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這幾日, 顧容庭和梁忠兄弟二人差不多時間下職。所以徐靜依從捧霞閣那邊回來時,顧容庭已經在家了。

從前多是徐靜依倚在窗畔,一邊看著閑書一邊等人回來。今日, 換成了顧容庭捧著書坐在窗邊, 支摘窗撐了起來, 透露半扇縫隙,一個抬眼,便見一抹嬌豔走在那門庭通往內院的青石板路上。

一直都是在等她的, 這會兒所等之人出現, 顧容庭眉眼漸染笑意,立刻闔書起身迎了出來。

入了夏, 天漸熱, 不過走了幾步路, 汗水便浸濕了裏衫。徐靜依隻覺得周遭圍著一圈熱浪, 口幹舌燥,一進門來, 就吵嚷著要侍女們奉上涼茶來。

因才入夏, 屋裏還沒用上冰鑒,屋裏雖比外麵略涼快些, 但也沒好上多少。

這個時候,顧容庭已經從內寢走了出來, 見她熱得似都坐不住,便笑說:“這個天喝涼茶有什麽好的?還是叫你的侍女將冰飲拿出來。”

青杏笑應著, 立刻轉身退了下去。

徐靜依笑盈盈挨著他去坐, 即便身側有侍女替她打扇子, 她也閑不住的以手扇風。

“王爺給我從外麵帶了冰飲回來?”

太子府是僅次於皇宮的存在, 按理說府上該什麽都有。但如今才入夏, 府上廚間還沒有這樣的小食。且香飲子這種畢竟是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食,不管是皇宮還是太子府,或是各戶公侯之家,也隻有到了酷暑難耐的時候,才會在各院三餐上加一道作為飯後甜點。

所以如今這樣的天,也隻得從外麵買,才能吃得上了。

上回徐靜依已經吃過一回,這回再給她帶,她也就不稀奇了。

“明月樓新上的一道香飲,聽說不錯,你嚐嚐看。”

畢竟是冷的東西,婦人不能多食。所以,顧容庭也是隔些日子給她帶一回。

侍女奉上來後,徐靜依立刻接過。因天熱,怕沒立刻吃會化了,顧容庭特意命人去冰室取了點碎冰來。這會兒吃起來,正合口味。

卻也不會太冷,冰沫入口即化,帶著乳香,徐靜依吃著沒停,一會兒就吃沒了。

有些意猶未盡,但也知道,這樣的東西不能多食。

因屋內靜坐了會兒,又吃了冰飲,這會兒也不熱了,更不浮躁了。

再望向顧容庭時,便問他:“王爺今日回來得也早。”

顧容庭輕應了聲,解釋說:“前陣子有關軍製改動一事完成了,這兩日衙門裏沒什麽事,不需要再呆到那麽晚。”但其實想呆也能呆,隻是回來同在衙門裏也一樣,他不如回家來看看書陪陪妻子。

若真有什麽事,會有人尋上門來匯報。

初夏的傍晚熱浪退去時天也有些涼意,晚飯後天還沒黑下來,徐靜依屋裏閑不住,便去了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坐著。葡萄架下置著張秋千,是前幾日徐靜依命侍女紮上的。如今春末夏初的傍晚,太陽落了山後,坐過來**一**,悠閑自得。

顧容庭飯後仍坐窗邊看書,見妻子這會兒晃在秋千架上慢慢**,似有心事般,他便闔上書又走了過來。

走到她身後去,顧容庭站在一旁,伸手慢慢推起綁著秋千架的繩子。感知到晃動的幅度大了些,徐靜依立刻回了神。

然後回首瞧見是誰後,她便又放鬆了下來。

“王爺怎麽也來了?”她問。

顧容庭推了幾下後便鬆了手,然後拉了張竹椅過來,挨靠在她身側坐。見她似有話說般,徐靜依雙腳點了地,立刻停住了。

“王爺。”徐靜依嚴肅喚了他一聲,提心吊膽問,“可是那邊有消息了?”

以徐淑依的性子,她在得知所有真相後,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柳氏那日尋她去商量,商的就是如何解決掉所有後顧之憂。

而這個後顧之憂,包括曾經收留過柳氏的那戶莊戶人家,也包括她那個一出生就不知下落的弟弟或妹妹。

徐靜依這個時候是真怕,真怕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所以,她很緊張的望著麵前男人,生怕錯看了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從而錯失了一些真實的消息。

看出了她的緊張,顧容庭忙道:“別害怕,不是壞消息。”

“那是好消息?”徐靜依圓睜的雙眼立刻陰霾掃去,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可是有下落了?”

徐靜依更在意的,還是那個孩子的下落吧。

顧容庭道:“魏三哥今日才飛鴿傳書傳了消息回來,說是昨夜有幾個人闖入了那戶李姓人家,意圖滅口。好在他們事先有埋伏,救下了那戶人家。”

見是有驚無險,徐靜依便鬆了口氣。

雖然在意料之中,但想到她竟真這般心腸歹毒,徐靜依心中也頗多意見。

“雖她不是我親妹,但這麽多年來,她卻是一直以侯府嫡女的身份長大的。除了我父親有些糊塗,但家中祖父祖母,還有我母親,哪個不是正義善良的?卻沒想到,她竟一點仁德之心都沒有。”就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身邊這麽多好人,為何就偏偏隨了柳氏?

憑此也可想而知,可見血緣關係還是很重要的。

她是柳氏的女兒,她天生骨子裏便帶著壞。這種刻在骨子裏的自私涼薄,是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所以她想著,她那個可憐的親人,若還活在人世的話,定是個溫婉良善之人。

這般想著,她越發緊張起來。想知道真相,但又怕知道。

最終鼓足勇氣,仍是問了:“魏三哥沒再有別的消息了嗎?”

顧容庭知道她想知道什麽,便又認真道:“當年柳氏應該是隨手扔了那個孩子在路邊,任其自生自滅了。柳氏自己應該也不知道那個孩子如今是生是死,所以,也叫伴雲樓的那位差了人去。魏三哥的人一路從京中跟到雲州,到了雲州後,那些人開始四下打探。但目前還沒什麽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徐靜依喃喃。

沒有消息,至少還有生還的希望。一旦有了消息,是好的還好,萬一是壞的,可是連一點點的希望都沒有了。

其實雖然目前還沒那個孩子的下落,但至少可以確定他當年是還活著的。這些年來,連柳氏自己都不知道其是生是死。若非如此,柳氏也不可能特意叫徐氏暗中差人去打探。

魏三哥的能力他心中清楚,估計要不了多久,該就能再有消息傳來。

果不其然,差不多三五日後,雲州那邊又傳了消息回來。

而與此同時,徐淑依派出去的人就跟石沉大海了般,杳無音訊。

徐淑依從三五天一直等到七八天,從七八天等到十天左右。最後也實在等不下去了,整個人都被一種不安感充斥著,日日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

不過十天半個月時間,竟消瘦了一圈兒。

徐靜依是看著她整個人消沉下去的,心中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就是覺得她如今的確是可憐,可她是可憐她了,她心中有無對那個被她搶了身份多年的孩子有過一絲的同情和憐憫?

她不還想著派人去滅口嗎?她就不信,她那般急躁躁差了人去雲州,是為了幫忙找到那個孩子的。

所以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不該對她生有憐憫同情之心,每對她多一份憐憫,就是對她那個弟弟或妹妹的不負責。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又過去了……派出去的人始終沒有半點消息送回來,徐淑依心中多少也知道怕是什麽都瞞不住。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情急之下,隻能跑來找孟氏。

娘家早沒有她能依靠的人,她有細細想過,一旦東窗事發,她同他們侯府裏都毫無血脈之親了,難道還能指望誰護著她嗎?原她還是徐家二小姐時,就不如大娘受寵,如今連二小姐的身份都沒了,又還能越得過誰去。

姨娘雖對她有幾分疼愛,可利用居多。何況,當年她做了那麽多壞事,如今她怕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呢。

思來想去,也隻有來向大房這邊投誠。看看她身上還能有什麽被利用的,以好拿來作為交換的條件。

孟氏不知徐家的內情,但當時因為覺得徐淑依前後態度變化大,所以也暗中差了人去伴雲樓那邊盯梢了。但也就是盯了會兒,沒有深入去查,所以,也隻知道伴雲樓那邊或真有什麽事兒,但卻並不知到底是何事兒。

內宅婦人的權勢到底有限,此事又未驚動嗣王,且孟氏又日日繁瑣之事諸多,故撂下後就忘了。

直到今日徐淑依尋來,叫她遣散了屋內眾人,然後突然的雙膝一彎,在她麵前跪下,她才突然有些意識到不對勁。

孟氏被這麽一跪給跪愣住了,她立刻起身,親自過來扶人。

“你這是做什麽?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你何需行這樣的大禮?”孟氏一邊驚呼,一邊要將人扶起。

但徐淑依卻是帶著私心來的,這會兒任孟氏如何扶她,她都不肯起。

“嫂嫂聽我說完。”徐淑依堅持。

孟氏見她的確不肯起,且又像是有大事相商的樣子,也就算了。她退了回去後,認真望著她說:“你有什麽話,就隻管說吧。”

話到嘴邊,徐淑依一時也不敢輕易說出口。而是先俯下身來,給孟氏磕了幾個頭。

這回孟氏沒再阻攔她了,隻等她磕完後才問:“四弟妹,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你要這般。我這會兒也還忙著,你不若直言,若我能伸手幫一把的,我絕不推辭,但若是我也為難的事,我怕不能給你什麽助益,你或還可另擇歸宿。”

徐淑依也知道,跪也跪了,磕也磕了,也到說正事的時候了。

可這件事,要從何說起呢?

為難了一番後,徐淑依便又承諾說:“從一開始,我就是同嫂嫂一條心的。不論嫂嫂要我做什麽,我都絕不推辭。我自幼便同大娘交情不好,如今又怎會幫她呢?至於二房的,我更是不認識她了。就隻有嫂嫂,一開始就對我有所照拂,我覺得十分親切,就像真是我的大姐姐一般。”

孟氏耳根子並不軟,這些話她聽在耳中,並不會因此就對徐淑依多幾分情分。相反,她本能警惕起來,因為隻有接下來所求之事越難辦,她才會從一開始就把話說得這樣好聽。

果然,接下來就聽她說出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我……我其實不是我娘親生的。”想必她自己也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吧,話說得慢吞吞,但又不得不說,所以鼓足勇氣般,將這事兒說完,算是了了樁差事。

孟氏聽後,卻震驚。但也沒多餘反應,隻驚了下後,便問:“你不是徐家二娘嗎?怎會不是侯府世子夫人所出。”又問,“那你是誰所出?”

索性已經開了頭,接下來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徐淑依便一股腦兒將自己身世實情相告。

孟氏隻聽了一半,就立刻喊停道:“夠了。”她站起身,“這是你們家的事情,何必來說給我聽?我若真知情了,你叫我怎麽做?你這是陷我於不義。”孟氏說著就要出門去,她想徹底撇清同這件事的幹係。

徐淑依是病急亂投醫,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沒有任何法子了。侯府那邊肯定知道了什麽,大娘夫婦肯定也知道了,不然的話,為何她差出去的人始終沒有音訊傳回呢?

甚至她都開始懷疑,那日回侯府去,也是一個圈套。

根本是他們什麽都知道了,故意在給她下套子。

她已經無路可走了,或許隻有在長房這裏還算能有些用處,故才急忙尋了過來。

若長房再不收留她,那她真的就沒有後路走了。

“嫂嫂,你萬萬要幫幫我。”徐淑依抱住孟氏腿,不讓她走,“我沒有法子了,我真的也是最近才知道一切真相的,我沒有刻意隱瞞。我知道我占了不該屬於我的一切,可我是一應不知情的,我若一開始就知情,我定不會要不屬於我的這一切。”

孟氏被抱住了腿走不了,偏這會兒侍女嬤嬤們又不在身旁,孟氏隻能耐著性子問:“那我能幫你什麽忙呢?”

徐淑依說:“若我不是侯府嫡女的身份,我就不能做這個郡王妃了。嫂嫂,你可憐可憐我,幫我去太子妃母親跟前說說情吧。”

孟氏頭腦很是清醒,她隻冷靜道:“若按你所言,你親生母親為了叫你能有好日子過,換了人家的孩子那麽多年。如今定安侯府若得知了真相,必然恨你們母女入骨。這個節骨眼上,我若幫你,豈不是同定安侯府為對?同三弟妹為對?”

徐淑依愣住。

是啊,她又怎麽會為了她而去得罪整個徐家呢?

就算如今大房對二房三房都有戒備和忌憚心,但畢竟還沒到明麵上來。何況,她如此微末一個小人物,又能給他們什麽助益,從而叫他們冒著這麽大風險來幫自己呢?

忽然之間,一切就如大廈傾塌般,她徹底沒了主意。

“我該怎麽辦……那我該怎麽辦。”徐淑依不管不顧哭了起來。

望著她這個樣子,孟氏倒又坐了回去。

“你既說你從一開始就是不知情的,那麽你就算再錯,我相信侯府的人也會網開一麵。當年的事情到底是誰的錯,就由侯府裏老侯爺老夫人定奪。你畢竟也是被當成親孫女養大的,念著情分,他們也不會如何。至於母親那裏,我會去幫你說幾句,但畢竟是大事,最終還得看侯府的決定。”

孟氏知道,這事她不知情也就罷了,既已知情,便不好再瞞著徐家那邊。

萬一日後徐家知道了真相,再追溯回來,她是百口難辨。這渾水,她並不想趟。

但要她主動找去徐家那邊說,也是不可能。

所以,她也隻能勸了這徐家二娘主動回去坦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