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披風

然而跑路目前隻能是想想。

容見很明白。

長樂殿裏看起來沒有安插各路人手, 純粹是因為幾方相互製約的結果,勉強維係這一方宮殿的安穩。

不要說跑路,甚至隻是出宮, 都沒那麽容易。

容見歎了口氣, 還是先走一步看一步,等有萬全之策再說。

校場瘋馬案已結, 在場的先生學生們的嫌疑也終於洗清, 又該考慮讀書的事了。這些日子, 仰俯齋和寧世齋的課都停了, 宮內宮外人心惶惶, 幾位先生商量了一下,程老先生的意思是少年人的功課不可耽誤,還是早日恢複上課。

容見接到齊澤清親寫的帖子, 貼中問他最近是否用心讀書,等過兩日重新上課時要檢查功課。另外借此機會,將那位學藝不精的孫先生換了下去,重新請了一位大儒講經, 想必公主日後能學得更好。

看到前半段的時候, 容見的心情跌宕起伏, 覺得怎麽來了古代還有臨時抱佛腳一說。

直至最後, 齊先生筆鋒一轉, 說是諒在他才遭此一劫, 近日又在生病,讀書的事還是下次再談。

容見:“……”

怎麽無論什麽時候的老師,都這麽會嚇唬學生啊!

從幼兒班被嚇到大學畢業, 來古代當個文盲都要被嚇唬。

到了下午, 竹泉為太後講完經, 照例來長樂殿為容見診脈。

診完脈後,竹泉收回手:“殿下脈象平穩了很多,但藥還是要喝,平日裏切記戒驕戒躁,須得靜坐少動。一月後是護國寺的祭寺大殿,貧僧也得回寺中準備了。”

容見隨意問:“不是說要等十五日後的複診嗎?”

竹泉道:“嗯,等再過些日子,殿下可去護國寺中尋貧僧診治。”

去護國寺,也就是說要出宮……

容見來這裏這麽久,還沒出過宮呢,但頭腦稍微冷靜了點,疑心道:“有那麽容易嗎?”

竹泉望著容見笑了笑:“貧僧稟明太後娘娘,說是臨近寺中大典,會有一批貴重的佛禮,讓殿下請回宮中,方顯得鄭重。”

出門看病隻能算是引子,是明麵上的理由,不足以讓太後願意放人。佛禮才是太後看中的東西。

有了太後的同意,出宮就簡單得多了。

但太後的意思是出宮可以,必須要有侍衛隨行,且容見隻能待在護國寺裏,不能隨意走動。

這也是出宮。

容見就非常開心了,他偏過頭,對竹泉道:“謝了。”

竹泉走後,周姑姑走了進來:“殿下,您上次說的冬衣已經做完了。”

這些閑事本來是不必告訴容見的,但這次裁製的衣服不是慣例,而是容見的賞賜,用的料子和銀錢也都是從他私庫中出的,所以周姑姑還是提了一句。

容見隨意地應了一聲,本來沒當回事,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那,把明野的衣裳拿給本宮看看。”

因是冬衣,當時容見還點明要用好的料子,所以最後做的是件披風。

周姑姑將那件衣裳找了出來,送到寢宮中。

披風通體用的是玄黑的料子,上麵以銀線繡著竹蘭花紋,隻領口滾了一圈皮毛,看起來頗為簡單雅致。

容見看了一眼,讓周姑姑將東西放在一邊,麵不改色地說著假話:“後天就要重新讀書了,到時候本宮直接將衣服給明侍衛就好。”

周姑姑覺得有些不對,一般主上對臣下的賞賜,都是差人去送,哪有親自給過去的道理。

但也沒想太多,因為容見躊躇片刻,又繼續道:“明野在校場救了本宮,如果沒有他,本宮可能也回不來了。這樣的恩情……從前所說的計劃,要不還是算了吧。姑姑說呢?”

這個與明野有關的計劃,當然就是原身曾說過,之後會把自己和明野都搭進去的那步臭棋。

一來容見覺得這事估計會讓自己送命,二就是容見雖然不想改變明野將來的命運,但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送他去棄都。

周姑姑聽完後也遊移不定了。她本來就不是什麽心思狠毒的人,不會輕易謀害別人的性命,隻是為了殿下才不得不做。現在聽到容見這麽一說,又覺得確實如此,不能恩將仇報。

她歎了口氣:“殿下說得極是,然而太後現在已經惦念起來您的婚事,如果不做些什麽,隻怕逃不脫成親之事。”

容見看著身邊的周姑姑,認真道:“即使這麽做,太後真的想瞞下此事也很容易。”

周姑姑抬起手,替容見理了理鬢角:“也是。殿下如今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決斷,我都聽殿下的。”

說服周姑姑,取消那個計劃後,容見總算解決了一個心頭大患,於是便輕鬆地問出一個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對了,就算到時候真的、成事……”

容見是個經曆現代社會洗禮的大學生,對於這些事本來也沒多少感覺,但一想到另一個人是明野,就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雖然他是一個直男,但麵對明野這樣的男主角,感覺不太一樣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容見努力說服自己,狀若平常地繼續說下去:“發生這樣的事,到時候必然會有人來驗明正身,到時候打算怎麽辦?”

容見說出自己的疑惑,因為他這具身體是如假包換的男孩子,都不用什麽高深的計謀,穿件不加遮掩的衣裳都能一看即知。

問題這個,周姑姑似乎也有些難堪,過了一會兒道:“當時打算是找個與殿下身形相仿的姑娘,驗身之時用人.皮麵具假扮殿下,糊弄過去。到時候再給人家一筆銀子,將人送出關外,別再回來。”

容見震驚道:“人.皮麵具?世上還有這樣的東西嗎?”

他以為那些都是現代小說裏瞎編的,沒想到這樣超越科學常識的東西都有。

周姑姑遲疑道:“從前先帝還在外打仗時,小姐負責招待各位前來投奔的身懷絕技之人,我跟隨在小姐身邊,也有所耳聞。曾有一人說自己會製作完美無缺的人.皮麵具,可以欺騙世人。這也算得上是江湖上的秘技,輕易不為外人所知。但小姐說那人心術不正,客氣地將人請回去了。當時那人留下了聯絡的方式,但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是否還能再用。”

容見聽了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想到這不是真正的古代,而是現代作者筆下的書中世界,又覺得沒那麽奇怪了。

周姑姑離開後,容見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件披風上。

宮中繡娘的手藝自不必多說,都是頂尖水平,但容見總覺得有所缺憾。

怎麽說呢,畢竟這是要作為禮物送人的。

私庫中的好毛皮好料子不計其數,衣服是繡娘們穿針引線做成的,容見對此沒有絲毫付出的實感,就總覺得當做禮物送出去就不那麽恰當了。

沒有付出的禮物是沒有情感上的意義的。

當初和周姑姑說要做衣服的時候,容見隻是覺得明野少年時過於可憐,連俸祿都拿不到手,而馬上又是冬天,應該有件暖和的衣裳可穿。

容見不必付出什麽,對他而言是舉手之勞的事,吩咐一句就夠了。

而現在,他和明野之間似乎不是那種簡單的、一望而知的關係。

該怎麽做呢?

容見苦思冥想了一陣,翻箱倒櫃之際,忽然看到明野為自己做的那把扇子。

那是明野折枝、撕帛、摘花而製成的。

茶花早已枯萎,被容見擱在窗格上,隨風落入泥土裏,而團扇猶在。

容見想起收到團扇時的心情。

如果禮物不是價格昂貴,精心挑選的東西,那麽也可以是自己手工製成的。而眼前的這件披風,容見想要從零開始學刺繡,以他的悟性來看,估計十年後才能繡工大成。

太過遙遠了。

容見抱著披風,仔細看了看。大約是周姑姑特意叮囑過衣服主人的品階不高,繡娘們製衣時什麽裝飾都沒用,雖然清雅,但也顯得單薄。

自己縫一些亮眼的珠子上去總行吧。

容見頗為自信地想,準備在領口附近的係帶邊綴上幾顆寶石,到時候又顯眼,又襯得出明野的英俊。

於是,他讓四福去要了些針線,忍痛拆掉了最好看的一支步搖。雖然他不樂意戴這些,嫌太沉,但審美還是有的。

一切準備就緒時,容見正式開始動手。在燈下穿線的時候就頗為費力了,容見笨手笨腳,不知道戳錯了幾次,但幸好是毛領,布料也很厚實,戳錯了也看不出來,不會造成破損。

容見有些呆滯。

好吧,他的手藝和明野相比差別有點大,但努力過就是成功。

容見在燈下比了半天,左右兩側各縫了三顆紅寶石,其間拆了三次,誤縫四次,戳破了五六次手指,總算將兩邊縫的都很對稱美觀了。

最後又熨燙了一遍,熏上了明野說的“不討厭”的桂香。

兩天假期,全搭在這件披風上頭了。

傍晚時分,明野如約而至。

容見喝了藥,想起假期即將結束,心情如喪考妣,怏怏不樂。

明野喂給容見一塊甜杏幹,問他怎麽了。

容見嚼著杏幹,總覺得不能這麽下去,明野再這麽吃下去。他最近身體好轉除了藥補以外,可能也有明野投喂的緣故,補充了很多糖分,不會再隨便頭暈了。

但糖吃的多了,會長胖。

今天是最後一天,容見下定決心。

他托著下巴,憂愁道:“一想到明天就要複學……”

未盡之言,都在歎氣中了。

明野問:“殿下不想讀書,為什麽還要臣輔導您的功課?”

容見坐在窗台上,比桂枝上的明野要高一些,低頭看著他:“世上總有一些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啊。”

他在別人麵前都很規矩謹慎,但和明野相處多了,就很隨意了,有時候說話做事都沒想太多。

所以又問:“你沒有嗎?”

明野的回答很模棱兩可:“沒有討厭或不。隻是需要做的事。”

他的身形隱藏在繁密的桂葉中,坐在樹枝上,緋色衣袍搭在一邊,露出很平常皂靴,左手拿著紙包著的甜杏幹,另一隻手的指尖沾著糖漬。

明野沒有吃杏幹,甜杏幹是容見吃的。

容見怔了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歪著腦袋:“那每天來這裏看著本宮喝藥也是必須要做的嗎?”

不需要。

第一次來湊巧是意外,在外麵等了很久,看到容見想要湯藥倒掉。後麵是知道如果他不來看著,容見八成是不會喝藥的。

某些時候,容見有些孩子般的天性,怕痛怕苦,而為此做一些得不償失的事。

明野是無法理解這樣的事的。

這也不是他的職責。

明野從桂樹上跳了下來,走近了些:“不是。臣隻是想這麽做。”

容見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他說:“你等一下。”

然後回到房間中,抱著那條披風,隔著床,朝明野招了招手。

這一次,容見沒再爬到窗台上了,太麻煩了,還怕把披風踩髒了。

容見解釋道:“上次秋天的時候,宮裏的人都做了冬衣。你是本宮的貼身侍衛,於是也一同做了。昨天周姑姑說冬衣都發下去了,你看合不合適?”

他這麽說著,將手中的東西遞了出去,沒提寶石是自己縫的,也沒什麽好提的。

以明野的觀察力,一眼就發現領口處綴著耳朵寶石與別處是完全不同的縫製手法,且非常簡陋,連線頭都不會藏,一般粗通繡藝都不會這樣。

他將披風接了過去,展開來看了看,最後停在領口處的寶石上:“很好看,寶石縫的也很好,是殿下的意思嗎?”

容見聽了這話便很得意了,才覺得自己原來這麽有天賦,且明野很有眼光,嬌氣地點了下頭:“嗯,我也這麽覺得。”

明野看著他笑了笑,將披風搭到手臂上時,看到領子的邊緣有一抹很淡的血跡。

那點笑意便消失了。

明野伸出手,捉住容見的手腕、

隔著秋日厚重的衣服,容見也能感覺到明野手指骨骼的形狀,可能是太有力了的緣故,他被抓住的第一反應是掙紮,但竟完全掙不開。

昏黃的日光下,容見的手搭在了披風上,指尖微微蜷縮著,雪白的皮膚上有幾個很小的、早已凝固的出血點。

明野輕聲道:“殿下的手很漂亮。這樣的手,沒有為任何人撚針走線的必要。”

古代講究男女之別,這樣的話,別的男子對公主說,就顯得輕浮,但從明野口中說出來,似乎僅僅是陳述事實。

——容見有一雙很漂亮的,不應該動針線的手。

容見瞪圓了眼,立刻意識到明野發現寶石是自己縫的,卻又不明白明野到底是怎麽發現的。

但想到自己剛才的誇誇其談,和現實中自己把指頭戳了不知道多少下之間的差距,縮回了手,惱羞成怒道:“本宮就是想練練手,不行嗎?”

明野搖了下頭:“不行。”

“如果殿下真的想要動手做什麽,不如好好讀書。”

他半垂著眼,漫不經心道:“臣作為輔導殿下讀書之人,願意為殿下布置更多功課。”

容見:“?”

你在說什麽,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大逆不道的話?

為何全世界都在對自己進行極端的勸學?

明野抬起眼,眉眼含笑:“殿下的意思呢?”

容見咬牙切齒的發誓,這輩子,不,下輩子,他也不會再動手縫任何東西了!

第二日,容見起的很早,照例是要去仰俯齋讀書的,但沒料到才梳洗完,外麵就傳來小太監報信的聲音,徐公子等在宮門外,說想要讀書考取功名,在京停留期間,已得了太後的應允,成為仰俯齋的學生。

容見本來對著鏡子昏昏欲睡,聽第一遍的時候還沒太明白,直到小太監重複了一遍,才驟然清醒過來。

徐耀也想去仰俯齋,準確來說是為了造勢。

容見沉思片刻,從妝奩中挑了支簪子,對周姑姑道:“你打發個人去仰俯齋,就說本宮還未痊愈,總是頭暈,還得過幾日才能會仰俯齋讀書。”

在此之前,容見雖然學得無比艱難,但從沒有無故缺課過。

仰俯齋雖然人多眼雜,但先生們大多品德高潔,學識豐富,將一眾還未及冠的少年人管束得很嚴。在裏麵讀書的時候,容見隻有學習上的痛苦,宛如身處於象牙塔中,而暫時忘記宮中的事。

而徐耀卻連他讀書也要一起跟去。

容見煩不勝煩,決意徹底解決這件事。

之後的幾日裏,容見應付著徐耀,也從他口中得知許多消息,慢慢猜出個大概。

比如太後並不看中他,已派人去往山禾,再接幾個堂兄弟過來。

徐耀感覺到威脅,便求了太後也允許他一同上學,才有現下的局麵。

容見頭痛地想,太後到底有完沒完,趁著瘋馬案的餘波未盡,得寸進尺,隻想一鼓作氣達成目的。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

十月廿一,晴,天光大好,容見約徐耀於拙園見麵。

拙園風光很好,不僅後宮嬪妃,連皇帝也喜歡遊覽此園,倒是容見由於學業繁忙,是穿越過來後,第一次來這個離長樂殿很遠的園子。

容見差人備好了美酒佳肴,宴飲設在臨水湖畔的中空閣樓上,下麵是堆砌的假山石。

拾級而上,迎風吹麵的時候,容見看到閣樓中坐著的徐耀。

*

那日明野休沐,出了宮,諸事繁忙。

按照周照清的意思是,掌櫃已經進京。但掌櫃還未露麵,吩咐下來的消息是要先查賬。

上京,守林,汾川三地有萬來商會的數百家店鋪,由八個大掌櫃分頭掌管。賬上的流水以三月為一期,送到掌櫃手中,但總賬不能輕易送出,萬一丟在路上,茲事體大。是以掌櫃每次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查賬。

上京的管事中知道除了掌櫃以外,商會中還有一人在京中,但身份隱秘,一般隻隔著簾子說話,平常並不出現,但掌握整個商會在三地的金銀庫房的鑰匙。

人人都稱呼他為“二掌櫃”,這個“二”字是比對著那位唯一的掌櫃而言的。

所以明野今日是替掌櫃收賬來的。

周照清是大掌櫃中唯一知道明野真實姓名長相的人,來的很早,掀開簾子,明野已經坐在窗邊飲茶,他便也一同坐了過去。

他打量了明野一眼,略有些不解:“今日又不太冷,公子何必穿這樣厚的披風?”

明野搭著眼簾,沒理會他。

周照清覺得奇怪,他眼睛尖的很,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宮裏的手藝,公子哪來的?如果要穿,咱們商會裏的東西,也不比宮中的差,這不是您不樂意穿這些嗎?”

明野飲著熱茶,神情卻越發冷淡。

周照清渾然不覺,一拍大腿:“別的也就算了,就是這個珠子是哪個笨手笨腳的丫頭縫的,簡直是糟蹋了這件披風。真是的,公子不如交給我,我叫個繡娘……”

明野放下茶盞,偏過頭,臉襯在灰白的領子上,紅寶石泛著冷冷的光澤。

他眯了眯眼,心情似乎極差:“閉嘴。”

作者有話要說:

周照清be like:踩雷,踩,繼續踩,轟,雷炸了。

內心os:嗯?怎麽就炸了?我什麽都沒幹啊!

徐光宗可以準備殺青了(。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晚安,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