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裝瘋

東江的雨陸陸續續下了很多天, 每天下午固定四點左右下雨,然後會停一陣子,晚上再繼續下, 到十二點左右又會停。

像是定時的一樣。

在見不著麵的這些天裏,夏灼和他隻能通過手機維持聊天,他好像總是很忙,回消息十次有九次都不及時, 他也會給她分享一些在網上看到好笑的段子, 就算去吃飯或者照顧宋宛, 回來看見都會依次回複她消息。

她的日子好像又恢複到了從前, 無聊的打發時間, 日複一日。

十八歲高中畢業後的這個暑假, 等分數,報誌願, 再等錄取,同時又擔心被調劑, 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膽的, 總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很慢, 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回想,快的就像調了二倍速。

偶爾跟人說起來,也隻記得期間某幾個特殊日子, 其餘時間都在一場又一場的大雨中消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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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來到雁平,宋宛非但沒好, 自身的情況還一天比一天糟糕。

她先是吃不下飯,說飯裏有毒, 說陸川行恨她要回來索命, 她不敢吃, 後又是半夜起來在客廳磕頭燒香,紅布和米撒了一地,滿屋子揮之不去的香火味,嘴裏還振振有詞不知道在念什麽。

還幾次差點把沙發點著。

陸遠江看這狀況讓把家裏所有的刀具都收起來,雖然還沒到那個地步,但是以防萬一。

原本打算速戰速決的事情,眼看著就變得遙遙無期。

陸風禾在廚房盛好飯端出去,每頓都得像哄小孩那樣一勺一勺喂才行。

他盛起一勺送到她嘴邊,“媽,吃飯了。”

宋宛看他沒吃飯,自己不肯吃,像個小孩兒似的看他,“你一口我一口。”

陸風禾很好脾氣的答應,“好,我一口,你一口。”

他又去廚房給自己盛了一碗出來,自己吃一口,再端起宋宛那份喂她一口。

宋宛沒什麽抵觸情緒地吃了小半碗,忽然毫無征兆地伸手打翻,嗓音尖銳又刺耳,“我不要吃,陸川行,陸川行你要害我。”

碗裏熱湯灑在他手背上,他蹙眉,當即就燙紅了一片。

陸風禾拿紙擦了擦手,語氣淡淡,“我去洗一下手。”

在他看不見的視角裏,宋宛也很輕的皺了下眉,似自責。

陸風禾把地上灑出來的湯湯水水收拾了一下,起身去洗手間,他拍開水龍頭聽著嘩嘩的水聲,一抬眼,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眼下一小片灰青色,肉眼可見的憔悴。

他來到雁平就沒睡過一個整覺,陸遠江每天不知道在忙什麽,估計還是交接生意的事情,進進出出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隻能他這個沒事做的閑人每天半夜得看著宋宛,防止她一個人跑出去。

晚上睡覺也不敢睡得太死。

等她不定時出去燒完香,再把人哄回來去睡覺。

確定她不會再無端端起來做什麽了,他才敢放心去睡一會兒,每天這一套流程都折騰到淩晨四點多,早上六點鍾宋宛又醒了,他不管醒沒醒都得跟著爬起來,鞍前馬後的伺候。

那半年高考都沒這麽累過。

陸風禾手放涼水底下衝了衝,擦幹了手,剛出洗手間就猝不及防聽見一道關門聲。

他下意識偏頭往客廳瞧了一眼,宋宛不見了。

她一個人跑出去了。

陸風禾沒顧上太多就跟出去,電梯門已經關上,他等不及下一趟,去跑樓梯,盡管他已經盡可能的快,卻還是沒趕上,沒碰上宋宛。

他出去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小區裏轉,拿宋宛的照片給小區裏巡邏的保安看,問有沒有見過,他們都說沒有。

出門時是飄了一點毛毛雨,他給陸遠江打電話,說宋宛跑出去了找不到人,陸遠江也是著急,開口就說他怎麽連個人都看不住。

等電話結束,這場雨像是覺得他不夠慘,雨滴瞬間變大,路人紛紛撐起傘加快腳步,就他在路中間剛站一會兒就淋成了落湯雞。

他沒敢停下,繼續穿梭在雨幕中找宋宛。

大概過了十多分鍾,陸遠江打電話告訴他,宋宛回去了,讓他也趕緊回去,他在電話裏說好,但他並沒有立馬往回走。

陸風禾覺得有點累,坐旁邊長椅上歇了會兒,他仰頭看著天上的雨,忽然想要不生場病吧,最好病得起不來,這樣就能心安理得的逃避幾天。

抱著這種自私又病態的想法,他就這樣故意在外麵淋了快一個小時雨,等到渾身濕透,手都冰涼,他覺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慢悠悠回去。

陸遠江在客廳給宋宛倒水吃藥,看他進來衣服濕的能擰出水,皺著眉看他,“出去怎麽也不拿傘,趕緊去換上幹淨衣服。”

他隻“嗯。”了聲,回了房間。

陸風禾換了身衣服,外麵有陸遠江,他忙裏偷閑,給夏灼打了一通電話,此刻就是莫名的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很想。

夏灼在家剛晾完衣服,看見是他電話就接了,和往常一樣問,“今天忙完了?”

他聲音很啞,“嗯,忙完了。”

夏灼聽出他聲音不對,隔著手機又什麽都做不了,問他說,“你怎麽了,是不是很累啊。”

“有點累。”他勾了下唇,欲蓋彌彰,“熬夜打遊戲了。”

夏灼嘴上罵他,“活該。”

他也認下,“嗯,我活該。”

這幾天朋友圈都是曬錄取的,夏灼要是不提他估計都忘了,她說這幾天一批誌願就陸續出了,讓他查到記得報喜,他好像是靠窗站著,還能聽見那邊雨點打在玻璃上噠噠的響聲。

他低聲笑了下,“你猜我報的什麽專業。”

“什麽?”

報誌願那兩天陸風禾很忙,是誌願截止最後那幾個小時隨便報的。

他不止報了渝大,往下渝州交大還有幾個渝州的學校,看也不看就把誌願填滿,輪下來總會有學上。

陸風禾說,“養殖。”

他最近陪著宋宛看那種大學生回村創業發展農業養殖業帶領全村致富的紀錄片,短時間內頻繁看這個東西,讓他有點迷養動物,比如養雞養魚養牛羊豬。

學個養殖也不是不行,看動物吃東西的樣子他覺得特別治愈。

之前他開玩笑說以後沒準兒在種田,或者養雞。

現在想想還真有可能。

夏灼在電話裏碎碎念式的講了很多,調侃他鄉村企業家,還說筒子樓這次是真的要拆遷了,即將一夜暴富的滋味真的很爽,還問他房間裏東西還要不要,有用的話她可以幫忙去他那兒拿出來。

陸風禾屋裏也沒什麽有用的東西,證件類的當時走前都帶走了,剩下帶不走的書和家具放著沒管。

他認真聽著她說完每一句話,總之知道她過得還不錯,就安心了,頓了瞬說,“我想想吧,看有沒有什麽要帶走的。”

夏灼這段時間在家住,她不回來夏建軍就能天天去筒子樓找她,夏灼覺得每天拌嘴很煩,就回來了,每晚睡覺前都會有意無意看一眼對麵十二層的窗戶,以前通宵達旦亮著的,現在卻再也沒亮起來過。

她對著落地窗,悄聲問了句,“那開學前,你還會回來嗎。”

他半天沒說話,聽筒裏,他似是若有似無的歎了口氣。

沉沉啞啞的嗓音說,“不知道。”

夏灼多少察覺他今天心情不好,不開心,但不知道根源是什麽,隻能扯東扯西聊些有的沒的讓他開心,他聽出她的意圖,也很配合的笑了兩聲。

這通很久很久的電話結束,她才後知後覺,就宋宛那個狀態,他怎麽可能熬夜去打遊戲。

他在隱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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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宋宛又是淩晨三點起來去客廳燒香,神神叨叨念念有詞,陸遠江在旁邊看著,隻能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遠江和他兩個人大半夜不睡覺麵麵相覷,完事兒陸風禾還得蹲在地上收拾用來“驅邪”的豆子,他這些天倒沒喊過累,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就算宋宛把他當成陸川行,怕他索命,經常說著話情緒就忽然失控,又哭又鬧,他現在脖子上還有她不小心抓出來的血印子。

他也沒說過一句不好。

陸遠江把客廳的香爐收起來,燈光大亮,他回頭看見水晶吊燈下少年躬身拾東西的背影,也意識到這不是長久之計,再這麽熬下去不止宋宛一個人要垮了,陸風禾也快了。

陸遠江過去說,“我收拾,你去睡吧。”

“就好了。”陸風禾把最後一把豆子裝回去,明天還得被宋宛灑出來。

陸遠江想說什麽,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開口,“行,趕緊睡吧。”

他沉默的點點頭,“嗯。”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跟夏灼打了一通長時間的電話,陸風禾晚上做夢夢到她了。

夢見他在一條長到走也走不完的長廊,光就在前麵窗口,他渾身冰冷又無力,怎麽也走不完。

於是,想放棄了。

夢裏,這時出現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姑娘忽然拉著他手腕,說“跟我走”。

他看不清她的臉,但很安心,就願意這樣無理由的跟著她走,紅裙飄揚,她拉著他跑,沒頭沒腦,步伐輕盈又曼妙。

她帶他跑出那條他一個人走也走不完的長廊,去看外麵他不曾見過的日光。

……

夢很好,早上陸風禾睡醒一下子從美好夢境中脫離出來,還有點恍惚和高處倏然墜落的失重感。

這種難受逐漸在現實中反應出來,是頭暈。

但不像昨天故意淋雨的緣故,倒像是挺久沒犯過的低血糖。

他賴床沒起,過了一會兒,陸遠江過來敲了敲臥室門,“我去超市買東西,很快回來,你看一下你媽,順便讓她吃了早飯。”

陸遠江知道他這段時間起床早,所以才會這會兒叫他。

陸風禾半邊臉埋在枕頭裏,聲音有點悶悶的,“好。”

宋宛得讓人看著,一刻都不能鬆懈,等到陸風禾出去陸遠江才敢走的。

早餐陸遠江已經盛出來放在餐桌上,陸風禾沒胃口,隻端了一碗過去。

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完。

宋宛看他的表情有點怪,應該是瞧出他臉色不好,但也沒說什麽。

陸風禾順手去洗了碗,讓她把藥吃了,別亂跑。

宋宛端起水杯,認真說好。

等他洗完碗出來,正撞見宋宛把什麽東西往沙發底下扔,又匆匆忙忙坐好,明顯在掩蓋什麽。

他過去彎下身瞧了一眼,是藥,沙發底下全都是她扔掉的藥。

不知道宋宛偷偷摸摸這麽幹已經多久了,他這會兒除了早起頭暈,還有更多的無力,拿她沒辦法,“為什麽不吃藥。”

宋宛偏過頭不看他,也不說話。

陸風禾敞腿坐著,手腕搭在腿上,微弓著身,僵持了幾分鍾,他低下頭輕歎口氣又抬起眼看她,無可奈何,“還是我一口,你一口,好不好。”

宋宛依然不吭聲,他伸手掰了兩顆藥就往自己嘴裏送,宋宛愣了一瞬,似是沒想到他真敢吃,攔下他說,“我吃。”

“我吃藥。”宋宛說。

早上這頓藥,陸風禾是親眼看著她吃下去的,宋宛甚至捧著那個杯子把水也喝得一幹二淨。

喝完把杯子放下,仿佛幼兒園的小朋友想要表揚。

陸風禾拿起她的空杯子,站起身說,“我幫你倒水。”

飲水器在廚房,他剛走過去,就聽見宋宛在後麵有動靜,一眼不盯著她已經又跑去開門。

“媽,你去哪兒。”

陸風禾總不能就這麽放她出去,急忙放下杯子跟上,剛出廚房就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步子都跟著晃了一下,他手撐了下牆,堪堪站穩,聲音帶著明顯粗重的喘息,啞得要命,“別鬧了行嗎。”

宋宛聽出他不對勁,回頭看他,眼睛裏滿是怔愣和擔心。

再往後的事情他也記不清了,隻記得宋宛驚慌失措地朝他走過來,他終是撐不住,就那麽在宋宛麵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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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那通電話,陸風禾說話時有所隱瞞的狀態讓人擔心,夏灼越想越不安,他不想說的事情,她怎麽也不可能從他嘴裏套出來,於是一早訂票,去雁平。

她親自向他問,他總不能不說。

之前手機上聊天時陸風禾給她發過一個小區的定位,說這兒修的跟迷宮似的,前幾次來總是迷路,夏灼開玩笑說,哦,那下次我去的時候你可一定要接我,不然迷路了都是他的鍋。

沒想到第一次來,竟是這種局麵。

夏灼早上剛訂完票就給他發消息,他沒回,她想著可能是大早上他還睡著,也沒多心,隨後她收拾東西出門,到站檢票,上車,甚至又雁平出站,坐上出租車時已經數不清是第多少次看手機,那條早上的消息依然沒得到任何回應。

夏灼看著車窗外陌生的環境,細小的雨滴打在車玻璃上,司機問她,“姑娘有人接嗎,看樣子要下雨了。”

盡管他沒回消息,她也篤定說,“有人接。”

上車報地址是去定位上的小區,但具體他住哪棟樓她也不清楚,如果他還是不回消息,她到了也找不著他。

紅綠燈口,夏灼一邊等他回複一邊漫無目的看著外麵,見路邊一個女人形色匆匆,拐進了雁平市醫院,雖然隻有一個不怎麽清晰的側臉,她也認出來了。

她記得那個女人,是陸風禾的媽媽。

“師傅,就這兒下吧。”夏灼匆匆付了車錢,急忙往那家醫院走。

遲了這麽半分鍾,夏灼已經看不到她人,隻確定她一定是進了醫院,沒跟上,隻能挨著醫院樓層一層層找,看能不能碰運氣遇見。

如果那真的是陸風禾的媽媽,至少,她能多嘴問一下陸風禾在哪。

醫院到處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陸風禾是被人吵醒的,並且吵架的聲音都還很熟悉。

他昨天那想法多少是天真了,就這場麵,他就算真病得起不來也得起來。

陸風禾起身無意看見手背上的輸液貼,才意識到自己估計睡了挺久的,這東西什麽時候輸的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病房外,宋宛和某個年輕的護士起了爭執,陸遠江在其中摻和著勸架。

陸風禾開門就看見這局麵,腦子裏緩慢回想起今天一上午的所有事情,像密密麻麻的雨,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他站了會兒,過去拉上宋宛的胳膊,把她強行帶離這場紛爭,“我有話問你。”

夏灼剛出電梯門,就看見路中間杵著幾個人在吵架,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拉著其中一個女人離開了。

她出聲叫了一句他名字,但距離遠,他沒聽見。

陸遠江在後麵當和事佬給護士道歉,陸風禾帶著宋宛一路走去了消防通道,宋宛不知道是剛吵完架在氣頭上,還是在他麵前繼續裝瘋,聲嘶力竭地衝他喊,“放開我,放開我,趕緊放開,你想幹什麽。”

尖銳的女音回**在樓道裏,相比之下,他聲音隻是淡淡的,不鹹不淡地彎了下唇,“想死。”

“宋宛,我說我想死,你滿意了嗎。”

他目光沉沉,直接叫了她名字,“你根本就沒病,你這段時間一直是裝的對嗎。”

陸風禾是今天才發現她奇怪的,從宋宛攔著他吃那個藥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勁了,這些天宋宛一直把他當索命的鬼,甚至不記得他叫陸風禾,但他倒下前從她眼睛裏看見的擔心又是真真切切的。

兩相矛盾。

誰會同情一個索命的鬼。

宋宛不吭聲了,本來他還沒十足的把握,但看她這反應,就是被他完完全全的猜中了。

少年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看著她,覺得矛盾又可笑,“你不肯吃藥是因為你沒病,你也知道那個藥副作用很大,所以才攔著我,你也不傻的對嗎。”

“就因為我生在陸川行之後我就不配有自己的生活嗎,你和我,難道一定要為了這點兒事鬧得兩敗俱傷才能罷休嗎。”

夏灼站在消防通道門外,手握著一把木色傘柄,零星的雨水順著傘尖在地麵洇出一小片。

她光是聽著,眼眶就有點紅,垂在身側的手攥了下裙擺。

作者有話說:

原本就是這樣安排的劇情,T^T但覺得陸同學太慘就省略了這一段……

然後想想,還是這樣寫吧,於是這章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