷阱,那究竟從哪一步開始出錯了?

袁白來不及細想,也沒有提醒時候的人,抽回刀,急不可耐地從窗戶中跳出。

他要逃命。

外麵的錦衣衛皆被拿下,明野的親衛將園子團團圍住,天羅地網,不可能逃脫。

刹那之間,袁白就知道事情敗露,無可挽回,他先一步跪地,放下武器,作出束手就擒的樣子。

親衛圍了過來。

袁白被逼低下頭,他等的很煎熬,也不知等待了多久,直至一方雪白的裙擺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聽到長公主的聲音,叫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頓的“袁白”。

長公主的嗓音並不算軟,很低,是泠泠的疏離,但冷靜理智中似乎透著對世人的憐憫和寬恕。人如其聲,長公主就是這樣的人,袁白時常覺得他的手段不夠果決狠辣,得知長公主放棄一切,準備前往寒山城和親時,袁白差點咬碎了牙。

追隨這樣的主上,能有什麽前程?

長公主的語調有些惋惜,他說:“袁白,本宮信任你,才會選你隨同護送和親。”

似乎不覺得這一場意外有什麽驚險,也不把他的背叛當一回事。

袁白感到恥辱。他要的是權勢,想得到的是人人對自己的畏懼,但是長公主的憐憫未必不能利用。

他首先得活下來才行。

想到這裏,他不顧親衛的桎梏,跪地磕頭道:“殿下,罪臣的確罪該萬死,但隻是一家老小,全被費金亦掌握在手中,實在是不得不做。”

字字泣血一般:“罪臣不敢懇求殿下原諒,隻希望殿下能救下臣之一家老小,臣下一輩子當牛做馬,也願回報殿下的恩情。”

回答他的不是長公主,而是明野,他說:“背主者死,你當了這麽久的錦衣衛不清楚嗎?”

袁白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繼續磕頭求情,實則是試探身側兩個親衛的力度,突然奮力起身,想要拿起自己丟開來,實則還在不遠處的繡春刀。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挾持長公主為人質,從驛站逃開,再割下長公主的人頭,一路送回上京城中。他不但能活下來,還大有前程。

袁白的確抓住了刀,但沒有來得及揮。

明野的身形高大,擋住了容見的視線,隨手抽出刀,砍斷袁白的右臂。

伴隨著一聲慘烈的哀嚎,鮮血蔓延開來,明野大約是覺得吵,叫人堵住了袁白的嘴,又說叫個大夫過來,給他吊著命。

刀上沾了人血,難免會有血腥氣,因還要陪在容見身邊,明野隻將那把刀靠在一邊,刀鞘也擱下了,隨手找人拿了把刀備用。

再往前走了幾步,章三川正跪在廊下。

得知袁白刺殺長公主之事,章三川驚出一身冷汗,再聯想到夏德文的事,立刻就猜出來這是一場局。

這事他卻不知情。

章三川了解長公主的性情,他沒有做下背主的事,不怕會被牽連其中。但袁白是他的手下,這麽長時間,自己都沒發現蹊蹺。這是他的失職,也是他能力不足。

所以特來請罪。

容見停在他麵前,沉默片刻,出聲道:“起來吧。同知隨我出宮,勞苦功高,瑣事繁多,一時顧及不上。袁白又陰險狡詐,不是同知的錯。”

章三川便站起身,落後容見半步,打算著今後的安排。

明野道:“錦衣衛缺了人,不夠的人手,就從我隨行的親衛中補上。”

章三川聽了這話,什麽都沒說,他等長公主的意思。

夏德文反駁道:“大將軍是外臣,護衛之事,應當還是由禁軍和錦衣衛負責。”

此次參與抓獲叛徒的都是明野的親衛,除了演戲的夏德文知道實情,餘下的錦衣衛與禁軍一概不知。

這令夏德文不能接受。

長公主此次回去,於禮法和道德上已無任何阻礙,他有以一己之身和親拯救寒山城數十萬百姓的功勞,誰都無法阻止他登基為帝。

章三川和夏德文算是長公主身邊的內臣,又跟隨他出來這一躺,有出生入死的情分,就和旁人不一樣了。

內外有分,明野雖然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但他是外臣,管的太多了,手伸到了內臣的職務裏,他們就有些不能接受。

章三川嚇了一跳,覺得夏德文真是個愣頭青。他知道夏德文的考量,但也不該說的這般明顯。

大將軍還站在麵前。

明野半搭著眼簾,在一旁聽著有人指責自己的手伸的太長,卻不以為意。

其實他已經有所收斂了,沒有完全掌控容見身邊的所有事。與容見有關的事,他沒有能放下心的時候,別人都不能信任。

容見偏過頭,朝夏德文看去,他看了好一會兒,叫夏德文也不明白長公主的意思。因為眼神中似乎也沒有責備,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提出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他解釋道:“本宮與大將軍之間沒有君臣之分。”

這裏是容見最親近的下屬,所以他不加掩飾地展示對明野的不一般。

明野並不屬於“臣”,他和容見之間是一種與利益無關、感情上的聯係,但這樣的關係一定會體現在現實當中。

容見對明野有完全的信任,任何人都無法與他相比。

明野說要當一把為容見劈開一切阻礙的刀,容見卻不那麽以為。

容見不願意別人發現明野的嘴角為什麽磕破,但這是因為第一次戀愛的羞怯,而不是他不想讓外人知道這一段感情。

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這麽停頓了片刻,容見半斂著眉眼,神色平靜,很慢地說:“大將軍的話就是本宮的意思。”

周圍鴉雀無聲,無人敢應。但在場的幾人都知道他是認真的,也知道這句簡單的話裏代表著怎樣的含義。

容見不在乎權力,卻知道這樣東西的利弊之處。當他決心要做皇帝的時候,也做好了承受這種沉重負擔的準備。這是一種擁有後就不能與旁人共享的東西,至少在這個時代,在目前的狀況下不行。絕大多數人不會因為得到一點權力而滿足,反而會更加渴求,這是人貪得無厭的本性。

所以容見必須學會禦下之術,權力的收與放,得掌握在他的手中。

明野不同,他們是可以分享權力的關係。

夏德文雖然魯莽,但不至於愚笨,他退後一步,請罪道:“是臣逾矩了。”

明野偏頭看著容見,露出一點很輕的、為不可查的笑意。

容見輕鬆道:“不怪你,是本宮之前沒有說。”

這樣舉重若輕的話,更令兩位近臣的心中一驚。

從頭至尾,明野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像是無論容見做什麽決定,他都會接受。此時開口道:“川崖城離上京,還有近千裏的路程。而袁白之事敗露,之後的路上,費金亦未嚐不會再派人來,說不定會調動軍隊,隻為了將殿下攔在半路。章同知,夏校尉,二位想過這段路怎麽走嗎?”

章三川一愣,問:“大將軍的意思是?”

明野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就一定早已想好了解決耳朵辦法:“和親的隊伍太過顯眼,目標過大,很容易被人鎖定。不如舍棄累贅的儀駕,輕裝簡行,一路行至上京。”

這個法子聽起來簡單,但有諸多阻礙。他們人數眾多,沒有合適的由頭,路上的府城很難放行。

明野道:“兩位不必多慮,我有辦法。”

走到遊廊的盡頭之時,就應該分別了。

和章三川,和夏德文,也是和明野。

三人正準備和長公主告辭,忽然聽到容見開口說:“我遇刺受驚……”

容見仰起頭,眼中是很多的不舍,看著身側的人:“明野,你來陪我吧。”

容見願意在窗台等待明野而來,這是他們之間的情趣。但明野不必總是那樣偷偷摸摸。

章三川和夏德文迅速地告辭離開。

待兩人走了,容見先靠近了明野。

今日要隱藏行蹤,所以將雙生鈴收起來了。

但還是要握手。

明野半垂著眼,輕聲道:“殿下好厲害。”

容見他從小到大都沒有親近的師長,沒怎麽被人誇過,此時有些臉紅,移開眼,隨口反問道:“有麽?”

明野笑了笑:“有的。讓那些人都說不出話。”

容見用鼻音“嗯”了一聲。

今日天氣很好,黃昏時也算得上溫暖。

章三川和夏德文從那條遊廊上返回,不知為何,他心中若有所感,回過了頭。

長公主和大將軍還留在原處。

日影搖曳,正落於簷下,將要熄滅又還未熄滅,將他們兩個的身影襯得如夢似幻。

他們靠得很近,近到幾乎能算得上是依偎在一起了。

章三川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收回眼,就看到明野低下頭,眼睛半闔著,與長公主接吻。

意外的是,長公主沒有拒絕,很順從地仰起了頭,纖瘦的手臂攀在明野的肩膀上,膚色雪白,落在一片純然的黑衣上,格外顯眼,像是那種很脆弱易化的雪,必須交由這個人保護。

容見是背對著章三川的,明野卻對人的視線極為敏銳。他抬起眼,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章三川,沒有收斂或停下的意思。

容見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經驗不太多,心髒跳的很快,勾著手臂,搭在明野的脖頸上,需要借力才能站得穩。

明野不再看遠處的章三川了,低下眼,看著麵前離得很近的容見,他的睫毛如蝴蝶鱗翅一般劇烈顫抖著,眼尾處泛著緋紅。

沒有人能打斷這個吻。

章三川絕沒有想過明野會和長公主這麽親密,他在兩年前的猜測沒有錯,長公主和還是侍衛的明野之間的關係就非同尋常了。

而這件事仿佛是那句“沒有君臣之分”的驗證。不是因為大將軍權傾朝野,功高蓋主,長公主有求於他,所以才會用那樣的話安撫,而是他們之間確實存在利益無法比擬的感情。

他撞破這樣的秘密,雖然隻看到些許背影,卻還是嚇了一跳,腳步慢了下來,神色也有些驚訝。夏德文在一邊瞧見了,以為是出了什麽事,也想要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卻被章三川倉促地按住了肩膀。

這可不能再被別人看見了。

章三川是極懂得交際的,岔開話題忽悠道:“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手下除了內奸,校尉清洗了冤屈,又在殿下麵前得了臉。天色尚早,我聽聞川崖城的板鴨是一絕,不如叫人斬些鴨子,配上好酒,咱哥倆喝幾杯。”

夏德文這些日子確實心情鬱悶,何況他是武將,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勞煩同知了。”

章三川攬著他的肩膀,拉著他往外走,笑著道:“自古患難見真情,以後你我可就是患難兄弟……”

容見本來閉著眼,回應著這個吻,忽然聽到講話的聲音,不由地慌亂起來。

章三川的嗓門真的有點大。

明野伸出手,從容見的鬢角一路往下,冷的指尖滑過很燙的耳垂,捧住了容見的臉。

容見本能地想要逃開。

明野微微用力,掐住了容見的下巴,不許他躲,強迫他將頭抬得更高,吻得也更深。

人聲漸遠,但吻得時間太久,直至明野鬆開的時候,容見整個人幾乎都軟了下來,任由明野攬住了他的腰。

過了好一會兒,容見才緩過來,接一百次吻還是害羞,他的手抵著明野的胸口,沒為剛才的事生氣,但還是說:“下次在外麵不要那麽用力。”

在房間裏可以,不會站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很厲害的見見依舊被自己老公拿捏(。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