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雪與花

容見拿著信, 隨手掀開簾子,往外麵走去。

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照在廊廡上,昏黃的日光似乎凝聚成實質, 沿著屋簷, 一滴一滴,落入院子裏的勢低之處。

容見在廊下走了幾步, 不合規矩地坐在靠邊的位置, 小腿垂在外麵, 裙擺順勢傾瀉而下, 腳踝處掛著的那枚鈴鐺一閃而過。銀線繡成的花紋閃閃發亮, 宛如在水波一般的夕陽裏**開的漣漪。

靈頌沒有靠近,站在竹簾裏望著他。

容見的背影映在朱紅色的地板上,被拉得很長, 似乎也很孤單伶仃。

直至此時此刻,容見才算完全放鬆下來。

他拆開信封,將信紙展平,心中迫不及待, 手上卻很小心, 借著些微昏暗的光亮慢慢細看。

在以私人名義寄來的信中, 明野從來不談政事, 這封信中也隻略談了些近況, 說北疆下了雪, 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卻並不好看。

容見想起了和明野賞雪的那一個夜晚,談論喜歡, 顯露無意識的愛意的夜晚。

信中最後說附贈了遙寄而來的, 屬於北疆風光的雪與花。

容見在信封中找到了一小枝幹了的桂花, 捧了一小會兒,連手腕上都留有餘香。

隻是“雪”找不到,放在哪裏了呢?

容見沒想太多,拎著薄薄的信封和信紙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從北疆來的雪能存放在什麽地方。可靈頌也沒給他別的東西,明野寄來的隻有這麽一封信。

這麽奢侈地浪費了好一會兒時間,直到太陽將要消失在宮牆之下,容見舉著信紙,對著光看,發現信中有幾處寫了“殿下”的地方,紙都輕輕皺起,似乎是浸濕後又晾幹了。

容見一怔,終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那是雪留下的痕跡。

……是明野。

可能隻有明野才會寫這樣的信。

容見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發了好一會兒呆,也不是不開心,隻是心中有些空空****。

一年半前,明野說要成為他的刀,然後是漫長的告別。

容見不可能將明野當成一把刀,他想要保護這個似乎無堅不摧,為自己劈開一切的人。

他也想要變得很厲害,不想讓明野的辛苦白費。可是每次一想到明野,容見覺得自己還是沒有什麽變化,他還是那個在長樂殿的窗戶邊,等待明野前來的人。

終於,太陽完全落山,寂靜的院子裏逐漸點起燈籠,靈頌接過小宮女手中的火折子,自己踮起腳,將這一段廊下的燈籠點亮了。

她感覺到了寒意,拿了件披風出來,給容見披上,發現他還在失神,便也逾矩地問:“殿下是在想念大將軍嗎?”

容見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坦白地點了下頭。

靈頌安慰他道:“等將軍回來了,是不是也該打算成婚的事了?”

一聽這話,容見渾身都僵住了。

好像周圍所有人都默認,容見會和明野成親,明野會成為長公主的駙馬。

明野的付出實在太多,超越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程度。參政議政之事,能進展得那麽快,大半原因也是有明野在外支撐。

甚至連費金亦最後悔的都是放出明野,才讓局勢完全失控。

隻有容見自己會心虛,偶爾在夜晚想起明野,都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一會兒,容見才慢吞吞地說:“我……我不知道。”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好像很無措的樣子,連自稱都沒有用。

靈頌不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知道,隻有容見明白。

他們之間從未真正談到過那些事。

容見有時候會自作多情,覺得如果這還不是喜歡,那什麽才是?更多的時候是不敢。

因為他和明野之間並沒有坦誠相待,他欺騙了明野,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會有怎樣的後果。

容見不願意去想。

人生沒有事事如意,但是他真的很喜歡明野。

可能是才收到明野的來信,初雪和桂花,還有那些曖昧不清的情意,也隨著信紙一同被送到了長樂殿,容見難得生出一種勇敢。

無論謊言破滅後的結果如何,既然喜歡,那就去追好了。

明野又沒有什麽標準,他喜歡就可以。

事在人為,明野雖然是升級流爽文的男主,按照潛規則來說不太可能對同性產生什麽感情。但既然他在原文中都沒有喜歡過別人,未嚐就不能接受男孩子,怎麽就不能喜歡,不能在一起呢?

容見想了很多,他的確貪得無厭,他喜歡明野。

*

七日過後,容見約幾大世族的人在宮外的青雲坊見麵。

錦衣衛四麵埋伏,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絕無差池。

容見身邊隻隨身跟了幾人,首輔閣老,朝中重臣,一個都沒來,但無人敢看輕這位長公主。

他已經比那些人都要重要了。

至於為什麽隔了這麽長時間,就是為了讓他們去試別的法子,卻發現走投無路。

世族這些天連連拜見皇帝,容見不是不知道。但是,但凡費金亦拿明野有辦法,他都不會讓明野手握兵權,到封無可封的地步。世族再去懇求,也是沒有法子的。

今日的約談,不過是最後的一錘定音。

容見開了個獅子大開口的價格,世族又討價還價,談了一個晚上,隻談出個大概的結果,還未敲定。

容見不缺這些錢,他對金銀財物沒有什麽欲望,開出這麽高的價格,是明白世族的想法。他們不會覺得容見真的隻是為了賑災,而是借機割他們身上的肉。容見便也順從他們的心意,這麽做了。

討價還價之後,容見用那些本就沒打算要的銀子換自己的人負責賑災。否則地方上還是世族的人,根深蒂固,銀兩不過是轉了一圈,再回到他們自己手裏。

談完後已是深夜,錦衣衛護送容見回宮。

筵席上沒有茶,容見稍飲了幾杯清酒。他的酒量不佳,但沒那麽差,人也沒暈,隻是臉頰泛著緋紅,吹著晚風。

上馬車的時候,顧之平陪在一邊,沒等四福說話,他就朝長公主伸出胳膊,想給容見搭手借力。

容見看得出那是誰的官袍,偏過頭,居高臨下地瞥了顧之平一眼,沒有搭上去,也沒有開口詢問,甚至連拒絕都沒有,他隻是當做沒有看見,自己走上了馬車。

四福看了顧之平一言,陰陽怪氣道:“顧編修是外頭當官的,怎麽還和奴才搶這些活計?怕是不妥吧。”

顧之平愣了愣,麵色略有些尷尬,拱手向四福認了錯。

但不是覺得不該這麽做,隻當是大庭廣眾之下,男女授受不親,是自己昏了頭。

回宮的路上,到底想了很多。

說到底,容見穿書進來後,隻在仰俯齋略讀了幾個月的書,還是不太專心的那種。後來就專心政務,偶爾才去仰俯齋點卯,讓人挑不出錯。

所以穿書將近兩年,他還是不擅長古代的文辭,齊澤清也不是那等不通情達理之人,並不強求。但知道一旦走上朝堂,還是不能暴露短處,便找了個人將他的口述編寫成教令。

顧之平是被選中的人。他雖然憑著學識相貌當上了探花,然而探花常有,長公主隻有一位,且現在掌握實權,位同太子。他的官職低微,雖沒有實權,卻人人都要討好。

顧之平知道輕重,尋常人都不接待,生怕公主誤會。但人生在世,不能總是孤家寡人。同鄉同門之間來拜訪,他也不能拒絕,所以也會多談幾句。

酒酣之際,又沒有旁人,什麽話也都能說出口。

今年也一同考中了的同鄉說道:“長公主與那一位之間的流言蜚語,可謂人盡皆知。為兄卻聽宮裏頭的人說了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顧之平沒作聲,默默又吃了一杯酒。

那人道:“那位大將軍當年曾在長公主身邊當了兩年差事,所以外人都覺得是深情厚誼。可這兩年間,長公主未曾賞賜一物,也沒提拔過官職,甚至連月奉都沒多過。當時衛所中的人,對那位都避之不及。我心中想著,若是真的有情,會到這樣的地步嗎?恐怕不盡然吧。”

顧之平愣了愣,隻是說:“長公主之事,你我豈敢妄言。”

那同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隻是可惜,那位在當侍衛時,長公主並不怎麽中意,現在大概也隻是權勢所迫。而顧弟這般年輕英俊,成日孤男寡女相處,又有何不可呢?”

顧之平一愣,不知怎的,他明知是酒席間的玩笑話,卻記在了心中。

長樂殿中的人,口風都很緊,顧之平也知道不能從他們口中打探消息,便偶爾會在旁人那裏問起。宮中眾人對顧之平也是極盡討好,有些宮中舊人便湊了上去,將當初的事一一告知於顧之平。

其中還說了前年八月,長公主大病了一場,明野在長樂殿外空等了三日,被人旁觀恥笑。

顧之平便覺得同鄉的話越發可信了起來。他在長公主身邊三個月,每日陪伴處理政務,對長公主的性格不說非常了解,自認也揣摩了五分。以長公主的為人,對待一般人都很和善,而對身邊之人的好更是擺在明麵上。連自己在他身邊辦事不到半個月,連入夏後的冰都有一份。

但事實並非如此。

容見隻把顧之平當做是同事和下屬,平常隻有工作上的交集,至於私人生活中的很多事,對方一概不知。而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不過是糊弄顧之平沒在上京城中待過,宮中的人看起來對他和言善語,實則他聽到的隻有別人想告訴他的話。

長公主究竟如何對待那位大將軍,他並未親眼看過。

顧之平是一枚被選中的棋子,用於投石問路,妄圖破壞長公主與大將軍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那些人用的手段也很簡單,搬弄是非,張冠李戴,如果不是另有所圖,是不可能上當的。

他被人蒙蔽雙眼,看不到這些真相,也不願意從中醒來,就隻能深陷其中了。

顧之平已不是三個月前謹小慎微的探花郎了。

他知道在自己之前,從未有人與長公主這般親近,未嚐沒有起了旁的心思,隻是自知不能說出口。但心中逐漸產生妄念,明野一介武夫都可以,自己是當朝的探花郎,又為何不行?

*

到了第二日,世族的人立刻入宮同費金亦訴苦,將自己說的極為可憐,順便表達了一番忠心。

他們雖然是牆頭草,但感覺到了鐮刀即將來臨的寒意,還是得倒向一邊的。

禮部尚書王之衡痛哭流涕:“臣等家私,不過能勉強支撐一大家子度日,卻叫長公主……”

但此事已經塵埃落定,費金亦並不接話,他也需要用這些人來迷惑遠在千裏之外的明野,隻是連聲安慰。

王之衡接過張得水遞來的帕子,擦了眼淚,又道:“不僅是微臣,餘下的幾家,都千叮嚀萬囑咐,說是為官數十載,都是為陛下辦事。而這世上,百姓都稱隻知費姓皇帝,容氏早已是過去埋進土裏的事了。”

費金亦麵色愁苦:“愛卿千萬不要灰心。朕何嚐不知道容見是容家血脈,想要將天下交還於她。一來是於禮不合,二來是她行為驕縱,實在不可擔當大任。”

一番長歎後:“還是得早日將她嫁出去,成家立業,才能曉事。”

王之衡一時摸不著頭腦。現在朝堂上的局勢,皇帝與長公主已是不死不休的架勢,已然不可能再用嫁娶的方式緩和。即便公主出嫁,也可以理所當然地留在上京,不可能對已經握於掌心的權力放手。

而自己這邊已經表態,誓死追隨費金亦,隻希望他能早日安排後嗣繼承江山,皇帝卻何出此言?

費金亦自然不可能和他解釋,又略加敷衍了幾句,將他打發了出去。

現在這些牆頭草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他已準備好了解決的辦法。

王之衡出去後,屋子裏隻剩費金亦與張得水兩人,燭火微微搖曳,偌大的禦書房一時竟顯得陰森死寂。

近幾日的折子,費金亦都無心答複,他開口問道:“科徵闡那邊怎麽說?”

科徵闡是羴然族可汗的名字,是達木雅的父親。

身為一國之主,卻私自聯係打仗的另一方可汗,這樣的事可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但費金亦卻敢做。

張得水逡巡了一圈四周,將嗓子壓低到了極致,湊在費金亦的耳邊道:“那邊發來消息,一切準備就緒,隻等東風了。”

*

最開始的時候,科徵闡確實沒把明野當回事兒。

明野年紀太輕,又籍籍無名,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時名動天下,卻很難長久。

年輕人總是如此。

直到明野於萬軍途中,割了他一個兒子的頭顱,他吃了那樣的一場敗仗,才算醒悟過來。

明野的確不是一般人。

科徵闡很有耐心,決定和明野耗下去。他知道戰場是獵手的地方,不是有天賦就行,很多事唯有痛過,挨過打,失去過,悔不當初,才能知道什麽地方出了錯,日後悔過。

年輕人的經驗不足,科徵闡等的就是明野暴露出他的不足。

但他想錯了,明野今年不是二十歲。他曾經戰勝過羴然人,將他們趕回草原深處一次,這次也不會例外。

明野很有耐心,也很能吃得了苦。這一年半中,他從未下過前線,有時戰事緩和,他也每天練兵,未曾有一日缺席。即使有事入城,連絕不會停留,而是與將士同食同寢。

一個能輕易擊敗他第十四個兒子的人,一個沒有享樂之心的人,科徵闡確實覺得棘手,冬天即將再次來臨,他正在失去耐心。

幸運的是,大胤的皇帝遞來消息,他願意接受這場無本買賣。

北疆的天氣變化多端,早晨還是晴天,中午就烏雲密布,還未到晚上,大雪幾乎將路淹沒,周照清乘馬車來的,差點被堵在半路。

一下車,明野在軍中的親信林宗領著他去了帳中。

明野正在燈下看密報。

周照清四處奔波,為了北疆的戰事可謂是殫精竭力了,此時剛把糧食送來,也沒客氣,找了個地坐著,一一稟告了現在的情形。

待正經事說完了,周照清就沒那麽正經了:“公子聽說了嗎?就那件事!您的那位長公主!”

明野實在很忙,本來是沒打算理會他,隻是聽到那句“您的長公主”才緩緩偏過頭。

隨口應了一句:“什麽事?”

周照清誇大其詞道:“公子竟不知道嗎?就是長公主為了北疆的冬日補給大發雷霆,在宮中直接逼世族捐錢賑災,要將國庫裏的錢撥給這邊。”

這樣的事,明野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擱下手中的書,搭著眼簾,語氣頗為冷淡:“是宮中那些人又欺負他了。”

周照清一愣,尋思著當時的情形也不是秘密,來人詳細地說給自己聽了,長公主三言兩語,就將江家的那個戶部侍郎逼得退無可退,兩股戰戰被人扶著出去的,怎麽也不是被人欺負了的樣子。

或許、大約、可能,這也是一種情人眼裏出西施吧。是他這種孤家寡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但也不好爭辯。

除了戰事有關的糧草,還有一份珍稀物件的禮單。

明野並無私產,萬來商會的一切,幾乎都投入到了這場戰爭中。他隻偶爾會挑揀一些東西送給遠在上京的容見,填滿容見的房間和妝奩,自己不會留下任何物件。

容見的那枚由紅寶石攢成的花鈿也是明野送的。

人生之前的三十年裏,明野從未表現出對紅色寶石的偏愛,現在卻會特意挑出來。

他很鍾愛紅寶石,因為那是他眼瞳真正的顏色。但不是有多喜歡自己的這雙眼睛,而是會想起容見珍視地撫摸自己雙眼時的神態。

像是細雪將要落入冷湖,明知會融化,也義無反顧。

容見就是那樣,是明野永遠無法割舍的柔軟眷念。

那是再漫長的時間,多遙遠的距離都無法消解的感情。

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容見,明野垂著眼,很漫不經心地想著。

他不得不這樣。

因為如果太過認真,就無法壓下如野火一般瘋漲的欲念。

作者有話要說:

見見:好會,喜歡qwq

應該快了,在寫了在寫了(飛速敲打鍵盤)(速度過快起火了)(滅火中)(鍵盤壞了被迫斷更)(找出舊鍵盤)(嗆一鼻子灰)(身殘誌堅繼續碼字)

感謝追更,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晚安!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