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顧容庭招攬這些江湖人士來太子府住, 隻一日,便惹來了府上多人的不滿。

首當其衝的,便是嗣王梁護。

梁護對這個胞出幼弟本就有戒備之心, 如今又見他明目張膽的招攬賢才, 自然更生戒備。但梁護雖心有忌憚, 嘴上卻從沒提過,甚至太子父親對此頗有微詞時,他還幫襯著說和一二。

這件事情上, 梁忠持中立態度。

見父親嚴厲斥責二郎, 他則抱手說道:“三郎遺落民間時,便就是和這些江湖人士混跡一起的。我看二郎身手不錯, 對軍事之事也頗有見解。若這些是他信得過的人的話, 日後也未必不能為軍中所用。”

梁護一聽這話, 就意味深長望去一眼, 而後也抱手說:“二郎一心為朝廷的心是好的,但朝中選賢舉能, 都有朝中的規矩。若是為三郎而開了這個先河, 日後更多的江湖草莽圍聚京都如何是好?屆時個個都來要官兒當,豈不是亂了套。”

梁忠道:“既是選賢舉能, 自然是叫他們去比試,而非隨意任用。若他們有那個本事, 能堪大用,又為何不能加官進爵。”

梁護:“話雖如此, 可如今三郎已然召集他們在府上吃了飯, 他們已經撇不清和武安郡王的交情了。就算之後是憑本事勝出, 怕也會惹來外頭的閑話。若三郎隻是悄悄召他們入京, 未留入府, 或還可任用。”說到這裏,梁護心中是有些慶幸的。

但也不知為何,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一閃而過。但那個念頭隻是一閃就過去了,他再想抓住,卻是怎麽都想不到了。

任二位兄長在自己耳邊爭辯,顧容庭始終不言不語。待太子實在受不得他們兄弟的爭吵,叫了聲“夠了”後,這才看向顧容庭問:“三郎,你意欲如何?”

被問起,顧容庭這才抱手回道:“兒子少時是在信安武家長大的,如今被認祖歸宗,便向武家去了封信。如今到京都來的這些人,當年結交時便知其有報效朝廷之心,如今得知兒子身份,過來投奔,兒子也能理解。舊日時交情不錯,幾位兄長也對我頗多照拂,如今他們投奔,幾頓酒水飯菜招待一下,也聊表心意。”

“但長兄所言也對,若未這般大張旗鼓的招待還好,如今既已招待,怕日後再委以重用,多少會落人口實。所以兒子是這樣想的,待明日便去同他們說,即便留在京中,也無大的前程,最多就是留在兒子身邊做個護衛官。他們若是願意,就留下,若是不願,給他們些盤纏,叫他們再回信安去也無妨。”

梁護突然有點想明白方才腦中一閃而過的東西是什麽了,他本能抬首,朝一旁顧容庭望去。目光複雜凝重,但看一會兒後又收回,此刻心中也更加篤定了些之前的想法和猜測。

那邊,太子再三深思後,給了準話:“那就按三郎所言去辦。”又提醒,“孤不懂你們江湖中的規矩,你重情意招待他們,孤不說什麽。但這畢竟是太子府,是皇城腳下,這樣的一群人,還是不要這般大張旗鼓宿在府內的好。萬一叫你皇祖父知曉,他未必會喜歡。”

顧容庭立刻稱是,並表示,會即刻安排他們出府。

“既如此,你們都退下吧。”太子揮手。

散了後,兄弟幾個一道並肩往外去。梁忠倒是可惜,說是若其中真有能用之大才,就這樣不能留為軍用,倒是朝廷的損失了。

又頗有譴責顧容庭之意,覺得他此事行之過急了,不該大張旗鼓就留了人在太子府。

但顧容庭這麽做卻不是操之過急,而是有意為之。

這些人,他本就打算留為己用的,沒打算送去朝中。但畢竟是江湖人士,若不能得一個光明正大點的借口留用,而是私下裏偷偷留用,日後算起賬來,也怕會落人口舌。

這樣一來,過了明路後再留用,日後就算舊話重提,也就不會有人再說什麽了。

但梁忠既把話說到這裏,顧容庭也隻會附和道:“此事的確是我欠考慮了。”

梁護聞聲朝他看去一眼,始終沒說話。

走了一會兒後,便各自散了,往自己院落去。

顧容庭回去後,立刻安排好了從信安過來的那些江湖人士。自然不會再留府上,而是在城中另給他們置了屋舍,日後就跟在他身邊當差就行,也算是替他辦事的心腹了。

安置好這些人後,顧容庭交給他們去辦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幫妻子去尋失散多年的親人。

那邊,徐淑依冷靜了幾天後,總算明白了自己當下最該做的事是什麽。當即便喚了身邊能信得過的人來,叫他們替自己去辦這件差事。

第一件事倒是好辦,左右那村子就在那兒,隻要找到那戶李姓人家,再滅了口就是。

這第二件事情……倒是難辦很多。姨娘隻說當年將那男嬰遺棄在了路邊,也不知死沒死。如今又十六年過去了,那時候的事,又還有誰能記得?辦這件差事,少不得要費時費力。

而若這件事一日不能有個結果,她便一日惶惶不安,過不好日子。

因有心事在,徐淑依這些日子倒沒再常往鳳行居那邊跑了。隻日日呆在伴雲樓裏,除了晨昏定省,其餘時間一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徐靜依知道她最近心思煩亂,肯定不會有時間再插手管別人的事,所以,這幾日便日日往蕭氏那邊去。

二房三房的又頻繁走動起來,可四房的那邊卻沒再有任何表示,這可急壞了孟氏。之前點撥過,她又看四房的對此事很積極上心,她以為她什麽都懂的。可如今見她連著幾日都不出門,更是沒有替自己辦差的意思,孟氏不免心中也起了怒火。

伺候在孟氏身邊的嬤嬤自然看出了主子心思,便過來出主意道:“要不要差個人去那邊,提醒她一下?”

孟氏沒說話。其實也是心中遲疑,遲遲拿不定主意。

那邊嬤嬤又替主子分析說:“奴婢也觀察過,這四王妃是最近一次回了娘家一趟後,回來開始變樣的。也不知,是否是侯府裏的人對她說了什麽,不然怎麽會變得這樣快?”嬤嬤一邊幫忙分析,一邊站在孟氏身側,抬手輕輕捶著她肩背。

孟氏也奇怪,並且能看得出來,這幾日來去太子妃處請安,她也不如從前活躍了,明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可又能是什麽事,叫她突然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呢?

若不先弄清楚這件事,孟氏也不會敢輕易再去用徐淑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想的是,若能抓她什麽軟肋在手上,或是幫她個什麽忙,日後叫她能盡心盡力為自己做事,也好過從前那樣。

這般思量著,孟氏便道:“她那兒指定是出了什麽事,咱們提不提醒她,都已不重要。你差個可靠的人,去盯著她些,但凡有風吹草動,立刻來稟。”

“是。”那嬤嬤立刻應聲下去。

孟氏這邊倒沒多餘的閑心思再去煩神四房那邊到底怎麽了,既已差了人去辦這樁差事後,也就暫時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那邊,徐靜依這日又照常去了捧霞閣。已經連著幾日過來了,蕭清音很是好奇。

“你這幾日倒是閑,怎得空日日來我這裏坐?”因為之前徐靜依有同她坦白過,說是大房夫婦那邊不太高興她們二人走得近,甚至還差了四房的過來探聽消息,所以蕭清音如今見她常來,自然十分好奇。

但好奇歸好奇,心裏卻是十分高興的。

徐靜依卻沒明說,隻反問她道:“我常來,你不高興?”說罷,便從乳母手中抱過繈褓中的小公子來,越看越稀罕。

落了地後的孩子真是見風長,之前剛出生時紅彤彤皺巴巴的,醜極了。如今還不到一個月時間,竟就變得皮膚白皙五官驚豔,儼然出落成了個俊俏的小哥兒。

“瞧,嬸嬸常來,你娘還不高興呢。”又笑著逗他問,“你高興不?”

小小嬰兒根本眼睛睜都沒睜開一下,這會兒吃飽喝足了,正蜷縮在繈褓裏呼呼大睡。兩隻嫩嫩的小手窩在唇邊,嘴邊還冒著奶泡,呼吸聲還挺重,一看就是睡得很沉。

“怎麽……你也和你娘一樣,不高興啊?”徐靜依故意逗他,“你要是不高興,你就哼一聲,你若不哼,嬸嬸就當你是高興的啦。”

小孩子睡著了,哪裏會哼?可偏偏這時候他小人家打了個奶嗝,然後順勢綿綿的哼了一聲。

室內先是靜默了一瞬,之後,一屋子的嬤嬤侍女乳娘們,都轟然大笑起來。

徐靜依也覺得好笑,立刻順勢將人遞回給了乳娘抱:“走吧走吧,嬸娘再也不稀罕你了。”

一陣笑鬧過後,嬤嬤侍女們很有眼色,都退去了外間候著。這會兒,徐靜依才坐蕭氏床邊來。

“我看姐姐這氣色一日比一日好,你這月子坐得好,伯娘也就放心了。”徐靜依始終關心蕭清音,女子生產最為虛弱,她怕她月子裏也會胡思亂想鬱鬱寡歡,從而傷了身子根本。

如今好了,月子快坐完了,她見她養得圓潤白皙,一看就是看開了的樣子。

蕭清音近來的確是看開了很多事情,自從和這位閨閣中的妹妹再相逢後,很多從前一直想不明白的、悶在心頭的困惑,漸都一一散去。那些疑惑不能說是解開,但卻是真的消散了。

從前真相到底如何,對她來說,儼然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蕭清音也就覺得沒什麽不能說。有些事情,若能說出口來,尋一個人同你一起分擔,也好過總一個人悶在心頭。

雖說當初不是心甘情願滿懷著期盼嫁來的,但婚後的生活的確很美滿,郡王待她實在沒話說。如今又有了兒子,兒子那麽軟那麽可愛,難道那個人還能越了兒子去嗎?

蕭清音是想通了,她要好好過眼前的日子。

“靜妹,記得你從前有問過我,為何如今瞧著卻不如從前那般明媚通透了,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陰霾,煙不消雲不散。其實不瞞你說,我心中的確有道幾年都過不去的坎兒。”蕭清音這是打算說出來了,說出來心裏好受。

徐靜依其實是隨她說不說的,若她不想說,她尊重她,反正隻要她過得好就行。但若是說出來能減輕她心裏的負擔,讓她能更徹底的從曾經的往事中抽身而出的話,那麽,她也很願意做一個好的聆聽者。

“姐姐要說什麽?我聽著。”她突然端正了坐姿,表示自己洗耳恭聽。

當真要揭開曾經的傷疤時,蕭清音還是頓了下。垂眸細想了想從前,她忽而笑了。

“你知道嗎?其實這些年文雅一直都沒斷了和我的聯係,隻是我單方麵並沒回她信件罷了。”她不知道文雅婚後一直向她匯報自己生活的點滴是何居心,但她看了那些信後,心裏的確是更不好受的。

或許人家是好意,是善心,是想同她穩固住曾經的姐妹情。又或許,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在向她炫耀,是想刺激她。

這些都不得而知。

但不論她是怎樣想的,這些儼然都不重要了。

隻要她不在乎,便是她居心不良,也傷不到她分毫。

“傅家姐姐?”徐靜依眨了眨眼,心中大概已經有了些猜測。

但畢竟也隻是猜測,她不好亂說,隻能問:“我記得姐姐從前同傅家姐姐最是交好,後來她隨陸家阿兄去了邊關守境,已經有好些年沒有消息了。她過得如何?不知好不好。”

蕭氏點頭:“她過得不錯,婚後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了,一兒一女,都很健康。看她信中的描述,她同陸小將軍也十分恩愛,夫婦二人一同守關,當地百姓都讚她是巾幗英雄。”

如今再提起傅氏,蕭氏心中還會有點耿耿於懷。她釋懷了,但也沒有完全釋懷。

徐靜依將蕭氏麵上神色瞧在眼中,也沒說什麽,隻附和道:“她性子活潑,當年大家就說她是假小子。如今漠北守境,也隻有她吃得了這份苦了。”

又說:“姐姐,別人說出來的好,未必是好,不好的也不會說。而且,你同二哥難道不好嗎?外人眼中,你們是神仙眷侶,這京中不知多少人豔羨你們呢。”

蕭清音笑說:“你的意思……我明白。所以,我如今不是想開了嗎?”

徐靜依適時調侃,湊到她跟前去問:“真的想開了嗎?我看未必啊。”

蕭清音沒繃住,笑得愈發暢懷起來:“真的想開了。有你在,縱有天大的事,也不算事。”

徐靜依說:“你的天有二哥給你撐呢,我才不管。我呢,自也有人給我撐。”

二人笑鬧一番,這個時候,梁忠突然闖了進來。

“你們笑什麽?”梁忠一臉好奇,但明顯心情很不錯。

姐妹間話還沒說完呢,但他一回來,今日的談心也隻能到這裏了。

徐靜依起身道:“我們在說二哥二嫂乃神仙眷侶,深得京中多人羨慕呢。二嫂聽了這話後很是高興,自然就笑了。”又看向梁忠,不免有提醒警告他之意,“二哥待嫂嫂,得始終如一才好。”

對此梁忠不會有絲毫的遲疑和猶豫,他立刻拍胸脯保證道:“這個你放心,日後若我有負音音一分半毫,你隻管來打,我絕不還手。”

徐靜依玩笑說:“我打?我打你一下,同撓癢癢又有何區別?我若真想打,直接喊了我家王爺來打。到時候,二哥可也不能避讓一下。”

梁忠這話不是說著玩兒的,不管誰打,他都不懼。

玩笑之後,徐靜依便作別道:“既二哥回來了,我就不杵在這兒惹嫌了。你們夫婦好好溫存,我就回去了。”

梁忠倒不客氣,立刻說:“我送一送弟妹。”

徐靜依知道他或許有話同自己說,故沒讓,真讓他送自己到門外來。

果然,駐足後,梁忠感激說:“音音性子靦腆安靜,我有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麽和她交流。如今好了,自你來了後,我看她笑容也比從前多了很多,每日對我也笑盈盈的。弟妹,這個恩情我梁忠記在了心中,日後你若有需求,我必有求皆應。”

其實方才雖然清音姐姐話沒說完,但大概曾經發生了些什麽,以及她這些年來消沉的原因,她是知道的。或許……當年她同傅家姐姐都心儀陸小將軍,隻是後來不知怎的,被傅姐姐得了那門親事。

當年應該是有什麽內情在,如若不然,憑她對清音姐姐的了解,她不會耿耿於懷這麽久。

她不知道,眼前之人知不知道內中原由。

但願不知道吧。

左右如今清音姐姐已經漸漸釋懷了,又同他生了兒子,日後就叫他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吧。

永昌郡王這個人,徐靜依接觸下來這麽久,對他還算有所了解。若他如今不知情,但萬一日後弄清楚了原由,徐靜依真怕他會發瘋。

所以,如今他暫且欠自己一個承諾也好。他是守信之人,有這個諾言在,日後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好拿這個來說事兒。

不管到時候能不能真派上用場,但有總比沒有好。

所以,徐靜依原可不受這個恩情的,但略一思量後,便就笑著應下了。

“二哥既這樣說,那我便不客氣了。二哥今日這話我記住了,還望日後不要背棄諾言。”

梁忠沉默一瞬,倒也給自己留了條退路,他道:“但不能涉及朝政。”朝政黨爭,又豈能如此兒戲?

徐靜依爽快應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