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反常

周照清最會看人臉色, 果然閉了嘴,一句話都不說了。

他今日是來打下手的,外麵的那些大掌櫃不知道明野的真實身份, 也不能同他見麵, 他就負責遞賬本、查驗真假等瑣事。

堂堂一個大掌櫃,竟成了明野的貼身小廝。周照清倒也看得開, 這棟鬧中取靜的小樓是他名下的產業, 伺候的人也都是他撥來的, 便早早令人買了青意坊的糕點送了上來, 一邊喝茶吃點心, 一邊等人。

今日來的都是貴客,閣樓之上,垂簾之中的更是貴中之貴, 燒的是最好的銀骨炭,屋子裏暖如春晝,明野解開披風,搭在桌子的另一邊, 紅寶石堆在毛領上, 不由令周照清多看了一眼。

又等了片刻, 大掌櫃們攜著賬本, 紛紛到了此處。

賬本也隨之送到明野的桌案前, 外頭的大掌櫃尋常是何等威風, 此時也在小心謹慎、戰戰兢兢的報賬,生怕二掌櫃挑出什麽毛病。

周照清在掌櫃中身份特殊,倒不用經曆這等折磨, 就在一旁看戲。

明野查賬與一般人不同, 先是打開賬本, 瀏覽一個月的賬目,然後就不再時時看著,而是讓外麵的大掌櫃報賬。聽出不對之處,就直接指出,翻到賬目所在的地方,令對方心服口服。

周照清留心聽著,發現竟分毫不差,有些吃驚。

上次報賬還是半年前,明野還沒有這麽做過。沒料到不過幾個月,竟已如此熟練了。

大約是賬目聽得無聊,明野拿出些別的小玩意。

是銼刀和貝殼。

那貝殼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形狀大小都很適宜,稍加打磨,樣子就很漂亮了,可以當做普通女子簪子上的裝飾了。

然而明野將貝殼磨的極輕極薄也極小,也不知道是拿來做什麽的。

因查的是總賬,不是細則,沒有出現大的紕漏、對不上的地方也不會深究,所以查的倒很快。

但看完三人的賬目時已經午時過半。

明野的時間很緊,不能時常出宮,所以中午也不可能休息,隻繼續下一個人。

周照清吃膩了甜的,但這麽多人在場,又不好叫酒菜,隻能又叫人買了桃花樓的鹹味點心,邊吃邊打發時間,還問明野吃不吃來著,被拒絕後還多加了句,讓他別把點心掉到賬本上。

這人的賬目太不清楚,含糊甚多,最開始的兩個月,明野還提點出來,到了後麵,他便直接不開口了,隻讓對方一直往下說。

周照清看著明野平淡的神色,也瞧不出他打算對這個張掌櫃有什麽處置。

從他開始與明野接觸時,對方才十六歲,他連個少年人的心意都揣摩不出來,此時更是難以猜測。

閣樓另一側的暗門突然有了響動,有人順著小樓梯走了上來。

是暗探。

暗門就在明野旁邊,他的身形沒動,依舊端坐著,左手拿著銼刀,低著頭,一點一點打磨著手中那塊極漂亮的貝殼。

那暗探藏在隔間暗門後,掀開一個小窗戶,打眼看了閣樓裏坐著的人,認出要稟告的那個來,便壓低聲音,向明野講出這件著急的消息來。

掌櫃將周照清和明野同時留在京中,除了讓他們相輔相成,另一件事就是為了讓他們相互製約。明野知曉的宮外消息,全是從周照清處得來的,而宮內消息,則隻稟告給明野。周照清是從別的途徑打聽來的。

所以此時的消息是宮內來的,且一定非常緊急,否則暗探不會連查賬的日子都要來打擾,而是會先遞到道觀中,等明野自行去查看。

外頭的張掌櫃聲音洪亮,假裝鎮定地報著賬目,一旁坐著的其他幾個掌櫃都聽出不對來,正竊竊私語,還有喝茶聲、敲茶盞聲、咳嗽聲,全混在一起,吵鬧至極。

周照清聚精會神地想要聽那暗探講得是什麽,可外麵太過嘈雜,經過長久訓練的暗探又熟知該如何向一人稟告,他就是聽不出來。

“鏘——”

很輕的一聲,像是金屬撞到了什麽東西上。

周照清一愣,反應過來,是貝殼。

明野一時沒拿穩手中的刀,撞到另一隻手中的貝殼。那貝殼被磨成薄片,透著亮光,十分輕薄鋒利,一時不察,竟就那麽劃破了明野的指腹。鮮血順著傷口淌出來,將那枚貝殼也染成紅的,又滴滴塔塔地落在賬本上,留下痕跡。

周照清嚇了一跳,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大事。

明野半垂著眼,似乎不很在意,慢條斯理地接住刀,繼續打磨著那片染了血的貝殼,示意讓暗探下去。

暗探悄無聲息地消失。

周照清咽了口吐沫,他也不能就這麽看著,有幾分緊張地問:“公子,要不把傷口包紮一下?”

明野沒回答他。

那傷口不深,隻是狹長,片刻就止住了血。

明野終於放下東西,用沒受傷的左手撈起披風,站起身。

外麵的張掌櫃見他起身,嚇得兩腿顫顫,以為是要處置自己。

明野抬了抬下頜,冷淡道:“先拿給周掌櫃看,等我來日再查。”

周照清本來今天來是吃茶看戲的,突然被安排了這麽個任務,但隻得不情不願地走馬上任。

明野從另一條暗道離開,周照清過去瞧了一眼,擱在桌案上的貝殼已經四分五裂了。

果然……很反常啊。

從那抹若有若無的桂香開始,到口脂、眉黛,還有今日的披風。

一個人頻繁做出以前不可能有的舉動,就是有了在意之人、在意之事。

周照清自認欲望很多。

他愛美酒,愛佳肴,愛珍寶,愛金銀,愛香車,愛寶馬,失去其中一樣也不會過分追究,反正還有下一樣等著他去享用。

沒有欲望的人沒有弱點,而一旦有了所求之物,就會變得有軟肋和缺憾。

而在此之前,明野是一個沒有欲望之人,此時卻突然多了在意之人,之後又會如何,真令他好奇。

周照清這麽想著,掀開簾子,施施然走到外頭,如笑麵虎般開口:“張掌櫃,這會兒可栽倒在了小周手裏了。”

他年紀還不足眼前張掌櫃的一半大,才進萬來商會時曾在這人那吃過虧,現在可算是要討回來了。

*

拙園的閣樓秀麗典雅,假山疊翠,綠水環抱。

在山清水秀的景色中,兩人用完了膳。

容見笑著問:“拙園秀美,本宮卻很少來,徐公子是否願意陪本宮遊覽一番?”

徐耀求之不得。

下去的時候,樓梯太高,徐耀體貼地湊了上來:“不如由我扶著表妹吧,樓梯這麽陡,隻怕表妹摔著了。”

容見:“……不必麻煩徐公子了。”

不是什麽人都能扶他的,他也不是什麽人都願意靠近的。

他們倆靠得很近,走入拙園的山水中,無論長樂殿還是慈寧殿的人都沒有跟上去。太後存心撮合,他們兩個表兄妹之間又似乎郎情妾意,隻等著私定終身,喜結良緣了。

沿著小徑,一路往深處行,容見在前,徐耀則跟著他。

在此之前的幾日,容見也曾邀過徐耀出遊。對方才開始言行還算得上謹慎,到了後麵,隻覺得駙馬人選非自己莫屬,言語也輕佻散漫了起來。

此時四下無人,他便笑著問:“表妹,我與你日後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容見看起來十分茫然天真:“什麽怎麽想的?”

徐耀的笑容滿是哄騙:“既然馬上就要定親,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表妹身份尊貴,我隻怕日後薄待了表妹。”

他是這麽說的,實際上卻沒這麽想。

徐耀本來是家中第三子,上頭有自幼天賦出眾的哥哥,下麵有備受父母寵愛的幼弟,唯有他因沒有才學,讀不通書,常年賭錢吃酒劣跡斑斑,經常被父兄斥責。

可就是他,家中平平無奇的第三子,卻被太後選中來了上京,即將成為公主的駙馬。

多麽,多麽光宗耀祖的事,就如同他的名字,他不再會在兄長的光輝下黯然失色,而會成為家族中最耀眼的一個人。

然而眼前這個圖有美貌,空有身份的公主卻決定著自己的命運。

容見輕聲道:“怎麽才算是薄待,我相信徐公子不會的。”

他用的是“我”,又未反駁成婚之說,令徐耀更飄飄然了。

他終於要做成了這件事,成為公主的駙馬。

方才用膳時,容見勸了徐耀幾杯酒,然而他醉意不深,卻想了很多。才入宮時,他躊躇滿誌,必定要將榮華富貴都撈入手中,人人都捧著他,太後也喜歡他。直到那一日,公主近乎是將他從長樂殿趕了出去傳遍闔宮上下,太後的冷眼,侍從的竊竊私語,令他感覺到恥辱。

徐耀不敢恨太後,他知道太後的權勢,所以怨恨眼前這位公主。

而現在則不同了,他們即將成親,公主再金尊玉貴,日後不還是自己的東西,處於深宅之中,看自己的臉色行事。

容見想了片刻:“待日後成婚,駙馬也要搬到長樂殿居住嗎?”

徐耀臉色的笑意愈發輕慢:“表妹此言差矣。常言道男娶女嫁,公主當然是要嫁入徐府的。表妹為天潢貴胄,平日裏任性些也不要緊,我的母親妹妹都會和善對待你的。”

容見聞言“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問道:“那孩子呢?”

徐耀脫口而出:“公主所生是我的孩子,必然要隨我的姓,是我徐家子嗣。”

容見聽到了想聽的話,略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的人。

徐耀卻已經因容見的言聽計從而昏了頭腦,醉眼朦朧間,他看到容見那張漂亮的臉,他在秦樓楚館流連之時,最得意的花魁也沒有這麽一張臉啊。

多漂亮,又多容易觸碰。

他這麽想著,自然地湊了過去,想要采擷。

可徐耀剛伸出手,碰到容見的袖角,就被踹翻在地。

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見容見收回腳,稍微打理了一下裙子。

徐耀怒火衝頭,想要不管不顧地衝上去。

下一瞬,費金亦的身形出現在高樹之間,他清瘦的麵龐此時更顯得陰沉,死死皺著眉:“反了天了,這宮中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輩,謀劃著如何改朝換代,朕竟渾然不知。”

徐耀方才還得意著,此時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入宮這麽久,還未見過皇帝,隻從這幾人的話中隱約察覺到了什麽。

容見抬起眼,冷淡地瞥了徐耀一眼。

禦前總管張得水“哎呦”了一聲,對著容見道:“奴才的好主子,怎麽能被此等大逆不道的叛賊哄騙,快快來奴才身邊。”

徐耀終於清醒過來,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而眼前這人又是誰,渾身癱軟,竟連起身磕頭求饒都做不到了。

周圍巡視的侍衛也圍了上來,擒拿住了地上的謀逆之人。

半個時辰後,拙園留觀閣難得聚集了太平宮中最為有權勢的幾人。

皇帝,太後,湊巧來參政的崔桂,還有容見。

這樣的場合,就像上一次的瘋馬案一樣,容見是當事人,是受害者,卻說不上話,就在一旁看著。

太後坐在主位,閉著眼,轉著手中的佛珠,一言不發。她方才還在慈寧殿禮佛,驟然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沒能起身,還是緩了一會兒,才擺駕來的拙園。

費金亦的修養頗為驚人,此時已經看不出拙園中才聽聞此事時的怒火,哀愁擔憂道:“兒臣知道徐耀是您的侄孫子,您的血脈,才放任他一介外男出入後宮。他與公主交談甚密,兒臣也十分清楚。想著他們都是您的血脈,小兒女之間成婚,更是親上加親的喜事。”

容見默默地聽著。

沒有去仰俯齋讀書的幾日,齊先生也給容見寫了帖子,裏麵說是知道他緣何不來讀書,一個徐公子不足為懼。他在京中待了一個月,已不知收了多少公爵的禮物,甚至連商戶的東西都收的肆無忌憚,來者不拒。他是個白身,可仗著是太後的侄孫,消息靈通的人家都知道他上京的緣由,也都給他麵子,借機斂財。

齊先生的意思是找人參他一本,譴他回原籍,不讓他在宮中生事,也打擾公主的學業。

歸根究底,還是為了上學。

容見卻拒絕了這個辦法。

他心裏很明白,即使這個徐光宗走了,徐家別的子侄還在路上,日後不勝其煩,須得一勞永逸。

太後想要他嫁給徐家人,誕下能掌控的嬰兒皇帝;而皇帝則希望在皇位上坐到老死,再傳位給費仕春,變成自己家的天下。

雖然其實兩邊都在對空氣鬥智鬥勇,因為容見作為一個男孩子,根本沒有生孩子的能力。

而太後如今行事如此囂張,是因為瘋馬案,皇帝落於下風。那隻要太後犯個錯就可以。

容見不知道怎麽令太後犯錯,但是讓徐耀犯下這樣的過錯確很容易。

難的是時機和消息。讓錦衣衛透露皇帝的行蹤很難,但是與那些後妃的事說出來卻很容易。而後妃買通皇帝身邊隨行之小太監卻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今日在拙園小春亭等著的是準備彈琴的蕭貴妃娘娘。

隻可惜了,蕭貴妃今日注定是等不到皇帝的了。

但其間種種意外巧合,隻差一點,也可能碰不到皇帝。容見的備用計劃就是蕭貴妃,但這樣總差點意思,說不定沒現在這樣的效果。

幸好還是做成了。容見手中握著熱茶,沒有成事後的開心,近乎平靜的想。

費金亦道:“兒臣不過是代為打理朝政,如有一天,容家有了子嗣,兒臣二話不說,立刻就歸田養老,將天下還於容氏。而這個徐耀,膽大包天,竟哄騙公主,意圖篡奪朝政,使國祚旁落。”

徐耀本來被綁住手腳,壓在地上,眼淚早在之前的半個時辰都流幹了,此時欲哭無淚,隻拚命在地上磕頭道:“陛下!太後!草民醉後失儀,胡言亂語,萬萬不可當真,請您饒了草民一命吧!”

費金亦長歎了口氣:“母後,此賊卻想要將公主日後生下孩子歸於徐家,這樣的賊膽包天,兒臣也不得不處置了。”

他又提聲問:“崔閣老,你意下如何?”

崔桂坐在容見對麵的那張椅子,他年紀大了,似乎耳朵也不靈光,反應了一會兒方道:“陛下說的極是,極是。”

徐耀看到這樣的情形,膝行至徐太後腳下,想要喚起她的憐憫,還未靠近,就被陳嬤嬤一腳踹開,哀嚎道:“祖姑奶奶,我是您的侄孫子啊!”

徐太後閉著眼,手中的佛珠轉的越發快了,看起來慈眉善目,說的卻是:“這個畜生,派人拉出去打死,不許入殮,隻準葬在郊外的亂墳崗裏。讓世上的人都知道,膽敢謀逆之人都是什麽下場。”

然而這位徐公子最後還是保住了一條命。

費金亦將他流放至棄都,奪了他的姓氏,卻留著他的性命,是為了提醒世人,太後的野心天地可昭,人證物證具在。

這場鬧劇也由此拉下帷幕。

容見也很疲憊了,他向皇帝和太後告辭,得了應允後離開。

從崔閣老身前走過時,對方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意思是厲害。

齊澤清所言,隻能救一時之急。而容見這一招,卻讓太後短時間內都不敢再給公主安排婚事了。太後和皇帝近日都犯了錯,反而必須得維係往日的平衡了。

容見的腳步一頓,走出了這座留觀閣。

想必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也不會再想來這個園子了。

在外麵等的人是明野。

他沒有同那些宮人站在一處,手裏提著明晃晃的燈,迎著自己走來。

容見一怔,有些恍惚地問:“你不是今日休沐嗎?”

明野提著燈:“沒什麽事,就回來了。”

他看著容見的臉,很輕地問:“怎麽了,殿下累了嗎?”

容見抿了抿唇,其實在裏麵的時候,他都是強撐著打起精神,現在明野一問,他就感覺很累了。

他沒有那樣謀劃的天分,決定做這件事的途中,雖然沒有後悔,但總是怕行差踏錯,一敗塗地。

到時候怎麽辦呢?會不會被皇帝發現自己的身份?

他其實也很害怕。

容見朝明野伸出手,他想要這個人扶住自己,很小聲地說:“我好累,也好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見見不做,明哥也準備解決了(。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