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橘子

慌慌張張間, 容見隨意拿了件衣服披上。

他赤.**肩膀和後背,屬於少年人的身形顯露無疑,蝴蝶骨的形狀很漂亮, 薄薄的一片。

那些是明野在短暫的一瞬間看到。

容見總是這樣, 對明野不設防,應允他擁有隨意進出自己房間的權利。

等了好一會兒, 容見終於收拾好搖搖欲墜的尊嚴和體麵, 趿著鞋朝明野那走了過去。

明野睜開了眼, 他的喉結微微上下移動, 伸手解開大氅, 放在了一旁的軟塌上。

他本來沒打算久留,大約是忽然間覺得很熱。

不知為何,兩人都默契地不提方才的意外, 裝作若無其事。

明野站在容見麵前,問:“不睡了嗎?”

容見還是很困,但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地說:“不困了。”

明野眼裏含著笑意, 連眉眼都顯得溫和, 容見的謊話說的很隨意, 但他願意被這麽敷衍的話欺騙, 也願意當真。

容見本來是想要喝茶的, 但一看到明野, 就什麽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這麽站了一小會兒,又覺得有點累了,便理了理裙子, 坐在床邊的地上, 手臂搭在床沿邊, 腦袋枕在手臂上,歪頭看著明野,很認真似的。

明野問:“在看什麽?”

容見眨了下眼,慢吞吞地說:“看你。”

他才從睡夢中醒來,意識沒有那麽清醒,說話的語氣卻無比誠摯:“這次是真的好久沒見過你。”

容見很隨意地說著話,聽起來像是抱怨,語調卻很軟,就是和很親近信任又依賴的人聊一些瑣碎的事。

明野俯下.身,用手指試了試地麵的溫度,是熱的,便沒有把容見從地麵抱起。

他笑了笑,有點明知故,哄容見玩的意思:“很久嗎?”

容見仰起頭,望著明野,其實多久沒見,用簡單的幼兒園加減法都可以算出來。但他非要細數每天做了什麽,譬如學了很難的文章,被陳玉門氣到,又或是被先生批評,那些印象深刻的事在每一天發生,隻是每一天都沒有明野。

明野也想每天都待在他的身邊。

但說完了也就算了,容見沒有提出很過分的要求,他越發覺得渴,支使明野道:“我好渴,你把裝果子的那個籃子拿來。”

其實容見沒有這麽嬌氣,也不叫人守夜,平常有什麽事都自己做。隻有在明野麵前才這樣,好像幾步路都不願意走,拿個東西都會累。

明野將東西遞到他麵前。

蘋果和梨子都要削皮,隻有橘子還算方便。

容見在果盤中選了好半天,終於挑中了一個外皮金黃,毫無瑕疵,形狀圓潤,品相其佳的橘子。

剝完過後,又很用心地將上麵的白色橘絡都打理幹淨。

明野在旁邊看著,大約是看容見這麽忙活很有趣,一時也沒有選擇上前幫忙。

容見將橘子掰開,沒有吃,而是拿出其中一瓣,遞到明野嘴邊:“給你,忙到現在的加班社畜。”

明野怔了怔,加班的意思他大約能猜到,社畜就完全不明白是什麽了。但也沒有再繼續想下去,張嘴吃了那瓣橘子。

慢條斯理地咽下去後,明野笑了笑,說:“很甜。”

容見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我也嚐嚐。”

明野沒來得及阻止,容見也吃了一瓣,橘子的汁水在口腔中爆開,又酸又苦,味道非常奇怪。

容見忍痛吞了下去,指責道:“好酸。你怎麽還騙人。”

明野說:“殿下,你自己挑的。”

然後從果籃中挑了一個橘子,剝開後,兩堆橘子皮堆在一處,明野嚐了一口,又將剩下來的遞給容見:“這個很甜。”

果然很甜。

他們分享了一個橘子的酸澀,也品嚐了另一個橘子的甜蜜。

容見吃完了一個還不夠,又讓明野將籃子裏的橘子都剝好了,每一個都是甜的。

他的運氣就是這麽差,整個籃子裏,可能隻有這一個味道不好,湊巧被他挑出來了。

容見有點沮喪:“我的運氣就這麽差嗎?”

明野也坐到了容見身邊,方才的每一個橘子他也都嚐了,此時一旁堆著一座橘皮小山,他說:“殿下挑的,是給臣吃的。而我選的,都是給殿下的。運氣差的不是殿下。”

容見反應雖然遲鈍,但沒有真的笨到不通事理的地步,他不能理解:“可這樣運氣差的就變成你了。”

明野垂著眼,漫不經心道:“臣不相信運氣。”

頓了頓,繼續道:“殿下聽說過一個人嗎?那人出生時湊巧遇到劫匪,母親和隨身侍從全都命喪於此,待家人趕來後,剖開母親的肚子,發現他還活著。七歲時,出門看燈時,不幸被人販子拐走,本來都要被帶出城門,那人販子匆忙之下,不小心掀翻了一個人的攤子,被人拽住不許走,他才被人救出。十五歲時出門拜訪師長,車駕不小心翻到懸崖下,他卻毫發無損,隻是不知道身在何處,而且渾身上下隻有一枚吃餃子時吃到的彩頭,他隨意找了個賭場,以一枚銅板贏到千金。”

世界上的確有這個人,不過五年後他才會到十五歲,聲名響徹整個大胤,成為“運氣”本身的存在。容見本來就很愛聽樂子,如果他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重生,知道以後的事,不會沒聽過這個人。

但明野真的隻是隨口一說,雖然在話說出口時就知道有不妥的地方,他也沒有刻意避開。

可容見表現得一無所知,他“哇”了一聲:“世上真的有運氣這麽好的人嗎?”

明野沒想到的是,容見本來確實知道這個人,但是他給忘了。

理由很簡單,《惡種》這本書字數太多,連載時間太長,奇人異事數不勝數,容見怎麽可能一一記清。

明野即使再聰明,思維再開闊,也不可能想到,在容見眼中,這裏曾是一本書,而他是這本書的主角。

但知不知道都無關緊要,明野也不是為了試探,他說:“從現實意義來說,他的運氣確實很好。”

“我希望殿下的運氣也能這麽好。”

永遠都能逢凶化吉。

容見蹙眉道:“好像有點矛盾。”

他偏頭看著明野:“不相信運氣,又希望我的運氣好。”

這算什麽,選擇性雙標?

明野沒有回答。

可能邏輯上確實有所缺漏,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在對待他的事上永遠特別。

就像容見說的那樣,不相信運氣,又希望容見永遠都能有好的運氣。

*

明野發現不對的地方,是在費仕春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尚公主的名單上。

費仕春的出現,絕不是一個意外。

在如今文武百官眼裏,費仕春實在是很不起眼。

他是落魄勳爵家的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沒什麽過人的能耐,不過是打算日後襲爵,這麽不講究地過一生罷了。

這樣一個人,被選做駙馬,似乎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現在的朝廷上為了長公主的駙馬人選吵得不可開交,文臣這邊挑的要麽是耕讀之家的子弟,要麽是新科寒門進士,而世族那邊則有無數高門子弟備選,更甚者叫囂可以讓長公主見識到何為世族富貴,必然會選擇出嫁。

費金亦表麵上裝聾作啞,實際上另找人選了與費仕春相同處境的勳貴子弟出來,呈上一份名單。

比起勢同水火的對方,一個不代表任何一方勢力的第三方似乎更容易被兩方接受。

明野看出了費金亦的打算。重生之前,並沒有這麽一出,因為那時的長公主表現得非常柔順聽話,手無縛雞之力,任由費金亦拿捏。而現在則不同,容見的幾次動作,不僅改變了自身的處境,也使局勢大變,逼得費金亦不得不提早準備長公主的婚事。

他必須要讓容見盡快嫁給費仕春,使容見忙於婚後事務,甚至於懷孕難產,最後隻留下一個公主的“遺腹子”。

費仕春也配?

思及此,明野飲了口冷茶,不動聲色地想。

殺了費仕春不難,隻是結果會讓費金亦失控。

一個失去理智,連最後希望都斷絕了的皇帝,絕對會掀起軒然大波,他不會再留下容見這個長公主。

所以費仕春暫時不能死,他必須得活到明野做好應對準備的那一天。

道士講究苦修,道觀中也頗為冷清,屋子裏沒燒炭火,周照清同明野一起處理最近堆積的事務,冷得跺腳。

他一邊抱怨,一邊問道:“首輔那邊的事,今天該有結果了吧。”

明野今夜是冒雪出宮的,當然是有要緊事處理。

這個要緊的事,就是崔桂。

周照清不再像往常那樣隻處理商會的事宜,他也有很多精力放在了朝廷的事宜上。

明野接手萬來商會後,其中關於商業運作方麵自不必多說,還要許多周照清從來未曾聽聞過的宮廷隱秘。

譬如那位費仕春竟然是皇帝的親生兒子。

而費金亦不愧是熬死嶽父,殺了發妻的狠人,為了日後的皇位繼承,竟然想讓自己的親生兒女成婚,待時機成熟,殺了長公主,隻留下自己的姓氏傳承下去。

周照清琢磨著,這可真是一場大戲。

但明野之後的安排,周照清並不明白。他本來以為明野要走的路是尚公主,成婚生子,登上帝位,這樣一條順遂的路,現在看來,卻不盡然。

明野竟想要讓容見登基為帝。

周照清不懂,明野這樣做的意義。

太大的風險,太多的不可預料,何況即使事成,容見一旦坐上了那個位置,也不能有什麽回報,說不定反而會滿盤皆輸。

明野翻閱著今日朝堂上的消息,隨口答道:“送上門的消息,並不可信。而自己查出來的,卻會深信不疑。”

周照清笑了笑:“公子說的極是。即便是首輔,親自查到的真相,也是不得不信的。”

首輔崔桂在長公主婚事上,一直沒有出力,受同派文臣非議已久。一方麵,他覺得自己沒有完全看清形勢。另一方麵,他似乎又在猶豫,或許有一種可能,是推舉容見登基。但他雖然有這個想法,卻一直遊移不定,因為太過艱難,一旦失敗,就會輸得徹底。

明野要讓他下定決心,非容見不可。

就像容見被擄走時,崔桂當時不願意暴露孔九州的身份,隻打算私下找人。一方麵是形勢還沒有危急道不可挽回的地步,另一方麵就是長公主在他心中是次選,沒有那麽重要,重要到不可失去。

這是權衡利弊下的做法,談不上對錯,隻論利益。

明野當過皇帝,他並沒有覺得那個位置有多好,多不能割舍,但不可否認,那的確是世上最至高無上的地方。

他選擇讓容見登上那個位置,成為世上最重要的人,所有人都必須費盡心力,不得不保護他。

崔桂是一條老狐狸,他本就一直疑心,皇帝為何如此緊張長公主,並且也不全力阻止長公主的婚事,隻可惜沒有方向,四處搜查,也找不到結果。

當兩方人馬之外,駙馬的第三份名單出現時,隻需要一條線索,暗示費仕春的不同尋常,就足夠崔桂順藤摸瓜,找到真相了。

局勢驟變,崔桂不能再等下去。

費仕春是費金亦的親子,費金亦準備讓自己的兒子繼承江山,做這個王朝真正主人的謀劃,會讓崔桂下定決心。長公主成婚的路也不能走了,剩下來再不可能的事,也要一試。

明野搭著眼簾,看著那些形形色色,各有謀算的文臣武將的主張。

了解人心不算什麽,難的是怎麽利用那些人的私心,做到他想做的事。

在他準備以錦衣衛身份入局之前,早已做好了安排。

明野就是這樣的人,他要做的事,他要布的局,連自己都會置身其中,成為這場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過了一會兒,明野看完其中一份密報,他抬起頭,看到簷下的積雪,想到此時此刻正在安眠的容見。

唯有容見是個例外。

他隻想保護他不受傷害。

“對了”,周照清突然開口,“前幾日,鋪子裏的師傅說,口脂終於製好了,顏色漂亮,不會輕易脫落,我正想著告訴您,一時給忙忘了。”

明野轉過頭,起了些興趣,說:“拿來看看。”

因明野上次提過,周照清知道他在意,平日裏都帶著,防止突然見麵,到時候拿不出來。此時解開裝著隨身物件的布兜,裏麵除了慣常用的紙筆、一把匕首,隻有幾盒口脂。

周照清將東西遞了過去。

明野打開其中一盒,看了一小會兒,伸出手,用中指沾了一點,隨意地抹在手腕上,似乎是在查看這口脂在皮膚上表現出的色澤。

周照清愣了愣,他總覺得這一幕很奇怪。

明野整個人都是冷的,他渾身上下,幾乎不帶一絲點綴配飾,烏發,黑眸,白袍,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雪後的冬夜,不可接近。

鮮亮的口脂看起來與明野格格不入。

周照清道:“師傅說這玩意造價雖高,但勝在新奇,倒也不是不能試試,看能不能賣個高價。”

明野垂著眼,他看著手腕上的口脂,大約想了會兒抹在容見的嘴唇上會是什麽樣子。

但思考時也很沉默,令人看不清神色,他說:“不必上了。”

周照清:“啊?”

什麽意思??他千辛萬苦,終於做出來的東西……

明野看了他一眼,將口脂合上,放在一邊,輕描淡寫道:“是送給他的禮物,他一個人有就夠了。”

明野十六歲時,周照清奉命,第一次與他見麵。

第一眼看到明野時,周照清覺得很意外,明野像是一把不出鞘的刀,沒有人敢說他不鋒利,也無人能看透他在想些什麽。

因為明野看起來什麽都不想要,他沒有欲望,自然保持純粹的理智和冷靜。

才十六歲,那時周照清感歎的是後生可畏,又覺得有些可怕,自己要與這樣的人共事。所以在明野表現出略有些不同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試探,想要找出他的弱點。

而現在的明野變得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他不再無堅不摧,他的軟肋如此明顯。

周照清卻不知道是好是壞。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大家很急,我也很急,但還是要按文案來,會有時光大法(。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