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參政

一入八月, 天氣逐漸涼了下來,拙園的白水齋坐了十數個官員,正在議事。屋子裏沒有那麽熱, 他們爭吵的嗓音卻一聲高於一聲。

主位空懸, 然而不是沒有人主持這場議事。

長公主坐在臨水的窗戶邊,似乎置身事外, 正垂著頭, 翻閱一旁呈上來的折子。

他坐得很端莊, 打扮得也簡單, 滿頭烏發, 隻用一根雪白綢帶挽起,鬢邊另簪了一支嵌著滿色血紅寶石攢成的花鈿,容貌秀美, 金尊玉貴。

翰林院的編修顧之平正在一旁伺候筆墨。

他偏著頭,看到長公主細白的手指翻過一頁,用朱筆親批,不由有片刻失神。

這是他在長公主身邊隨侍的第三個月。

今年二月, 顧之平上京趕考中了一甲進士, 四月殿試被點為探花, 入翰林院當了編修。

時年五月, 國子監懷心堂爆發一場七日論道, 辯的是天子的君臣之道和男女之別的人倫之道。

程之禮年近八十, 卻還是親自主持,七天時間,一日未曾缺席。

翰林院的人也都去旁觀了。顧之平不是沒在書院中與同窗同門論過道, 但這樣的架勢卻是第一次見到。即便是他這樣考上進士的小官, 也知道論的是當今的局勢。

費金亦為仙去公主的駙馬, 代為執政多年。當年費金亦與天下臣民有約,說是等到長公主長大,成婚育子,誕下皇嗣,便會將皇位交還給容氏。而長公主年方十九,卻沒有成親,反而要以公主的身份參與朝政,這與當年的約定不符,也與自古以來的規矩不合,是以七日論道,想要從天下學子口中問出個結果。

這樣的朝政大事,本與顧之平這樣沒有資曆的小官沒什麽關係,他是小地方的出身,家境算得上不錯,但與上京城中的豪貴相比,不值一提,知道謹言慎行的道理。

七日中顧之平都是且聽且記,但最後還是寫了篇文章,交了上去。

最後的結果是天子一派大獲全勝,長公主參政一事,已成定局。

沒料到幾日過後,仰俯齋的教授齊澤清親自找來,問他可願意為長公主編寫教令,伺候筆墨。

顧之平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挑中他的原因也很簡單,他是新科探花郎,文章寫的好,字也不錯。家境清白,性格不張狂。在京中的幾個月,齊澤清一一看過翰林院的人,覺得顧之平為人處世最為小心,也不攀附權貴,看起來性格很好。

這事來得很急,容不得顧之平與師長家人商議,齊澤清沒打算強求,隻不過再挑一挑罷了。

一夜未眠後,顧之平找到齊澤清,願意為長公主做事。

又過了一天,沐浴更衣後,他被齊澤清領到宮中,與傳聞中品學兼優,溫儉柔順的長公主見麵。

他是低著頭進去的,聽齊澤清為長公主介紹自己。

長公主隨意答應了一聲,嗓音略低,一字一頓,慢條斯理地叫他的名字。

“顧之平。”

顧之平抬起頭。

“你是叫這麽名字麽?”

長公主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穿了一身繁複的宮裙,生的極美,實在是令他不敢直視。

至此以後,他便隨身在長公主身邊侍候,主要是為長公主編寫教令,傳到底下。

臨水的窗戶開著,湖中的荷花謝了大半,還留有些許殘紅,隨風搖曳。

但這樣的美景,無人觀賞,白水齋裏吵得越發厲害了。

夏天剛過,冬天就不遠了,在座之人,為的是入秋後北疆戰事補給而爭吵。

前年同北疆打的那一仗,至今還不能算真正停下來。

兵部的人歎氣道:“朝政艱難,更要共渡難關。若是北疆戰事一敗,羴然人一路南下,燒殺劫掠,豈不是火上澆油,更難支撐。”

此話一出,戶部左侍郎高聲道:“在下自然知道如今戰事吃緊,也和尚書大人算了好些時日,想要撥款給北疆,但前幾月的水災剛過,災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此時正值入冬,須得發放賑災銀兩,讓災民熬過這個冬天才行。”

“你!”

銀錢都在戶部手中,這邊不開口,不願意撥款,別人磨破了嘴皮子都沒用。

這事在朝堂上吵了有小半個月,每次費金亦都一言不發,任由兩邊爭吵。現在隻當做燙手山芋,丟到了容見手中,看他如何處置。

想要參政可以,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

長公主畢竟不是皇帝,稍有不慎,處理有差池,別人便有了攻訐的理由。

實在是吵得令人頭痛。

容見擱下手中的奏折,曲著手指,指節在桌案上扣了幾下,聲音不大,但在場之人,無不停了下來,朝他看了過去。

長公主的座位與眾人之間沒有隔屏風,他不再需要屏風和幕離那樣的東西,也不再非得用貴重的首飾裝點自己,如今的長公主有那樣的權力。

由於事務實在繁忙,容見也不得不學會一心兩用,方才一邊批閱奏折,一邊聽他們爭吵的話語。也是想晾一晾他們,吵到興頭上,看能說出些什麽。

長公主低眉斂目,似乎對這些人的爭吵不以為意,點出戶部左侍郎的名字,不輕不重道:“江大人,你來說如今庫中所餘銀兩,刨除賑災所需,還剩多少。”

這是要先賑災的意思,戶部侍郎江飛濤喜上眉梢,他算賬的功夫不太行,記得也不準,在容見麵前磕磕絆絆,講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個大概。

他神色沉靜,略點了下頭,不緊不慢道:“那大人的意思,應付了賑災,庫中是一分錢都不剩,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長公主的語氣似乎沒有責怪,但這話令江飛濤不敢接,他訕訕一笑:“殿下,這是庫中的實況,臣也是無可奈何,變不出銀子啊。”

容見點了點頭,也沒生氣。一年半之前,他的沉靜還是虛張聲勢,現在是真的靜下來了。

白水齋中一片安靜,眾人都以為此事塵埃落定,畢竟與賑災相比,戰事就要放在次一等。否則到時候災民變成流民,湧入上京城中,長公主的名聲可就被毀的一幹二淨了。

這是明智之舉。

但沒等片刻,容見隨意問道:“之前聽聞江南江家世代相傳,江大人是第幾代來著?”

這話叫江飛濤一愣,他直覺不對,但這樣的問題也不能不答,他謹慎道:“微臣是江家第九代,但並不能算嫡出,隻略受家族餘蔭罷了。”

容見輕聲道:“江大人是第九代,看來江家在江南已有十一代人了。”

江飛濤不明白他此番感歎的意思,沒有接話。

容見朝江飛濤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麵前說話。

江飛濤走了過去,沒敢抬頭。

容見飲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此次水災發生在江南,而江南正是幾位世家的傳家之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受了江南百姓十一代供養的江家,想必這點錢還是出得起的。”

自前朝開始,世族私自收征土地,大肆斂財,已不是秘密。容見這話雖沒有完全點名,但幾乎是不加遮掩了。

江飛濤駭不敢言,好一會兒才道:“殿下,這萬萬不可,我們都是詩書傳家,怎麽可能以一家之力救得了一地。”

容見“哦”了一聲,輕飄飄道:“怎麽是一家之力?還有王家、周家、謝家,不都感念往昔,知道輕重嗎?”

這是要把江南的幾大世族都拉下水的意思。

江飛濤曾聽聞長公主的手段強硬,但也不知道能強硬到這個地步,也沒料到且正好是在今日出了這事。

他可不敢接這樣大的擔子,莫說是其餘三家,連江家人都敢撕了他。

江飛濤顫顫巍巍道:“殿下這話,臣……”

容見放下茶盞,平靜地看著他,語調沒有絲毫變化:“本宮的意思是,江大人說得對。賑災過冬的錢要有,補給北疆的銀子也不能缺。給完了北疆,庫房裏估計還能剩個五十餘萬兩銀子,畢竟將士的人數遠遠少於災民。但剩下的銀子,江大人,本宮也想了法子給你補上了,你去做就是。”

江飛濤聽了這話,哪裏還有一刻鍾前的得意,連站都站不穩了,跪倒在地。而方才爭吵之人全都噤若寒蟬,一言不發,連勸誡的人都沒有。

容見搭著眼簾,對眼前的人視若無睹。他選在今日,就是沒打算瞞著別人,要在私底下和世家商量了。

當然,此話一出,接下來確實沒什麽必要再吵了,人都散了,江飛濤是被人扶著出去的。

顧之平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他是知道世族的勢力的,可長公主竟然就敢當眾逼人捐錢。

他抬著頭,打量著容見的神色,一肚子的疑問忍不住出了口:“殿下怎麽……”

容見方才是在想事情,此時回過神,也沒留心顧之平問了什麽,開口道:“你替本宮擬幾張帖子。擬完了遞給本宮看看。”

擬的自然是王周江謝四家的帖子。今日對江飛濤說的話隻是一個開始,預兆著他接下來將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顧之平欲言又止,愣了一下,才應了一聲。

*

容見當眾逼江家賑災捐錢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朝野上下。

群臣出了白水齋不到一刻鍾,費金亦就已從張得水的口中得知了當時的情形。

他怒上心頭,一腳將伺候的小太監踹開,冷聲道:“這就是朕的好女兒,大胤的好公主,這種事她也能做得出來!”

然而此時已不是兩年前,容見的一切都可以任由他擺布,現在他隻能對此裝作若無其事。

至於和費仕春的婚事更是癡心妄想,幾乎不可能了。

他不能再強製使這位長於深宮中的公主做任何事,他的婚姻,他接觸的人或事,費金亦很難再插手。

容見在宮中有錦衣衛的保護,朝堂上有崔桂為首的文臣擁護,而遠在千裏之外,手握重兵的明野,則是容見最強有力的支撐。

放出明野,讓他去北疆監軍,是費金亦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事之一,直接造成了現在完全無法在他掌控之中的局勢。

他將這個差事扔給容見,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個燙手山芋,更因為這個選擇將會在容見和明野之間造成無法磨滅的隔閡。

國庫中的銀兩不夠,這是事實。

容見想要登基為帝,就必然要保持一個好名聲,他必須選擇賑濟災民,這樣就沒有餘錢再給北疆。

即便是再忠誠的將軍,在外作戰,卻拿不到補給,難免會產生異心。

沒料到容見卻利用和明野之前堅不可破的關係,反過來威逼世家,讓他們入局填補虧空。

世家的德性,費金亦再清楚不過,瞻前顧後的牆頭草,在武力的威脅下,拿錢消災的屈服隻是早晚。

但是沒有關係。

費金亦陰冷一笑,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容易的事,容見想要登基,是絕無可能的事。

*

崔桂得知消息後,立刻起身準備拜見容見。

大多時候,容見還是在長樂殿中辦公,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裏裏外外,每一個人都經得住審查。

崔桂來的時候,容見正在臨風處理公務,見首輔來了,叫人看茶賜座。

崔桂沒有推辭,坐在椅子上,開口道:“這樣棘手的差事,殿下竟也做成了。”

容見笑了笑:“首輔不要嫌本宮冒進就好。”

實際上他確實冒進,所以崔桂才會如此著急。

他們之前沒有商量過。

容見思忖片刻,解釋道:“世家擁財無數,卻分文不舍,甚至在水災過後,以更低廉的價格,收購土地,牟取利益。這樣的事,實在不能這麽輕易放過去。這次賑災,他們要麽花錢,要麽將土地吐出來。”

他敢說這樣的話威脅世家,當然是有底氣的。

容見垂著頭,他的脖頸微微曲著,露出很白的後頸,這是旁人很少看到的、屬於容見嬌氣柔弱的一麵。但隻是一閃而過,沒叫任何人發現。

他想到了明野。

明野去往北疆後的兩個月後,南川城被圍,幾十萬百姓生死懸於一線間,是明野守下的城。在此之後,明野明麵上是監軍,實際履行的是將軍的職責,但那時還是掩人耳目。直到熬過冬天,對北疆各部落的反攻,才算是將真正的自我展現在天下人麵前。

北疆的將士,隻聽令於明野,因為他補上了之前的月銀俸祿,也因為他戰無不勝,讓原本死去的邊疆戰士活了下去。

十萬精兵強將,雖然北疆羴然人的戰事牽絆,不至於攻入上京,擁護容見稱帝,也還是將費金亦嚇得不清。

明野不過二十歲,卻已封無可封,成了大將軍。

北疆雖遠,陸上行軍雖慢,但再往前行軍,運河四通八達,順流而下,正是江南。

當然,容見當然不可能那麽做,他又不是瘋了,但用來威脅威脅世家也不是不行。

世家在地方的勢力盤根錯節,難以動搖,賑災的錢款放了下去,一層一層的剝削,剩不了多少。即便真的放了賑災銀,也不過是肥了世家。

容見道:“要麽給錢,要麽還地,兩者選一。”

崔桂卻依舊沉默著,其中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隻是這樣做的後果也很明顯,就是得罪狠了世家,對日後登基大為不利。畢竟世家是牆頭草,見長公主這邊勢大,又想要倒過來。他們的打算還是長公主終究是要成親的,即使當了皇帝,到時候多塞進來幾個,誕下皇嗣,就是等的時間久了些,卻還有機會。

但容見這麽做,無疑是圖窮匕見,刀直接紮到了世族最疼的那一塊肉,必然會竭盡全力阻止容見登基。

而現在隻是開始,不是不能挽救。

崔桂意有所指道:“大將軍也未嚐沒有別的法子。”

明野有另外的途徑可以拿到錢糧,這是大家心知肚明,隻是還未挑明的事。

容見看過《惡種》,大約能猜得出來是萬來商會。

他偏過頭,輕輕道:“萬一沒有呢?即使真的有,那也是他的東西。”

容見也不可能承受得了那個萬一。

頓了頓,他又說了一句:“首輔,本宮是賭他們不敢賭。本宮不會輸。”

天氣已經涼了下來,竹簾卻還沒換,容見安靜地坐在半搭著的簾子後。落日熔金,昏黃的日光一折一折的映在容見身上,他的臉色冷淡,處在明暗交錯中,顯得高深莫測,城府極深。

連崔桂也不能完全讀得懂他。

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崔桂時常感歎,幸好當時不得不走這樣的一條路,否則他可能因為年歲已高,不敢將賭注下到長公主的身上。

而現在的局麵證明他沒有押錯賭注。

崔桂到底沒有阻止容見已經做好的決定。

崔桂走後,容見實在有些倦了,今天的事情太多,他一刻都沒得閑。便飲了口濃茶,勉強吊起精神,繼續處理剩下的事。

過了一會兒,太陽即將落山,靈頌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她現在負責內務府的一幹事宜,平時很忙,不能常來長樂殿,此時親自來了,就是有要緊的事。

容見抬頭看著靈頌,等她說話。

靈頌將手中的東西往前一遞:“殿下,是大將軍的來信。”

容見怔了怔,反應過來後也沒顧得上什麽失態,撐著手站起身,趿著鞋往前走了兩步,因太過著急,絆到桌腿時還踉蹌了一下,才接過靈頌手中的信。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很厲害卻很想念老公的見見qwq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