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徐靜依過去時, 徐淑依正憑窗而坐,手中繡著一幅繡品。瞧見她人來,隻是衝她挑眉一笑, 眉眼間皆是得意之色。

徐靜依心境平和, 走過去後, 反倒當作從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衝她熱情笑道:“過來給妹妹道喜了。”

徐靜依越是表現得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徐淑依心中越是不甘心。她千方百計算計來的這門貴親, 從她手中搶來的這門好親事, 她怎能表現如此平淡呢?

她該嫉妒自己才對,她這個時候該大哭一場才對。

“真沒想到姐姐也會來給我送嫁, 我以為姐姐不會來呢。”這個時候, 徐淑依才丟下手中物什, 但仍沒起身, 隻是挪了身子換了個姿勢坐。她坐端正後,又抬手讓徐靜依坐, 此刻高高在上的姿態, 就好像她已經是郡王妃了一樣。

徐靜依並不計較這些,隔著炕桌在她對麵坐下後, 才說:“怎會不來送嫁呢?你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我就算再沒時間、嫁得再遠, 你的人生大事,我肯定要送你一程的。”

聽她說得冠冕堂皇, 徐淑依不由輕輕哼了聲。

但再細看, 仍從她麵上看不出絲毫的嫉妒和怨恨外, 徐淑依不由輕輕蹙起了眉。

徐淑依根本不信她並不在意自己嫁臨安郡王這件事, 她隻覺得是這個姐姐太會裝了, 她可以完全掩藏住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情緒,半點不讓人瞧出來。

徐淑依說:“你我姐妹早撕破了臉,姐姐如今又何必再裝呢?不累嗎?”又說,“左右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親誰不親誰,母親心中也已有數,你也不必再為她而委屈自己了。大大方方把你最真實的情緒露出來,不好嗎?裝著姐妹情深的樣子,多累呢。”

到底顧及著身份吧,徐淑依如今麵對徐靜依時,不會再大呼小叫,也不會再急得跳腳。

此時此刻,她是以臨安郡王妃的身份在同一個市井婦人說話。

既二人身份早隔了十萬八千裏,她也不必自降身份再去同她爭執什麽。她隻需靜靜坐在這裏,居高臨下望她一眼,她就該對自己俯首稱臣。

但顯然,她並沒得到她想要的。

徐靜依不但沒對她俯首稱臣,反而仍一副同她平起平坐的架勢。她端足了郡王妃的姿態,她也就擺出了侯門嫡長女的風範來。

“為什麽妹妹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實意來給你送嫁的呢?我們姐妹未必多情深,但我身為長姐,並不會計較很多。你如今就要嫁人了,我身為長姐也需得多交代你幾句。日後去了太子府後,要愛護夫君,和睦妯娌,孝敬公婆。定不能再如同在家中一樣,但凡哪裏不高興了,就耍大小姐脾氣。家裏是父母長輩疼你、寵你,在讓著你、遷就你,但你去了人家當兒媳婦,又是高嫁,就不該這麽不懂事了。”

徐淑依氣得牙齒打結,她緊咬牙關,倒有些端不下去了。

“姐姐說這樣的話,不覺得害臊嗎?憑你我如今的身份,你又有什麽資格來說教我?我日後在夫家怎麽過,這不關你的事。倒是你,闔該好好想想了,嫁了個那樣的夫君,日後一輩子便再沒什麽出頭日。你若聰明些,就該趁早巴結我,而不是還在這裏說這些瘋言瘋語。”

倏爾一頓,又說:“這樣吧,你現在在我麵前跪下,磕三個響頭,我倒還可以考慮一下,從前的事或可不同你計較。”

相比於徐淑依的激動,徐靜依始終心態平和。她聞聲後,臉上笑容更大了。

倒也不說什麽,隻慢慢的站起了身子來。就在徐淑依以為她這是要給自己下跪了時,徐靜依卻突然開口道別。

“祝福的話已送到,我也算是來給妹妹送過嫁了。妹妹貴人多忙,我也就不多打攪。日後,咱們姐妹還有的是見麵的機會,今日就先告辭了。”

徐靜依說完這番話後就施施然轉身離開,徒留徐淑依怔愣在原處,一時竟未緩過神來。

直到徐淑依人已走遠,她才從怔愣中清醒,然後不免又要好一頓發脾氣。

她熬到今時今日,為的就是可以壓過徐靜依一頭。她就是想看她匍匐在自己跟前,擺足十分卑微的模樣。

可現在又算什麽?

她怎麽敢的,到底誰給她的莫大的勇氣。她是郡王妃,她不過一介民婦,她怎麽敢這樣對她?

難道就圖一時嘴快,不怕日後她逮著機會就尋她清算嗎?

大丫鬟彩芹忙過來勸說:“姑娘不必生這樣的閑氣,沒得氣壞了自己個兒身子。依奴婢看,大姑娘定是瘋了,又或者,還沒瞧清楚眼下形勢。待姑娘嫁去了太子府,她還敢這麽橫,姑娘大可以直接命奴婢教訓她。屆時,便是府上老侯爺老夫人,也是不敢多言一句的。”

彩芹的安撫,徐淑依自然是有聽進去的。但此番實在太氣,即便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一片坦途,她也做不到立刻就消了心中的怒火。

她隻惡狠狠說了句:“看你還能囂張到什麽時候。”之後,倏的一下起身,直接快步走了出去。

之前隱忍不見柳姨娘,是為了保住同臨安郡王的這門親事。省得有人再惡意散播謠言,讓太子府那邊無端對她生了不好的印象。

如今婚期在即,一切都成了定數,她也就無需再忍了。

所以,在徐靜依這邊受了委屈後,徐淑依立刻去了柳氏院子。

柳氏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大冬天的無端落水大病一場,如今不但身子養好了,心情也更佳。她日後在侯府生存的兩大倚仗,其中之一,就將成為她最大的倚靠了。

隻要二娘順利成了郡王妃,又願意給她撐腰,她日後便可在這侯府裏逍遙自在的活。同樣,二娘日後也是她兄弟嘯哥兒的倚仗。有二娘在,那萍姨娘就算順利誕下男胎,也難能阻礙得了她兒的路。

那正室夫人袁氏呢,做了一場歡快的美夢後,如今也該醒了吧?

她聽說二娘早前幾日就不再那麽勤快的往正房那邊跑了,就算那袁氏再蠢再糊塗,她也該什麽都明白了吧?

之前有多高興,如今就該有多傷心。這心情突然從山頂落入山穀,極度興奮到極度悲傷,如此的大起大落,想來也傷身子。

沒事兒,日後有她傷心傷身的時候。

柳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徐淑依過來時,她正心情極佳的在擺弄幾支新桃。二月春桃剛剛開了胞,她命院裏丫鬟去摘了幾支,這樣嬌豔的花骨朵兒插在漂亮的琉璃瓶中,看著都賞心悅目。

見徐淑依風風火火闖將進來,柳氏立刻丟下手上活兒,迎了過去關切問:“這是怎麽了?如今還有誰敢欺負我們郡王妃娘娘,不要命了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徐淑依氣衝衝數落一句,然後眸光驟變,越發狠厲起來,“遲早要她連本帶利都還回來。”越說越氣,雙手十根指頭倏的就攥緊起來,尖尖指甲掐進肉裏。

柳氏見狀,忙去握住她雙手道:“二娘別氣,氣壞了自己身子,才叫稱了她們的意呢。她們越是氣你,你越該不能著她們的道兒才對。”一邊安撫人,一邊道,“那大娘是個蠢的,都到今時今日了,還不能認清現狀,她這樣的人,日後早晚有吃虧的時候。”

又說:“如今她先不念姐妹之情的,倒還更好呢,免得日後她巴著你時,旁人還得拿道義來壓你,讓你顧及姐妹之情。二娘,此事你往好處想,是不是這樣呢?”

柳氏耐心又溫柔,一番說辭簡直句句都說到了徐淑依心坎兒上。是啊,她不顧姐妹之情,日後不管誰,都不好說她了。

“姨娘,到底是你真心待我的。”怨憤之氣泄了後,徐淑依心也柔軟起來,她如年幼時般,仍靠在柳氏懷中,“從小到大,也隻有你是完完全全站在我這一邊,完全隻為我考慮的。”

柳氏順勢摟著人,如小時候般,輕輕拍撫她肩背,聲音軟軟道:“不隻我疼你,日後嘯哥兒也會護你。往後你在太子府裏好好過日子,不必懼怕什麽,我們都會盡全力嗬護你的。”

“嗯。”徐淑依輕輕應著,她心中是堅信的,從未對此有過半點疑心。

二月初八,是太子府四郎臨安郡王迎娶定安侯府徐二娘的日子。因是皇孫娶妻,故排場很大。那一整日,從侯府到太子府的那一條街上,都掛滿了紅。

市井百姓們最喜瞧熱鬧,花車路過之處,兩邊街道旁擠滿了人。

侯府和太子府聯姻,自不會吝嗇。路過之處,到處都撒了銅錢兒。

顧容南顧嬌嬌兄妹也瞧了這場熱鬧,府上小廝背著他們去的。二人今日所獲不少,一路上搶來的銅子兒能串成一長串兒。

兄妹二人滿載而歸,心情極佳,顧嬌嬌一直在問哥哥這些錢要怎麽花。

她說她餓了,想去買點好吃的。

顧容南想了想,說:“那我們去祥雲樓買一份鹵水鴨,回去帶姐姐一起吃。平時總我們吃她的,今日我們自己掙了錢,也該拿這個錢去帶她一起花。”

顧嬌嬌沒有任何異意,立刻說好,然後纏著哥哥去祥雲樓。

一買好鹵水鴨回到家,二人就立刻直衝徐靜依的院子。這日顧容庭恰好也休沐在家,這會兒小夫妻二人正各坐一旁忙自己的事兒。

顧容庭即便休息在家也沒閑著,在捧一冊書看。徐靜依不太愛看正經書,百無聊賴下,尋了本遊記看。

顧容庭看一會兒書,會又看一會兒人。見她果真一直一顆心都是撲在遊記上的,看得入神且津津有味,他還算稍稍放心些,然後又將目光和心思收回到自己的書上。

如此,二人靜坐了有快一個下午。

直到顧容南顧嬌嬌的出現,打破了這份平靜。

平時姐姐對他們好,經常買好吃的好玩的給他們,他們都有記在心裏。所以,今日好不易憑自己本事賺一回錢,又買了鹵水鴨帶姐姐吃,兄妹兩個興衝衝的,一進門就撒腿直往正屋這邊來。

老遠的,就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徐靜依立刻擱下手中的書,笑著起身迎去門口。

二人從院子裏就開始一人一口一個的“姐姐”喊著,直到喊到徐靜依跟前。

徐靜依問他們:“撿著錢啦?怎麽這麽高興啊。”

顧嬌嬌立刻說:“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們撿著錢了?”又非常興奮說,“我們撿著了好多好多錢,然後買了一隻鹵水鴨,給姐姐吃。”

“啊,是嗎?”徐靜依驚訝,“還真撿著錢啦?哪兒撿的?”

顧容南更沉穩一些,口齒也更清晰,他接過話說:“是今天街上有人迎新娘,天上撒的錢。好多人撿,我們也去撿了。”

提到今日的那場親事,又有誰不知道是定安侯府的女兒嫁太子府的郡王呢?

他們二人門當戶對,那場麵定然十分浩大。

顧容庭原坐一旁靜靜聽著的,人並沒過來。這會兒聽到這裏,他則也無心再看書。將書反扣在案上後,也起身朝這邊走了過來。

顧容南顧嬌嬌瞧見人,立刻又脆生生喊了一聲二哥。

顧容庭衝他們二人點頭,之後不動聲色將目光轉向一旁妻子臉上。今日是臨安郡王同徐家二娘的大喜日子,他時刻都在關注妻子的心情和神色。

見這會兒三郎和嬌嬌提了這件事,她麵上也仍不曾有絲毫改變後,顧容庭這才又收回目光。

“這份鹵水鴨,有沒有二哥的份?”顧容庭笑問。

雖然二哥不比姐姐討人喜歡,平常也沒像姐姐那樣經常給他們買東西。但是!二哥也很好啊。燈節的時候,還扛他們在肩上去看花燈了。

所以當然有二哥的份。

兄妹二人看不出大人間玩笑的語氣,隻當二哥哥這樣問是真問他能不能吃了,於是兄妹二人不約而同的認真點頭:“當然有。”

但隻買了一隻,若二哥也要分一份的話,那他們就都隻能少吃點了。

“可是就一隻,我們四個人分,那每個人隻能少吃一點了。”

徐靜依一邊讓小兄妹二人進去坐著說話,一邊哄道:“那我們今天就都少吃點,下次姐姐再去祥雲樓買給你們吃。”一邊說,一邊讓丫鬟們拿去切了,順便再取幾雙筷子來。

顧容南顧嬌嬌這會兒可驕傲了,小嘴一直叭叭叭說個不停,說自己多麽多麽厲害,剛剛撿了好多好多銅子兒。

原本安靜的屋子,因有他們二人的到來,顯得熱鬧多了。

剛從外麵回來的,一會兒又要吃東西,徐靜依便讓人打熱水來給他們洗手。熱水打來後她親自幫他們洗,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弟弟親妹妹一樣。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她都很喜歡顧家的每一個人。如今眼瞅著就快要離開了,說實話,徐靜依心中也很不舍。

因為不舍,所以她很珍惜和顧家每個人相處的每一刻時光。

聽他們不停嘰嘰喳喳在自己耳邊絮叨,徐靜依覺得這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她從前不喜歡小孩子的,如今倒十分喜歡。不免也會有一閃而過的一個念頭,會想著,日後她得了個一兒半女,是不是也會同顧家兄妹這樣可愛。

這般想著,徐靜依目光便朝顧容庭這邊送過來。

恰好顧容庭也正靜望著他們這邊,她一轉眼望來,二人目光便對了上。

靜靜隔空對視有一會兒,之後,徐靜依輕輕挪開了。顧容庭目光始終沉靜,穩重,見她錯開了視線後,他才慢慢挪開。

彼此間似有話說,但卻又覺得,此時此刻,無聲勝有聲。

太子府,臨安郡王住處,伴雲樓。

熱鬧散去後,新房就隻剩下一對新人。已換下喜服,換上了一身常服的臨安郡王梁秀,這會兒正慢慢舉步往內寢去。

侍女們都識趣紛紛退下,一層層紗簾撂下後,偌大的新房,二人靜默獨處。

見他過來,徐淑依嬌羞喚了他一聲夫君,複又垂下了頭。

梁秀靜靜走過去,慢慢彎腰在床沿坐下後,想了有好一會兒功夫,才出聲問她:“怎麽樣,今日累不累?”

梁秀是個溫柔內秀的郎君,府上三位已成年的郡王中,就數他最心善、最溫和好脾性了。永昌郡王就不說了,生性桀驁,手段狠辣果斷,外頭人人聞風喪膽。

就說嗣王,同樣也是溫潤恭謙之人,但又同梁秀不同。

嗣王梁護身為嫡出皇長孫,雖生性平和,但他身上卻是有皇長孫的氣度和威嚴在的,即便他手段不如永昌郡王狠絕,行事風格也多偏溫和可親,但他不動聲色間也自有其威嚴在。

而臨安郡王呢,許是隨了母性,同盛良媛一樣,素來不好爭搶,隻溫吞度日,功績上,自然遠不如兩位兄長。

這樣的人,未同定安侯府定親前,曾一度深得京中適齡貴女們的喜愛。

都知道,這樣的人當夫婿,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徐淑依自然不例外。

見他關心自己,又想著日後這個人就是自己一輩子的夫婿了,徐淑依一時心跳不止,甚至臉也暈紅了。

她極力按捺住內心的狂喜,盡量溫柔著點頭,道:“會有一些累,但又不太累。夫君呢?夫君可累著了?”她一邊說,一邊慢抬眼眸朝人望過來,滿眼裏止不住的歡喜之情。

將她眼中喜悅盡收眼底,梁秀溫和一笑:“還好。”然後想了想,便伸出手去,輕輕蓋在了她手麵上。

肌膚相觸,那溫熱由手麵一路流到了心裏,徐淑依瞬間緊繃起來,整個人腰背都挺直了。

接下來要做什麽,她自是再清楚不過。

梁秀望著她,目光平靜。似是內心有遲疑和猶豫,他沒再繼續下一步動作。但想著如今他們已是夫妻,而她也另嫁了旁人,這是怎麽都改變不了的事實後,也就認了命了。

新婚之夜不同房,於上頭不好交代,於徐家也不好交代。與其再鬧出那麽多事端來,不如圓了房,也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了。

夫妻一場歡愉之後,徐淑依漸漸沉沉睡了去。梁秀卻怎麽也睡不著。

室內點著大紅喜燭,他睜眼望著帳頂失神。想著今日的十裏紅妝,再想她當時成親寒酸的場麵,梁秀不由覺得心口一陣酸疼。

並這種酸痛感一度開始,便慢慢蔓延開來,直酸到整個人都不好受。

再躺不住,梁秀望了眼身邊熟睡的人。見她已經睡沉了,他便掀被起身,披衣去了窗下坐著。

半月懸在空中,四周星雲慘淡,莫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