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瓊林宴乃是為新科進士所設的宴會,賀蘭奚惦記著被唐運抓進詔獄的凶手,人雖到場,卻蔫頭耷腦,興致缺缺。

“殿下,謝大人來了。”方元悄聲提醒。

賀蘭奚頃刻坐直了身子,一眼便瞧見了被人群簇擁著的男人,一襲廣袖青衫,溫潤的眉目間透著疏離的笑意。

謝沂似乎發覺了什麽,遠遠朝賀蘭奚的方向看了一眼,賀蘭奚迎上他的目光,淺淺一笑,起身離開了座位。

“不必跟來。”

“殿下……”方元腳步一頓,在原地滿臉糾結地躊躇著,待他想清楚後,眼前哪裏還有他們家殿下的身影。

宴席設在皇家別苑的園林之中,燈火樹木相互錯落,雅致而不失趣味。

賀蘭奚所在的水榭離宴會中央不遠不近,隔絕了觥籌交錯,卻還能隱約窺見其中熱鬧。

“倒是個好地方。”謝沂不請自來,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身旁。

賀蘭奚側著身子坐在自己的一條腿上,半倚著水榭欄杆,聞言回過頭來莞爾一笑,明知故問:“先生來此做甚?”

謝沂毫不留情地拆穿:“不是殿下讓臣來的嗎?”

能夠位極人臣,謝大人察言觀色的本事確實不凡。

賀蘭奚笑得更加情真意切了:“先生慧眼。”

並非謝沂慧眼,實在是他那些小心思在臉上藏也藏不住。

“殿下,既然已經離開,又何必做這些無用之事。”謝沂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裏看不真切,像在勸慰,又像是在警告。

賀蘭奚緘默片刻,倏地笑了一聲:“先生這是嫌我給你添麻煩了?”

他的自知之明未能讓謝沂感到半分欣慰:“殿下知道就好。”

“若是我偏要找麻煩呢?”

少年不知所謂的話語有些天真,不乏有對謝大人權威的挑釁。

隻是不知何時,他斜倚在木質欄杆上的半個身子向謝沂靠了過去,抬著頭,像隻貓兒一樣,用爪子勾住了質地柔軟的衣袖。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生幫了我這麽多回,也不差這一次了。”

這是在……撒嬌?

謝沂略一挑眉:“殿下想去北鎮撫司?”

少年眼睛霎時亮起來,不住點頭,整個人又往前湊了湊,幾乎要貼到他臉上去:“讓我去吧。”

當日從水裏救上來的那隻可憐小貓,如今正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鋒利的爪子,對他做著討好的舉動。

謝沂沉默著,等到賀蘭奚快耗盡了耐心,方才開了金口:“倘若殿下當真非去不可,也並非不能變通。”

賀蘭奚一聽有的商量,討好地愈發明顯了:“先生隻管說,我什麽都聽你的。”

謝沂隻是笑了笑。

當真都聽他的,就不會逮著機會就來求他說想進北鎮撫司了。

他因病告了數日的假,沒法講課,小殿下那日回去後便被拘著出不了門,隻怕早就急壞了。

“第一,臣要知道,殿下有何非去不可的理由。”

背後的指使者如果連唐運都審不出來,賀蘭奚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又能有什麽辦法。

不過賀蘭奚似乎並沒有想要插手審問的意思:“我可是差點連命都沒了,總不至於連見一見凶手的權利都沒有吧?”

隻有他自己清楚,不是差點,是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眼前這個將他從地獄拉上來的男人思慮片刻,緩緩伸出兩根手指:“既然如此,此事殿下須得全部聽憑臣的安排。”

“自然。”賀蘭奚想也不想,“那第三呢?”

謝沂尚未收回的兩根手指抵在他額頭上,將人往後一推:“沒有第三,殿下隻要能保證做到第二條就夠了。”

賀蘭奚右腿坐得有些麻,被推了一下,頓時驚呼一聲向後倒去。

欄杆外是一池的水,謝沂臉色一變,抓著他的手腕又將人扯了回來,不想用力過猛,賀蘭奚整個人順勢撲進他懷裏,連帶著將謝大人也撲倒了。

這一來一回將賀蘭奚嚇得夠嗆,待他從一片茫然中醒過神來,謝沂已然被他壓在了水榭的美人靠上。

賀蘭奚歡快地笑出了聲:“先生,這要是被人瞧見,你我隻怕更說不清了。”

外頭本就風言風語,此情此景,倒像是坐實了那些傳聞。

風拂過湖麵,將周圍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一個人影從不遠處一晃而過。

賀蘭奚匆匆一瞥,沒能看清。

就是不知道對方看清楚了沒有。

“還真有人啊。”賀蘭奚訕訕。

謝沂垂眸看了眼小殿下撐在他胸口的手:“還不起來?”

賀蘭奚一躍而下,單腳著地,齜牙咧嘴地在地上蹦躂了幾下。

腿麻。

謝沂不緊不慢起身理了理衣衫,忽然發現少了些什麽,不由將視線投向在場另一個人身上。

隻見少年謹慎地退後兩步,手指穿過紅色絲絛,輕輕一繞,上好的雲紋玉佩便在他手上打了個轉。

“這個我暫且收下,做個見證。”賀蘭奚道。

“殿下知道這是何物嗎?也敢隨意取走。”謝沂出現了一瞬間的訝然。

聽他這樣說,賀蘭奚心裏咯噔一下,有了種不好的預感:“不就是……一塊玉嗎?”

謝沂似乎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輕笑一聲,忽然雲淡風輕起來:“殿下所言甚是,這隻是一塊玉而已。”

謝大人霽月光風,笑起來是極好看的,可賀蘭奚卻莫名覺得瘮得慌,連手裏的雲紋玉佩也一下變得燙手了起來。

出於某種不服輸的要麵子心理,賀蘭奚愣是做了回強盜,將玉佩留了下來。

二人分別回到席間,凳子還沒坐熱乎,永明帝便到了。

一番行禮參拜的繁文縟節過後,眾人紛紛落座,這場宴會才算真正拉開了序幕。

除了永明帝還有謝沂這位主考官,包括賀蘭奚在內的所有皇子皆在,這也是他重生醒來後,第二次見到他的這些兄長。

最愛同他過不去的,便是皇後嫡子,他的三皇兄賀蘭錦,此刻正坐在對麵對他橫眉豎目,絲毫不掩飾他的惡意。

養在皇後膝下的,還有位生母早亡的大皇子,名叫賀蘭庭,雖是長子,卻因賀蘭錦的出生,處境尷尬。

老二老五幼年夭折,老四賀蘭軒則為溫貴妃所出,眼高於頂,暫時還沒對他這個突然出現的弟弟發表過什麽意見。

倒是那位沒什麽存在感的六皇兄賀蘭笙很有意思,兩次見麵,兩次都低著頭一心吃飯,仿佛周遭一切熱鬧都與他無關。

賀蘭奚偷偷嚐了口果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所有人,目光逡巡一圈,最終落在了謝沂身上。

說起來,謝大人如今不過二十有七,卻已位極人臣,任內閣首輔,兼領禮部尚書一職,可謂前無古人。

關於謝沂為何救他的緣由,賀蘭奚尚未琢磨透徹,但在他前世死後混沌中所見的史書看來,謝沂此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權臣。

架空皇帝,扶持年幼的新君,用鐵血手腕將整個朝堂清洗了一遍。

若要說他是忠臣,隻怕謝沂自己都不同意。可若要說他是奸臣,卻也不盡然,畢竟許多利民的法令都出自於這位奸臣之手。

故而權臣二字,用來評價謝沂當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小七。”

正在出神之際,永明帝卻忽然點了他的名,賀蘭奚噌的一下站起來,引來旁邊一聲嗤笑。

正是溫貴妃的兒子賀蘭軒。

就連埋頭苦吃的賀蘭笙都停下來看了他一眼。

永明帝卻不惱,笑著問他願不願行酒令。

瓊林宴上天下才子匯聚,自然少不了這等文雅之事,何況,這也是正式授官前最後一次向帝王展示才華的機會,在座諸位士子無不躍躍欲試。

沒想到,賀蘭奚竟當眾犯起了迷糊。

“兒臣才疏學淺,還是不給您和謝先生丟臉了,有這功夫不如回去多抄幾遍書,您就饒了兒臣吧。”

旁人不知他被罰抄一事,隻當他讀書刻苦,卻死板不知變通。

永明帝大笑三聲,倒不曾為難他,欽點了謝沂做令官,像是有心要考考這些新晉士子們。

謝沂不疾不徐,從永明帝開始,出了個中規中矩的對子,下麵一人一句捧著,一時間君臣盡歡,其樂融融。

可接下來,到了這些士子們,謝沂卻一轉攻勢,變得刁鑽起來。

有幾分功底或急智的,偶有佳句,自然能得到讚賞,但大多對的磕磕絆絆,平平無奇,頂不住壓力的便隻好自認倒黴。

史書中記載,大魏兩朝首輔謝沂,是永明六年的狀元,瓊林宴對酒聯詩,獨領**,端的是意氣風發。

十年彈指一揮間,卻不知與今日從容不迫大殺四方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賀蘭奚目光一直也不曾離開過,眼裏漸漸多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個能給我嗎?”

賀蘭奚聞聲轉過頭,他那位一心隻有吃食的六皇兄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準確的說,是看著他桌上的那道櫻桃酪。

賀蘭奚愣了愣,親自將碗碟推過去,還未來得及收手,一張紙條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了他手心裏。

來討食的賀蘭笙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捧著剛到手的櫻桃酪又坐了回去。

賀蘭奚攥緊手裏的東西,一扭頭,正好輪到身邊的老四行酒令,也不知謝沂出了個什麽難題,絞盡腦汁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能對出來。

“謝大人高才,孤甘拜下風。”賀蘭軒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話音落下,賀蘭奚便嗤笑一聲,將方才的嘲諷原封不動還了回去。

燈火闌珊裏,謝沂舉杯同飲,嘴裏說著得罪,望向賀蘭奚的眼裏卻噙了幾分笑。

這幾分笑意落進心裏,似鵝羽輕拂,有些柔軟,也有些癢。

他是故意的,賀蘭奚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