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P.05 有人買了一包黃鶴樓。

這三年裏喻修景不止一次夢到徐祁年。

有一句話講,如果你頻繁地夢到一個人,你們之間就沒有緣分了。

喻修景很怕這句話是真的,但是控製不了。

再次見到徐祁年的這天,他在堅硬潮濕的木板上蜷縮著,渾身都很不舒服,卻累得做了一場有他的夢。

喻修景現在都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徐祁年的場景。

那年夏天,重慶像今年一樣反常地炎熱。

高二的五一假期,喻修景留在家裏,媽媽楊晴經營了一家小賣部,就開在他們家樓下,沿一條石板鋪成的街。

有一天楊晴要出去進貨,他替媽媽看一個下午店。

屋子裏沒有空調,喻修景開著一把風扇,把扇麵調整到完全對著自己後背的位置。

他躺在藤椅上,手裏握著遙控,略微仰頭看著前麵櫃子裏塞進的一個小電視。

電視裏放著他最喜歡的電影《阿甘正傳》。

夜色中,詹妮背對著弗雷斯特,眼眸低垂,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的祈禱嗎?我們祈禱上帝把我變成一隻鳥,讓我能飛得遠遠的。”

她兩隻腳踩在橋邊欄杆上,盯著平靜的河水:“你認為我能飛下這座橋嗎?”[1]

本來應該是極安靜的時候,喻修景捏緊遙控器,眼珠子直盯著屏幕,身體也微微前傾。然而他卻聽見了輪子在並不整齊的石板上磕磕巴巴滾動的聲音,聽起來是有人拉著行李箱經過。

不得已分神,喻修景按了暫停,想把這一段留起來專心地看。

他脊背放鬆,貼在藤椅上取涼,等著這個人走過。

但沒想到的是,聲音在他耳邊停下。

喻修景一側頭,看見那帶著行李箱的人正站在店外望著自己。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沒有說話,而是像愣住一樣對視幾秒。

那是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當年喻修景還沒有開始猛長,隻有一米七八,然而這男生看起來卻有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外麵太陽很大,他戴著一頂淺色漁夫帽遮住額頭,身上一件白色T恤和淺灰色的運動短褲,配一雙滑板鞋,腳邊立了一隻極大的行李箱。

那人眼神不算友善,眼皮壓著,臉上有一些汗水的痕跡。可能是天氣太熱,他顯得很煩躁。

喻修景先移開眼神,但那男生也沒有動,而是把行李箱留在門口,自己走進來。

他在玻璃台前站定,手指敲了兩下桌麵,說:“拿包煙。”

喻修景站起來,問他要什麽,口氣很生硬,但在桌下卻微微蜷起腳趾,且一直低著頭盯著玻璃櫃裏各式各樣的煙,而沒有看他。

那人的目光也落在煙盒上,他匆匆掃了一眼,就隨意地點中一包。

“這個吧。”

他選的是黃鶴樓,價格並不便宜。

喻修景把煙拿出來推給他,說:“一百塊。”

那人沒什麽波動,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紅色鈔票放在桌麵,喻修景收了,又坐回自己的藤椅上。

他不得已按了繼續播放的按鈕,電影的聲音重新響起來。

但那人沒有馬上離開,他窸窸窣窣剝著煙盒,打火機哢嚓一聲點了煙,發出一連串喻修景覺得吵鬧的聲音。

煙被點燃了,那一瞬間喻修景同時聞到香煙的味道。

說實話,他平常並不覺得好聞,但那天可能是因為他點的煙很貴,喻修景罕見地偷偷吸了口氣。

煙草的味道像此刻被曬焦的枯葉,其中夾雜了一些類似這座城市的辛辣。

喻修景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走,但也沒有轉頭看他。他隻是毫無意識地、空洞地望著屏幕。往常不需要看也能流暢念出的台詞,現在盯著字喻修景也好像不認識了。

他沒聽見電影的聲音,倒是把那個人的一呼一吸記得很清楚。

不知道多久以後,他總算抽完一根煙。行李箱的聲音再次響起,逐漸遠了。

喻修景心裏有一股陌生的衝動,於是就站起來,趴在玻璃桌麵往外看。

那個人拉著行李箱往裏邊走,最終進了他們小區。

天完全黑的時候楊晴才開著她的小電瓶車回來。

電瓶車的後座用繩子結結實實綁了一隻很大的紙箱子,幾乎占據了所有的位置,而楊晴縮在座位前麵,像一隻背著殼的烏龜。

她後背完全被汗水濕透,一隻腳踮在地上,另一隻腳抬得高高的,從電瓶上艱難地挪下來。

楊晴是一個偏瘦的中年女人,所以在這麽一點空隙中不碰到紙箱下車,對她來說不算一件很難的事情。

喻修景跑出去,幫楊晴扶住了大箱子,等她解開箱子上的繩子,便麻利地把箱子抱起來往裏拿。

這次楊晴買的是一大箱薯片,所以不算很重。

爸爸喻國文是電影院的放映員,今天要上夜班,喻修景在楊晴回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飯菜。

他給媽媽遞上一張幹毛巾,還倒了一杯水。

晚餐的時候,楊晴問今天下午有沒有人買東西,喻修景就想到那個在門口抽完一根煙才走的人。

他把一口飯咽下去,說:“有人買了一包黃鶴樓。”

楊晴點了點頭。

喻修景看一眼碗,又側頭望著楊晴,問:“媽,我記得我們樓下是不是有一個空房子?”

“對啊,那個阿姨之前走了,說了有人過來租的。”楊晴說。

喻修景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哦了一聲。

“假期作業不用我問了吧?”楊晴給喻修景夾了一筷子菜,“你馬上就高三了,學習多重要我也不想再多說。”

喻修景心裏歎氣,一下子就蔫兒了。

五一假期總共也沒有幾天,明天就要開學了。

晚飯過後,喻修景和楊晴一起守店守到十點多才關門回家,這一段路燈不夠亮,很黑,所以他們一般都會打著手電筒。

上樓的時候喻修景刻意留意了一下樓下那一戶。

租客應該已經來了,因為門口堆了很多舊東西,可能是才清理出來的。

楊晴也看見了,哎喲一聲,說:“要是明天看見這人,把那個收垃圾的老師的電話拿給他。”

喻修景笑了笑。

早上六點二十五,他準時起床。

穿好校服洗漱完,再抹上一層厚厚的防曬,喻修景出門的時候正好是六點四十分。

家裏的小賣部要到八點才開門,楊晴和喻國文都還在睡覺,喻修景輕手輕腳關了門。

樓下一條街上,賣早餐的大爺大媽早就出攤了。

喻修景買了一碗豆腐腦,那個大媽都認識他,一邊給他做一邊問:“又開學了啊?昨天不還看見你給你媽守攤子呢嗎?”

“放五一,本來就沒幾天。”喻修景說。

“辣椒新到的,這次特別辣。”大媽笑著把打包好的豆腐腦遞給他。

喻修景說了謝謝,又去旁邊拎走一根油條,在一個熟悉的大伯支出來的小桌子上坐著吃。

他家在兩路口附近,離學校不到三公裏,每天早上走路去學校,差不多半個小時。

清晨的馬路上沒有什麽人,去上學的路經過公園,有些老人會很早就放著音樂打太極,偶爾喻修景還能遇到一大早練小提琴的人。

到學校的時候七點多,喻修景會花一些時間站在走廊上看江水,天氣好的時候,江麵波光粼粼。他們的早自習在七點二十五分準時開始,這時候班裏已經有幾個同學了。

喻修景這一個月的座位輪到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他旁邊的桌子暫時是空的,沒有人。

前麵一排坐著兩個男生,坐裏麵的那個趴在桌子上睡覺,外麵的拿著筆寫作業。

喻修景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作業本,說:“季一南,你不會又在給李不凡抄作業吧?”

“嗯。”季一南淡定地把放在旁邊參考的自己的作業本又拉近了一些。

這時趴著睡覺的那個人才動了動,一雙桃花眼睜開,說:“喻修景,沒人給你抄作業,你能不能別酸啊?你知道我答應他多少天不玩遊戲才讓他幫我抄一個的嗎?”

李不凡聲音很低地說完,揉了一把自己頭發,坐起來,從課桌肚裏拿出兩個三明治,給季一南撕開一個。

喻修景切了一聲回到自己座位上。

前麵這兩個是喻修景在高中最好的朋友,他們兩個從小到大都是鄰居,一起長大的,竹馬竹馬。有時候喻修景都在心裏感謝他們願意讓他參與他們的偉大的友誼,但三個人始終是有些擁擠。

很快教室裏又來了其他同學,一個五一假期沒見大家特別多話想聊,早讀之前都吵吵鬧鬧的,直到牆上掛鍾指向七點二十五,英語科代表才走上講台,費勁地敲了敲黑板,讓大家開始早讀。

早讀的前十分鍾全班都要站起來,為了防止睡覺。

喻修景拿著書,翻到單詞那一頁,望著窗外打了個哈欠,才開始讀出聲音。

第二節 下課之後是大課間,喻修景在外麵跑得出了一身汗,回到教室時空調已經打開了,好多男生擠在空調麵前吹。

教室裏特別熱鬧,喻修景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的時候才頓了頓。

他旁邊的課桌上竟然擺了幾本嶄新的書。

正愣神,他們班班長走過來了。

班長是個成績特別好的女生,叫柳意婷,梳著高高的馬尾辮。

她點了點這張桌子,和喻修景說:“我們班來轉學生了,坐你旁邊。”

喻修景哦了聲。

李不凡轉過來,看熱鬧似的說:“是個帥哥啊,你剛剛沒看到,他進來了一下。”

“是嗎?”喻修景其實也沒多大興趣,隻是他這學期一直都是一個人坐,突然有了同桌還不太習慣。

上課之前,班主任張晨剛走進教室。

喻修景還低著頭在看一道數學題,等張晨剛出聲了他才抬起眼。

張晨剛是他們語文老師,才剛剛三十歲出頭,已經算很年輕,至少尚未謝頂。

他拍了拍桌子,班裏才安靜下來。

“今天我們班來了一個轉學生,他會和我們一起度過高中剩餘的時間。”

簡單說完,張晨剛朝教室門偏了下頭。

一個個子很高的人走進來,而喻修景怔住了。

這不就是昨天來他們家小賣部買了包煙的那個人嗎?

“自我介紹一下吧新同學。”張晨剛說。

“大家好,我叫徐祁年。”徐祁年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他的五官很深,臉部線條淩厲,不笑的時候顯得凶,笑起來又是個陽光大男孩兒。

然而喻修景望著台上的徐祁年沒什麽表情,隻覺得這個人和昨天站他旁邊冷著臉特別惡劣地抽煙,不耐煩地拖著行李箱的那個戴漁夫帽的少年判若兩人。

最終徐祁年被安排在他身邊。

徐祁年坐下之後,說了句你好。

喻修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態度會變化得這麽快,還是說那些冷漠隻留給陌生人。

但畢竟之後都是同學,喻修景也不想先入為主地判斷一個人,於是和他說:“我叫喻修景,比喻的喻,修長的修,景色的景。”

“我記住了,”徐祁年微微側頭,垂眸看著他眼睛,“你好,喻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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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後排靠窗,王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