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井以時隔兩個多月, 第一次主動給淩樂安打去了一個電話,她在等待電話接通的短暫幾秒裏想了很多,但是在聽到淩樂安聲音的那一刹那, 還是愣住了。

“阿以?”淩樂安的聲音帶著一股疲憊感, 但是叫井以名字時又藏著不動聲色的溫柔。

“小安……”井以下意識說出兩個字, 然後她抿了抿唇, “戎良吉那件事我知道了,你給他投了多少錢?我轉給你。”

“你討厭我了嗎?”淩樂安輕歎一聲,聲音裏帶著幾分脆弱問。

井以條件反射般在電話一頭搖了搖頭, 緊接著又意識到淩樂安看不到, 她眼睫毛顫抖了兩下,閉上眼睛說:“沒有, 但是你這樣……會讓我很困擾。”

“你不喜歡的話, ”淩樂安在另一邊把視線淡淡地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以後我就不做這種事了。之前的生日禮物你沒要,我一直在想送你點什麽……隻是個小禮物, 阿以, 你不必把它放在心上。”

他這麽輕巧地談起這件事,讓井以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她沉默片刻, 低低地說了一聲“好”,就掛斷了電話。

井以打開銀行賬戶,給自己留了十萬,然後把淩家打給自己的幾百萬統統給淩樂安轉了過去, 她也不關心淩樂安看到信息時會有什麽反應, 直接把手機調成免打擾模式。

井以一個人去圖書館天台上站了好一會兒, 周圍有拿著書走來走去小聲默背的同學, 遠處的樹葉晃起來波光粼粼,雲雀都在叫,天台上有種懸浮於世的感覺,好似不染塵埃。

井以站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什麽,所以她自嘲地笑了笑,插著兜轉身走回去了。

***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有股份,井以對戎良吉那個網站就多了幾分好奇,她告訴戎良吉如果有什麽工作的話,自己也可以幫忙。

戎良吉沒跟井以客套,聽完以後就問:“這周五下午你有空嗎?”

井以回想了一下課表,下午沒什麽課,她點了點頭,回答道:“整個下午都有時間。”

“那好,這樣的話麻煩你跟李端靜他們一起去接手一下東城那個案子吧。”戎良吉推了下眼鏡,“如果來得及的話,我也會去找你們。”

井以點點頭,答應了。

當天吃完了午飯以後,井以就收到了李端靜的消息,她們約好在校門口見麵。

井以到了以後發現不隻有她和李端靜兩個人,樊誌行也在,他說留胡子還真留起來了,顯不顯成熟不好說,起碼是顯老了。

李端靜和樊誌行之間的氛圍有點凝滯,李端靜一聲不吭,樊誌行像個鵪鶉一樣乖巧地站在旁邊。

坐上公交車的時候,井以從手機上給樊誌行發消息,問他們在自己沒到的時候發生什麽了。

“我跟靜靜重新告白了。”

“然後呢?”

“靜靜讓我滾。”

井以:……

他們很快就到了下車地點,井以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A市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

這是一片未拆遷區,樓房都是幾十年前的樣貌,這裏的居民沒有趕上十幾年前大拆大建的浪潮,同一時代的人拿了賠償款都已經住上了樓房,A市的房價也越漲越高,高到了他們隻能仰望的程度。

這些人被時代拋下了。

這一片附近幾乎見不到年輕人,大多數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他們住著以前的老房子,過著以前的日子。

也算不上髒亂,第一眼映入人眼中的畫麵就是荒涼,有種缺少朝氣的感覺。

他們剛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時候就看見路邊一個老爺爺正站在那裏,李端靜走到老爺爺旁邊說:“王大爺,不是說不用您來接我們嗎?”

老人不善言辭,隻是帶些靦腆笑笑,李端靜看上去對老人的情況很了解,她沒有任何芥蒂地扶住老人的胳膊,陪他往前走。

王大爺有些駝背,走起來不是很快,他是開三輪車來的,三個年輕人一起坐在三輪車後麵,隨著顛簸一晃一晃,樊誌行有種風中淩亂的感覺。

王大爺家的情況其實很容易就能說清楚,他家隻有個常年待業在家的兒子,年前被在網上詐騙了,家裏攢下來的十幾萬全都沒了,老太太一下子氣得病倒,在**躺了好幾個月了。

唯一的那個兒子被騙光了錢以後,因為受不了自己父母天天的嘮叨,卷了家裏剩下的最後一點錢出去住了,並且拒絕向年紀已經很大的父母支付贍養費。

他們要接的案子就是幫王大爺,和他癱瘓在**的妻子去爭取本該獲得的贍養費。以他們現在的這種生活條件,完全可以申請低保,這幾個月裏,夫妻兩人就是依靠政府補助活下來的。

王大爺拿出杯子給他們倒水喝,還生怕他們嫌棄一樣,一個勁兒說這些水都是幹淨的,不髒。

樊誌行小聲對井以和李端靜說:“大爺會上網嗎?他到底是怎麽聯係到我們的啊?”

李端靜看了他一眼,說:“這是線下發傳單時認識的,王大爺是被趙奶奶介紹來的。”

李端靜打開帶來的文件夾和錄音筆,很熟悉流程地向王大爺詢問相關情況。旁邊的井以和樊誌行對自己這個專業其實沒有多大的興趣,對這個行業當然也不了解,他們兩個茫然地坐在李端靜旁邊,安靜地看著她飛快在白紙上記錄一句句話。

其實這件事李端靜自己一個人也能做好,但是戎良吉還是讓樊誌行和井以陪她一起來了,畢竟李端靜是個女孩子,讓她一個人來不安全。

王大爺說起自己兒子時,頻頻停下歎氣,**的王大媽也時不時地抹著眼淚,王大爺說:“就算沒有他每月給我們幾百塊贍養費,其實我還能動,還能出去幹活,我和老婆子將就著也能活下去……可是我不能看著我這唯一的兒子一直這樣躺在家裏當個廢人啊……”

李端靜三個人與其說是來記錄情況,不如說是來聽老爺子吐苦水的,因為王大爺的敘述裏有很多和案件無關的事,都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或者應該說是這麽多年憋在心裏的苦。

當李端靜說要起訴王大爺的兒子時,兩個老人又別別扭扭地給孩子說好話,言語行間都是不想讓兒子真的坐牢的意思。

李端靜很耐心地陪著兩個老人聊天,樊誌行悄悄戳戳她問:“靜靜,我們真有必要管這麽多嗎?清官難斷家務事……到時候真起訴了他們兒子,有沒有錢不說,還不一定能落一個好。”

李端靜沒回答,依舊低垂著頭在紙上寫寫畫畫。

跟他們在屋裏說了兩個小時左右,王大爺就站起來要出門,三個孩子抬頭看著他,王大爺不好意思地說要出門去收麥子了。

李端靜堅持說要一起去,因為還能順手幫個忙。她要去,樊誌行肯定也要去。

於是最後就變成了老大爺用三輪車載著他們三個人一起幫忙去收麥子,井以坐在搖搖晃晃的三輪車上。三輪車在小路上時前進,速度不快,所以風很柔和地往人身上吹,其實還挺舒服的。

四個人幹活肯定是比王大爺一個人幹活要快,井以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幹了多長時間,隻知道從不熟練到熟練,從一開始能說笑兩句到後來沉默不語,收完麥子抬起頭來的時候,太陽都快要落山了。

樊誌行累得直接癱在土地裏,顧不上他那一身上萬塊錢的衣裳和限量款的鞋。

王大爺正抬著裝滿麥子的塑料袋子往三輪車上裝,光是要把糧食搬回家就需要好幾趟。

李端靜坐在一袋麥子上,望著西邊紅彤彤往下墜的太陽,對樊誌行說:“你猜猜咱們收了一下午的麥子,能賣多少錢。”

樊誌行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猶豫地問:“五千……?”

李端靜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樣大笑起來,井以心情複雜地說:“一斤麥子也就一塊錢左右……不會超過一塊五。”

李端靜笑夠了,又直起腰來說:“咱們收的這些麥子,可是連一千塊錢都賣不到啊。”

樊誌行半撐在地上,怔然地睜大眼睛。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管這麽多嗎?”李端靜平靜地說,“就是因為我們讀過書,我們活得比他們稍微強一點,所以才要多管閑事……如果我們不去做這些事,如果我們不替他們出聲,那還能指望誰來?”

其實她還有很多事沒有說,王大爺家的情況一直是她和戎良吉在跟進,連王大爺家的低保,都是李端靜幫忙申請下來的。

井以也怔怔地看著她,李端靜說的話像是春雷一樣把她打了個激靈。

樊誌行捂住下半張臉,他突然明白為什麽李端靜會嫌他幼稚了,他從心底深處忽然湧上來一股羞恥和愧疚,這兩種情感摻雜在一起,讓他覺得自己故意蓄起胡子的行為很可笑。

“這樣活著苦嗎?當然苦,也有很多人拚盡一切衝出去,擺脫這種生活。”李端靜繼續說,“可是還會有人繼續在這片土地上出生。”

井以也看向眼前那輪鮮紅的落日,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與其逃離它,不如改變它。”

李端靜笑了,痛痛快快點了下頭,說:“對!”

“今天是勞動節啊,”她拿出手機看了眼,然後笑容粲然地對他們說,“勞動節快樂。”

井以看著李端靜在夕陽下,因為滿懷理想而閃閃發光的模樣。在那一瞬間,井以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語言啊,究竟是種多麽無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