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兔子尾巴

時涵五歲的時候,還不叫時涵,他叫駱希涵。

下午四點,駱希涵躲在堆滿雜物的巷子裏,偷偷盯著對麵小學的大門。

雨水滴滴答答下落,落在他穿的小黃鴨雨衣。

放學鈴鐺響了,他緊張地藏到垃圾桶後麵,眼睛卻一刻不離開街對麵的校門口。

校門口停滿接孩子回家的車輛,一個漂亮的男孩從門口出來,等候多時的管家恭敬地接過他的書包,帶他坐上黑色鋥亮的小轎車。

駱希涵擦擦滴在眼皮上的雨水,試圖透過轎車的玻璃再多看幾眼裏麵的人。

那個人,就是他的哥哥啊。

哥哥的校服好漂亮,長得也好漂亮,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吧……

他的爸爸不會就在那輛車裏吧?

糟糕!得藏好,萬一被發現了,又該有人來找媽媽的麻煩了……

突然地,身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駱希涵驚慌失措地回頭,看到幾個沒打傘的中學生。

中學這個點肯定沒有放學,幾個人是偷溜出來抽煙的,他經常看見穿這樣校服的學生躲在這條巷子裏抽煙。

那時的駱希涵,膽子和第一次爬出洞的老鼠一樣小,嚇得一腳踩進水窪,然後一屁.股滑倒在地上。

幾個中學生被吸引注意力,走上前,新奇地圍觀丁點大的小屁孩。

“喂,這不是那個小三的兒子嗎?”

“哪個小三?”

“那個啊,我們隔壁院裏,教人彈鋼琴的那個女人……”

駱希涵顧不上屁.股痛,凶巴巴地吼了他們:“我媽媽不是小三!”

為首的男學生囂張地抱起手,“我管她是不是,反正所有人都這麽說,你就是小三生的野種!”

同伴們跟著起哄,嘲笑得越來越厲害。

駱希涵坐在水窪裏,想哭,又拚命忍著,亮晶晶的眼淚水在大眼睛裏不停打轉兒。

他抓起手邊的空易拉罐,朝那個男學生的身上砸過去。

易拉罐輕飄飄地落地,沒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男學生猛地垮下臉,走到他麵前,一腳把他踹倒。

駱希涵哇地大哭起來。

幾人笑得前仰後合。

那天的雨水是灰色的,從巷子頂上狹窄的天空墜落而下,墜入眼眶,變成熱滾滾的淚。

巷子那頭走進來一位少年,書包斜挎在一側肩頭,黑色短發吸滿潮濕的雨水。

他穿一件白色短袖的襯衫,左胸繡著墨綠色校徽,他皮膚很白,鑲嵌一對微挑的狐狸眼,像隻桀驁又孤僻的妖怪。

他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不關己事地靠到牆上,點燃了一支煙。

時至今日,時涵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場相遇。

惹事的幾個男生互相使了使眼色。

“走吧,蘭中的老大……”

幾個人擦著鼻尖,灰溜溜地走了。

杜山闌仰頭望天。

天雲布滿深灰淺灰的裂紋,雨是裂縫裏掉落的漆粒。

那個小孩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盯著他看。

手裏的煙燒盡了。

他冷冷地提醒:“還不走?”

駱希涵好像才回過神,笨手笨腳地爬起來,抖抖雨衣上的泥水,然後繼續盯著杜山闌看。

那時的他實在太小隻,穿著鬥篷樣式的雨衣,形似傘狀的小蘑菇——兩隻眼睛卻大而圓,掛著未幹的淚水,顯得更加透亮。

他往前挪了兩小步,軟糯糯地喊:“哥哥……”

雨水停歇了許多,蛛絲一樣黏繞。

杜山闌扔掉煙頭,轉身就走,沒有多看他第二眼。

駱希涵連忙跟上去,小水鞋蹬得啪啪作響。

杜山闌漠然回頭,“別跟著我!”

駱希涵經不住嚇,捏緊小手一動不敢動。

杜山闌以為起了效果,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幾步,一回頭,他又跟了上來。

他好像很害怕,立刻停住腳步,小腦袋低下去。

杜山闌懶得理會,徑直往家的方向走,一直到家門口,不經意間轉頭,黃色的小蘑菇手忙腳亂地躲到電線杆後麵。

他撇嘴,冷漠地關上家門。

那一年,杜山闌十五歲,被親戚趕出杜家,過早地看清了人情世故,冷情是他本色。

他絕對不會把素未謀麵的小孩放在心上,所以,直到第二天出門上學,才發現蜷縮在花壇裏睡覺的小奶娃。

植在門口的白色山茶,一朵花開了,被雨打散了,花瓣灑在肉嘟嘟的小臉蛋上。

他被關門聲驚醒,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從雨衣底下拿出半塊撒著黑芝麻的糖餅,看起來冷透了,像偷吃剩下的。

“哥哥,謝謝你救我,我把最愛吃的零食送給你。”

少年杜山闌不可置信地挑高眉毛,“就為了給我這個,在這兒守了一夜?”

駱希涵漂亮的大眼睛裏泛起委屈的淚花,他奶聲奶氣地哭起來,“不、不是……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 - -

時涵回到宿舍,找出一張膏藥,剪下四四方方一小片,貼在嘴角淤青處。

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他這裏多得是,平時給駱星遙當替身,隔三差五免不了磕磕碰碰,對他來說,已是稀鬆平常的小事。

他給嘴角拍了張特寫,發給杜山闌,匯報作業一樣乖乖寫道:

【杜先生,我擦藥了】

消息發送成功,很久很久,不見回複。

大概率是不會給他回複了。

時涵無奈微笑。

第二天,結束上午的課後,他按時去了茂華。

前台小姐對他記憶尤深,二話不說打開綠色通道,這時他才知道,任他使用的那片泳池是杜山闌專用的。

看到裏麵空無一人,他失落地問:“杜先生今天不過來嗎?”

服務員也奇怪,“杜先生每天都按時過來的,今天可能有事耽擱了吧。”

池水幽藍。

時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發自內心的恐懼,果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克服的。

他調整呼吸,逼迫自己靠近池邊。

令人窒息的回憶馬上奔湧襲來,似狂亂的惡靈,尖銳叫囂著撲向他。

他緊促地叫了聲,退到了最遠的角落。

強烈的無助感湧上心頭,他滑坐在地,頹廢地敲打腦袋。

花了兩分鍾,時涵冷靜下來,給杜山闌發消息:

【杜先生,我一個人不敢下水…】

一如既往,沒有收到回複。

時涵好像明白了什麽。

等了一下午,確定杜山闌不會來,他收拾好東西,準備去飯店上班。

“嗡”的一聲,手機屏幕亮起。

時涵飛快地抓起來,眼睛卻馬上黯下去。

不是杜山闌發來的消息。

他意興闌珊地回複:【在,什麽事?】

【飯店的兼.職還在做嗎?】

【嗯,怎麽了?】

【我朋友打工的酒吧今晚做活動,臨時缺人,時薪是飯店的三倍,你有時間嗎?】

聽到有錢,時涵打起了精神,飛快地打字:【有!】

三倍時薪,當然要有時間,飯店的工作隻是兼.職,調一下班就好了。

對方發來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過去幾個小時就行,不過要求穿那種衣服,能接受嗎?】

【哪種衣服?】

一張照片發了過來,時涵稍微臉紅了一下。

倒不是暴露的問題……

上個月的債款剛剛結清,現在窮得吃飯都要精打細算,駱星遙那邊也沒通知新工作,高額時薪**力極強,花了三秒鍾,他便做好決定。

【能接受,我現在就過去】

臨時缺人的是家名叫“饋贈”的gay吧,酒吧很大,一樓有樂隊演出,二樓氣氛安靜,適合三兩友人對酌賞江灘夜景。

時涵拿到完整的一套衣服,包括頭飾和鞋。

同性戀愛徹底開發以後,夜店之類的地方興起了女裝文化,不是以前那樣單純把男人打扮成女人,而是保留男性特征的前提下,加以女裝修飾,這對身材顏值的要求更高,非一般人,很難駕馭住雌雄一體的新潮審美。

可能年紀小的原因,加上從小練習芭蕾,時涵的身材與高大威猛完全掛不上關係,臀腿的曲線凸凹有致,若隱若現地裹在黑色絲.襪裏,曲線的最高點翹起一叢毛茸茸的黑色尾巴,不知道用了什麽特殊材料,走起路來一彈一彈的,活像小兔子蹦蹦跳跳。

再把黑色的兔耳朵發箍戴上,抹上酒吧經理再三囑咐一定要塗的正紅色口紅,望著鏡子裏的性感小妖精,連他自己都要硬了。

哪個老男人能拒絕這樣的**?為什麽杜山闌就是能做到不理人呢?

難道是他表現得太主動,倒貼過頭,適得其反?

時涵托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把鏡子裏的“兔女郎”拍下來,發了條朋友圈。

文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見人隻有杜山闌。

他還不想年紀輕輕就社死。

城市華燈初上,杜山闌剛結束一頓飯局。

與幾位老總客套完,他接到許照秋的電話,喊他去喝酒。

“上回就鴿我,這回再鴿我,我要記仇了!”

杜山闌並不熱衷呼朋引伴出去喝酒,但許照秋是他為數不多的知心好友,他吩咐司機往許照秋發來的地點開,路途中難得的閑暇,打開微信掃了掃消息。

時涵的消息在第一條。

杜山闌猶豫了稍許,選擇左滑,刪除消息。

對時涵好,大約出於少年時期養成的習慣,他坦然地接受時涵不記得他這件事,那個孩子的人生本來就與他無關,但他沒法接受時涵做他的情人。

所以,最好不要再讓時涵看到希望。

隻是,他順手點開了朋友圈,陷入長久的沉默。

賓利在路邊停下,司機回頭說:“杜先生,到了。”

許照秋墨鏡口罩全副武裝,從路邊迎過來,“山闌,這兒呢!我常去的酒吧今晚做活動,帶你去開心一下!”

杜山闌死死盯著手機屏幕。

“看什麽呢?這麽入迷。”說話間,許照秋好奇地走到車前,腦袋伸進來想看。

杜山闌將手機翻過去,眼底暗怒洶湧。

“沒什麽,走吧。”

作者有話說:

小時候的故事會這樣慢慢插著講,不是愛情線,但有必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