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境
顧家,滿門忠良
在一片混沌中,沈長弈似乎做了一個漫長而真實的夢。
夢中,刺鼻的煙味嗆的他幾乎窒息。耳邊不停地傳來瀕死般的嘶吼聲,尖叫聲。眼前隻有一片紅色,是火光,是牆垣,是鮮血。他在火光中不停地奔跑,到了最後,他視線模糊,自己都分不清眼前是什麽。
樓垣坍圮,所有的一切都在熾熱中悲歎。
這是他最不願回憶的一段往事,是他還身為“顧子清”的最後一年。
這一年,他十二歲。
當時,當今的皇上沈昭還是太子,而他的父親是朝中正臣,一代名相。顧家一向與太子沈昭交好,兩家攜手,在朝中立下了不倒的根基。
當時的沈昭表麵清正,一心為民,讓顧丞很是欣賞。也正因為有顧家的鼎力相助,沈昭才得以順利登位。
可誰知,沈昭登位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
“王京顧家,私通外敵,意圖謀反,做盡不臣之事,其罪當誅!”
一張偽造的證詞,幾份莫須有的證據,輕飄飄地便定了一族忠臣的罪。
而沈昭似是恐朝中各臣查出真相,夜長夢多,還未將顧家人押解入獄,便下令在夜裏一把火燒了顧丞相府。
火光衝天,那些所有溫良的人此刻都被燒的麵目全非。他們的皮膚早已被燒的不成樣子,仍然掙紮著去拍打緊鎖的府門,大聲嘶吼,一遍又一遍。
“顧家,未曾謀反!未曾謀反!!!”
顧家滿門鐵骨錚錚,他們瀕死前喊的不是救命,不是求放過,而是用自己的良心告訴上蒼——
顧家,滿門忠良。
可是上蒼聽不見,沈昭更懶得理會。他隻是覺得這叫聲過於吵鬧,便輕輕擺了擺手,數不清的黑影手持長刀,輕功飛入府中。
於是,一刹那間,呼喊變成了一聲又一聲的慘叫。鮮血四濺,融於無邊火光中,府內一時血流成河,**沒了無數靈魂。
鮮血是那樣滾燙,滲進大地,仿佛攜帶一個個忠魂紮根下去,死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心之所向。
夜幕中,狂風席卷,掠過林叢。風聲如濤,一陣陣,一波波,嗚嗚咽咽,仿佛是天神在為他們哭泣。
顧子清被母親拽著,借著夜色漆黑悄悄潛入府中密道。少年的麵孔灰撲撲的,望著一個又一個人倒在血泊中,眼神中逐漸盛滿了寂滅。
而他的母親目光如水,輕拭著他的臉龐,早已泣不成聲:“阿清……你記著,進入密道後,不要回頭……有多遠跑多遠……”
“母親……”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的臉龐劃過,滴落。
“阿清,你是顧家最後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顧子清似是隱隱覺察出什麽,哽咽道:“那你呢,還有父親呢?我們為什麽不一起走?”
他的母親望著他,目光深深,哭成了淚人:“阿清,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她又慌慌張張地從腰間取出一塊長命鎖,給他戴上:“這個東西是你父親要我交給你的,你千萬不能離身……如果你被找到,或許,這是最後能護住你的辦法了……”
究竟是為什麽,他沒有來得及聽到母親的解釋。時間緊迫,他們身後又突然傳來了凶狠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猶如死神來催命。
“來不及了,阿清,快跑!快跑!”他的母親毅然按下了機關按鈕。
轟——的一聲,一道石門從二人中間緩緩落下,隔絕了生死。
“阿清,為娘希望你永遠記住——”他的母親一字一字用盡全力,明明已經很虛弱,卻透著鏗鏘傲骨。
“顧家……滿門忠良!”
這是他母親最後一句話。
而後,一道寒光閃過,滾燙的熱血透過石門縫隙,濺落在他的臉上。
咣——石門嚴絲合縫,緊緊密閉了下來,為他阻住了死神。
在漆黑的密道中,他望著母親倒下的方向,怔在原地。
良久後,他伸出手,輕輕拂過臉上的血跡。
熾烈而滾燙。
那是他母親留給世間最後的,溫熱的東西。
彼時少年十二,仇恨已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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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聽從母親最後的囑托,無時無刻不在跑。他跑出密道,跑出市井,跑到炊煙寥寥的山村,仿佛拚盡全力想要逃脫那段噩夢般的往事。
最後的最後,他終究還是落到了仇人麵前。
少年衣衫襤褸,看著眼前人,心中恨意滔天。
沈昭一步一步靠近他,他緊緊握住手中用來防身的匕首,暗暗發誓,即使豁出性命,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可是未及他拔出匕首,沈昭突然頓住了腳步。
沈昭看見了他頸間掛著的長命鎖。
顧子清心有不解,卻見他的眼眶漸漸濕潤了:“阿弈,是你嗎……十年了,朕終於找到你了……”
顧子清怔怔然了須臾,他突然想到了母親那日的話,隻覺毛骨悚然。
“或許,這是最後能護住你的辦法了……”
代價是,顧子清這個人,從此從世間消失。而他,從此隻是沈長弈。
代價是,他要整日留在自己的仇人麵前,一遍又一遍強忍住自己手刃麵前人的衝動。
代價是,他要對自己的仇人,稱君稱父。
太過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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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沈昭將他帶上了華貴的馬車,二人促膝而坐。沈長弈聽著沈昭絮絮叨叨地講述著一些趣事,追憶當年往事,卻隻是望著窗外,未曾發一言。
他並不知道那個“阿弈”的任何事情,但沈昭好像很早便失去了原本的沈長弈,所以對他未曾有半分懷疑。
他也並不知道這把長命鎖背後藏著怎樣血淚洶湧的故事,以至於沈昭看見它便如此確定他的身份,以至於沈昭待他是那樣好,好到勝過了所有的皇子。
沈昭為他修建最好的宮殿,不停地送來各種奇珍異寶。知他向往江南,也順著他的意,封他在江南做宸王,獨掌江南繁華二十城,權勢不亞於當今太子。
唯一讓眾臣疑惑的是,他如此看重沈長弈,卻沒有封他為太子。
而沈長弈曆盡世事滄桑,朝中風雨,似乎也漸漸懂得沈昭的心思。
他並不想讓沈長弈變成第二個自己,為了權力,失去本心,麵目全非。他隻想讓自己最心疼的小兒子好好活著。
但隻有現在的沈長弈知道,沈昭錯了,在將他帶來皇宮認作皇子時便錯的徹徹底底。
他心中不隻有仇恨,還有權勢,還有天下蒼生,還有一顆推翻當今腐政的不朽決心。
想來如今,從某些方麵來講,他與沈昭也算是一類人。為了自己的心之所向,縱使受萬人唾罵,九死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