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綠茶

夏灼感覺自己非常像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晚上, 負心漢還去了他那兒寫作業。

陸風禾放學時候東西隨便拿的,正經作業沒帶,拿了兩張做完的回來了。

於是這會兒靠著椅背, 無所事事玩手機。

夏灼認真寫著題,偶爾能聽到他那邊走路倒水發出些細碎的雜音。

很微妙,有聲響,但並不吵鬧, 也可能她心理素質夠高, 都是以前在家時候被夏建軍磨練出來的。

夏灼就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 專心致誌寫了很久, 直到翻頁掃了眼剩下的題, 周圍很靜, 紙張翻折的聲音清晰入耳,似寂靜田野中突兀的蟲鳴, 她忽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好像好半天沒聽見對麵人發出聲音了。

安靜得不像話。

夏灼抬頭,才看見對麵的人趴桌子上睡著了。

陸風禾頭埋在臂彎裏, 另隻手微曲著, 鬆鬆搭在後頸。

他好像總是這樣, 睡不醒。

夏灼沒吵他,手上翻書的聲音都更輕了一些。

又過了四十多分鍾,夏灼寫完最後一道題, 再看過去時他也還是那個姿勢睡著,一動沒動。

夏灼拿手機瞧了眼時間, 很晚了,他也不醒, 要不要叫醒他回**睡。

不叫他自己就這麽悄悄走了的話, 好像也不太好。

她猶豫再三, 拿筆在桌上點了點,“哎,陸風禾,”

空氣中安靜幾秒,他沒應。

夏灼默默歎了口氣,起身繞過桌子,去到他那頭,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陸風禾,我要走了,你回房間睡吧。”

她動作很輕,他身子卻無意識往裏縮了一下。

之前在教室上早自習,楊詔讓高雄叫醒他,他也是這反應。

像隻受驚的動物。

半晌,陸風禾出了聲。

“做完了?”

底下陸風禾臉還埋在臂彎裏,聲音透過衣物傳來,有些悶悶的。

他像是不想起,維持這姿勢又趴了會兒,才懶洋洋地直起身,又慢悠悠地往後靠。

“做完了。”夏灼點頭,眼睛跟他對視上。

陸風禾微仰著頭,左邊臉上壓出幾道紅印,頭發也翹起一撮。

暖調的光照下來,少年輪廓清晰,眉眼深邃,他這兩天沒刮胡子,下巴上冒出些青茬,整個人慵懶隨意,甚至有些邋遢。

可能離得近,夏灼甚至能聽出他這會兒呼吸聲都比正常人要重一些,鬼使神差,她沒打聲招呼就伸手,探了一下他額頭溫度,隨即便皺眉,“好燙,你發燒了。”

這人燒成這樣都沒感覺嗎,她要是不叫他,由他這麽睡一晚,照他這跑幾步都頭暈喘不上氣的身子骨,明天搞不好人就沒了。

他並沒當回事兒,手敷衍地搭了下額頭,“是嗎。”

夏灼看他這不著調的態度,懷疑她現在要是走了他能馬上回**接著睡覺,“有退燒藥嗎,吃了再睡,或者先量一下/體溫再吃。”

體溫量不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他這溫度,明顯的高。

陸某人不肯配合,聲音沙啞,“藥苦,不吃。”

這是為數不多的幾個瞬間,夏灼從他身上看到了那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架子。

夏灼不知道他這個時候忽然耍什麽脾氣,一時著急,語氣重了點,“我還得哄著你吃藥嗎陸風禾,你自己的身體能不能稍微愛惜一點。”

氣氛僵持幾秒,他微垂下眼,又抬起來,“別凶我啊,真的很苦,我吃不下。”

陸風禾靠著椅背,可能因為感冒,也可能是剛睡著被叫起來,沒完全醒。眼角微紅,一雙漆黑的眼睛在燈下看著濕漉漉的,說話時聲音很輕,顯得人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易碎感。

夏灼愣了一瞬。

不是,你說話就說話,一個大男生撒什麽嬌啊。

他不過一眼,夏灼就已經在為剛才的語氣感到內疚了。

她聲音放軟了些,沒再用“凶”他的語氣,“那你之前都不吃藥的嗎。”

“我都配蛋糕吃。”他很淺地勾了下唇,“從小就這德行。”

當然也可能是慣的。

她頓了一瞬說,“我去幫你買。”

歸根結底,她還是哄著他了。

陸風禾沒吭聲,就看見人轉身往外走了,從這兒出門總共六七米的距離,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出去了。

他起身拎上椅背上搭著的外套,跟了出去。

夏灼還沒下樓,就聽見上麵有跟下來的腳步,中間還夾雜了兩聲咳嗽。

她停下,往上看了眼,“你怎麽下來了。”

陸風禾剛穿好衣服,拉鏈拉到頂頭,走下來說,“你還真去,這附近都什麽人你知道嗎。”

這樓裏住的人魚龍混雜,都是短租,人員流動性很強,附近監控都是假模假樣接一下意思意思,根本沒通電,大晚上就她一個女生出去,萬一再出點兒什麽事兒,警察抓人都不好抓。

他來不及叫住她,就跟下來了。

夏灼當然知道這附近挺亂,但剛剛也沒想那麽多,隻想著這麽晚了蛋糕店肯定關門了,就去外麵那全天營業的便利店碰碰運氣,應該會有。

現在聽他這麽說,夏灼忍不住反問,“那你跟上我能有什麽用,真遇上搶劫的你還沒我跑得快。”

她一邊跑還得一邊回頭看他能不能跑得動。

陸風禾正走到她跟前,被她這份“識時務”給打動,“能不能有點兒出息,有我在,跑什麽。”

夏灼看了他一眼,心裏小聲說你就吹吧。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什麽身體素質。

陸風禾這兩年其實早就脫離“病秧子”行列,之前幾年散打也沒白練,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最近這接二連三的,還都被她撞見,他這會兒真不知道怎麽解釋。

就算出門運氣太差遇上個狠的打不過,他現在也跑得挺快。

並且跑完還不暈,能正常喘氣。

筒子樓附近設施挺全,便利店再走沒幾步就是一家藥店。

陸風禾之前沒在筒子樓住幾天,常備藥這些自然也沒顧上買,夏灼先陪他去藥店買了藥,才去旁邊便利店坐著。

陸風禾坐在便利店高腳凳上,一隻腳踩著凳子橫杠,另條腿閑散撐著地,手上不緊不慢地吃藥,配著蛋糕。

夏灼麵前也是一個同款小蛋糕,就普通的奶油和草莓,比不上蛋糕店花裏胡哨的款式,但這個時候,也沒得挑。

她叉了塊草莓,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身上,少年肩膀寬闊,微弓著背吃東西。

很難想象,生這麽一個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長相居然吃藥還要配蛋糕。

難道這就是“綠茶”的魅力嗎。

他隻要靠著椅背可憐兮兮地說一句好苦,她就出門給人買蛋糕了。

陸風禾要是個女生,也得是全民公敵。

看他差不多吃完,又喝了那止咳糖漿,夏灼才想著問他說,“那要是沒蛋糕呢,你真就不吃藥了啊。”

“糖,冰激淩,甜的就成。”他把剩下那口蛋糕吃完,放下叉子,“是不是挺矯情的,要沒有我真咽不下去這藥,硬吃下去也會吐。”

很小的時候他還不這樣,後來直接就成了藥罐子,大概是藥吃多了身體產生這種排斥反應。

隻能用點甜的東西摻合去欺騙一下它。

假裝這吃的不是藥。

夏灼沒說話,隻是輕歎了聲,別開眼,托著下巴看外麵路上稀稀落落的人,可能這就是少爺吧。

陸風禾口袋裏的手機悶悶響了一聲。

是宋宛發的消息。

他看了眼,不想回,有些走神地透過玻璃盯著外麵的枯樹。

這麽晚了樹下還有穿黃馬甲的環衛工人拿著掃把掃路邊的葉子,被城管驅逐的小攤推著三輪,正天寒地凍地往回趕。

他過得也不開心,卻偏偏又看不得這人間辛苦,偏開了頭。

手機再次響了下,是宋宛在催了。

陸風禾看了眼內容,還是沒回消息,沉沉歎了口氣,額頭抵著手背在便利店桌子上趴了會兒。

說不出的難受。

很沒意思。

-

隔天上學,陸風禾沒在。

夏灼在早自習結束後給他發了條微信,【你是請假了嗎。】

這條消息發出去很久,都沒人回。

趙穗子過來找她,看著旁邊這空****的座位,愣了愣說,“陸風禾又請假了啊。”

夏灼也說不準,“可能是生病了吧。”

趙穗子又拍了下前麵陳朝陽,“陳朝陽,他請假沒?”

陳朝陽側過身,看上去欲言又止,最後隻擠出兩個字,“事假。”

“什麽事兒啊。”

陳朝陽話多歸話多,但不該說的話他一句沒說,“別問了,不是啥好事兒。”

班裏忽然有人扒著窗戶,把腦袋湊出去看,“哎,下雪了,我說今天怎麽這麽冷啊。”

“這都三月多了還下雪,前幾天我還說要開春呢。”

-

“下雪了。”

陸遠江抬頭看了眼天,白雪飄飄而落,快六十歲的人,雖然已經半截入了土,但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睛。

陸風禾和宋宛在旁邊站著,他手裏抱了一束白玫瑰,屈身放在他哥哥的墓碑前。

宋宛說,這是哥生前最喜歡的花。

墓碑上鑲著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少年風華正茂,十七八歲的年紀,多瞧一眼都讓人覺得惋惜。

陸風禾看著照片上的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難過,酸澀,又愛又恨。

按道理他從沒見過陸川行,不該有感情才對,但他唯獨對照片上這個人的情感,比身邊任意一個人都要複雜。

宋宛看著看著,聲音也變得哽咽了,“小川,下雪了,就別出去了。”

陸風禾雖然被叫了十幾年的小川,這會兒卻意外能分辨出宋宛這句話是對陸川行說的。

漫天白雪落上冰冷的墓碑,風聲瑟瑟,無人應答。

陸風禾盯著照片走神,看裏麵少年長得跟他如出一轍,包括淚痣。良久,他動了動唇,嗓音粗啞幹澀,替陸川行應了聲,“嗯,不走了。”

他又當了一回替身。

這次是自願的。

-

夏灼發出去的那條微信,直到晚上放學都沒得到回應。

陳朝陽說不是好事,她也沒好刨根問底地再問。

放學夏灼被趙穗子拉去買奶茶,去都去了,她也跟著買了一杯。

吸管戳開封口的一瞬,她忽然在想。

他那麽喜歡甜的東西,奶茶,他應該也會喜歡吧。

趙穗子吸了口奶茶,忽然說,“陸風禾不會真出什麽事兒了吧,陳朝陽那大嘴巴都一句不說。”

要是一般事兒陳朝陽八成管不住自己的嘴。

夏灼咬著細管,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表麵看著雲淡風輕,心裏多少還是擔心他,消息沒回,他昨晚還發著燒,不知道他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也不知道他吃的藥管不管用。

他現在,會在什麽地方。

夏灼心裏的悄悄話,卻像是被神明聽到了。

陸風禾坐在筒子樓三樓樓梯口,胳膊肘搭在腿上,他也沒拿個手機打發時間,百無聊賴,又無所事事地摩挲著食指上那道疤。

失蹤一天的人,出現在她回家的路上。

夏灼拿著半杯奶茶跟他對視上,一時間二人都沒說話,幾秒後,走廊裏的聲控燈滅了。

後麵緊接著有人來,伴隨著腳步周圍再次亮起了燈。

陸風禾額發微亂,被光照著發色有些淺,這會兒眸光淡淡看著她,像走神,又不像。

他明明什麽都有,但身上時不時就會出現這種和他不太搭的落魄感。

等後麵上來的人走了,夏灼才往前走了兩級台階,“你今天,沒來學校。”

他語氣很淡,“今天是我哥祭日,去看看他。”

夏灼愣了一瞬,她好像,不該問的。

陸風禾卻笑了,沒什麽笑意,隻是扯了下嘴角,“這什麽表情啊,其實也沒什麽,在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我根本沒見過他。”

關於陸川行的隻言片語,都是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

夏灼實話實說,問他,“沒見過,也會這麽難過嗎。”

“我看著很難過嗎。”他目光沉沉,似忽然有話想說,“夏灼。”

說完她名字又停下了。

要說的話不好開口。

他覺得很難為情。

陸風禾默了默,嗓子仿佛也更啞了,後有些自嘲地彎了下唇,“自從會走路之後,就沒人再抱過我了。”

“你抱一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