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撥億劫鬥姆現光 橫刁蠻王女作惡

檀弓的聲音如罩嚴霜,中心冷透:“令爾等父君,守宮聖獸狻猊和狴犴來見我。”

他當即回到檀府,端坐案前揮毫徐書。

塗金的深腹香爐吐出嫋嫋的百合香來,仰蓮底座上托一樽蹲獸。蹲獸昂首突眼,牙咬繡帶,脖上係著五顆碩大鈴鐺,獸腰上纏著三條青釉鎖鏈。

呼呼刷刷的兩聲,燭火一滅,隱隱地聽見有鎖鏈崩落之聲。

檀弓將筆一擱。

屋內尚有九顆大如雞卵的夜明珠懸於梁上,照得一方牆上一隻身形如獅的巨獸的黑影來——這便是龍之九子之一——聖獸狻猊了。

狻猊聽兩隻闖了禍的小獸匆忙來報,說什麽有大神仙駕臨人間,急忙要見他。他著急火燎之下,話都沒聽完,便趕赴人間了。

但見麵前這高高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巴掌大的小孩,自己一蹄子能踢死碾死了。

這算哪門子的大神仙?

狻猊覺得自己被戲弄了,連原形都懶得露。他惱怒至極,那嫋嫋香煙,頓時化作一柄長索揮空而來。

可是他見這眼前尚在幼衝的小孩,卻有臨陣不危的胸襟氣魄。

凶器還未近檀弓的身半寸,登時屋內金光大作,香煙鐵索被甩回了牆壁之上。

狻猊驚不能言,駭不能語。一時間牆壁上獅影頓消,就像人滾下了椅子一般。好一會那影才又重現,不過這番卻變了一個四肢屈倒、叩首俯跪的獅子。

來人若不過是個星君、元君,他尚能自矜一二;即便是七政四餘,他猶能散淡相對。千想不及,萬料不到,怎會是雷霆九宸高真之一!

這九尊大神地位,僅次於當今三界之主北極大帝,他們的眉心處皆有一枚神祇授印,乃是元始天尊初化天地時所賜。方才那道金光,正是神印所射……

狻猊想起自己方才侮上所為,碩大一個獅子頭磕得房梁都撼搖起來了:“小獸不識高明,冒犯天威!天神憲駕親臨,小獸有眼無珠,小獸聖前失瞻,特來領死!”

檀弓麵無喜怒:“爾為何放縱手下,擅離紫微座下,殃禍人間。我見天地氣運休否,日月星辰錯行,酆都北陰豈業已大亂?”

他已沐浴更衣,眉間卻還戴著一條輕薄抹額。狻猊看不清他眉心神印形狀,本來不知是應該稱呼“大帝”、“天帝”、還是“真君”。

但聽他一聲“紫微”,當今三界也隻有一人這般直呼北極大帝的名諱了,嚇得直打哆嗦,恨不能立時原地斃了:“大大天帝大天帝……”

檀弓寫完了字,隻是握固打坐起來,好一會才緩緩睜眼,重複問:“何也。”

狻猊這才從驚天大夢醒過來一樣,想起是大天帝問他的部下為何在人界作亂,忙提上了氣,整理形色。

原來因上界靈氣動**,酆都百鬼夜嚎,至於二十四妖宮則更是亂作了一鍋粥。狻猊和狴犴的部眾中了妖邪蠱術,才闖入人界惹下大禍。

檀弓聽得事態如此嚴峻,攢起眉來。因想自己的魂魄流失人間,必定也與靈氣動**有關了。

看檀弓半天不說話,狻猊惶惑著伏身再拜:“小獸焉敢欺飾!”

這時狴犴也來了,滾身在地,咚咚叩頭,忙說:“大天帝,北極四聖正在路途,頃刻接您回鑾,您受驚了!”

他口中吐出一枚明珠,其中照見浩浩****數百神仙,正在奔趕而來。一駕鸞車由天神侍衛,神龍翼軒,破開北海冰層,飛馳而來。

檀弓卻搖頭,將方才一直在寫的詔書給了他們。

二獸見之大驚失色,愕然良久,但哪裏敢置喙大天帝的決定,一步三叩首地退了。

屋子甫一亮堂,檀弓便“咳”地一聲口吐鮮血,沾濕了畫案上一遝黃紙。

檀弓道:“天樞,我已擬詔上達大羅天。事已至此,你再爭執何時方休?”

隻見彼時四下並無旁人,隻有檀弓的識海波濤洶湧,傳來陣陣音波,是一聲金石交擊般的清朗斷喝:“太微,汝還是這般一意孤行!”

說話的人不是旁人,是檀弓眉心間的重台五瓣蓮花狀的神祇授印,名叫天樞。他是上三天的大司法,秉玉虛境清微天之戒律,約束眾神。

方才狻猊檀弓夜談之時,天樞正拘了檀弓三魂,咒曰:“橫廓四維,拆拓八極。龍漢祖劫天尊無量度人,神目如電,無事不應。玉虛境清微天上星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玩忽言德,褻乖道統,神督使者天仙章表,請罰玉京山。”

天樞怒從心頭起:“速速返回天庭,莫在人界逗留!你身為至尊天神,豈可屈身下界,赤明和陽濁氣何其之重,長久必然傷汝之神形,損汝之道體。”被他氣得倒仰,又要以非常手段逼檀弓回去。

正在這時,燭火中卻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女聲。

屋內紫光大耀,伴隨音聲歌誦聖德,香花讚歎種種所行,真光大如車輪。

白玉龜台神獬寶座之上,一名女神手舉金光如意,她相貌奇特,但是麵現慈容,正是鬥姆元尊,“中天梵氣鬥姆元君”、“北鬥九真聖德天後”,又號“大圓滿月光王”。

鬥姆說:“帝神太微,你等乃大道之顯化,與天地同久長,已然脫輪回而超劫運,為何一意下凡曆劫?”

檀弓行禮說:“不可思議無上至真。弟子太微,拜見鬥姆元尊。”

“弟子一為觀見人世魔精克害,邪鬼縈纏。願意付眾生道法,普濟人民。廣宣教化,令一切眾生修諸功德頓、種諸善根,是故令知諸法假生度生;故令諸世間懃行三業,修福果行。弟子發弘誓願,下凡當為利濟眾生。”

“弟子二為終居玉虛境之上,未嚐識人間疾苦,猶如坎井之蛙耳。大覺三十五重天之帝位,我不任勝。願意日夜潛修,轉凡軀而成聖體。倘弟子果有一塵不染之心,百折不回之氣,於一切法中無有滯礙、擊縛拘執,千載攻程圓滿,證上乘果位,又何憚而不為哉?”

“弟子三為傾天禍亂之中,普天群真皆為奸惡所蔽,令雲牙子魏伯陽蒙受不白之冤,其滿門弟子俱被屠盡。弟子願意長留人界,決破諸疑,辯論真偽。”

慧香氤氳,智燈朗曜之中,鬥姆露出慈顏笑容:“太微,你通達妙理,目廣一切,功沾三界,德潤群生。一片道心澄澄湛湛,為上三天無量無邊一切聖眾及諸真人之所絕希。你本可以取北帝而代之,為眾星所拱,補裨造化,統製乾坤,總司五雷,運心三界。可是你可知,你唯唯無端多情,屢次心中忽動、心血**,以至於損害千秋道業,擱誤度濟眾生之大任。”

鬥姆口中念誦,二十個紫氣凝結的道種文字,緩緩飛入檀弓心間:“由情故生憂,由情故生怖。若離於情者,無憂亦無怖。”

“倘你在塵世中洗練千年,悟太上忘情之道,修成絕愛斷欲之聖體,或可悟色塵空,煩惱、嗔癡、愛欲三事永忘,其心如石,再不動搖。領大慈大悲、無漏智慧。你可願意?”

“弟子願意。”

天樞誦咒感應了鬥姆元尊,本來以為她是來捆人回去的,沒想到這萬神之母竟然是個支持、甚至是慫恿的態度,當下大為震驚,忙要分辯,鬥姆卻說:“我所觀見,帝神太微德佩高貴,為諸天眾月之明,神化無方,令無數萬邪自皈正,諸端禍惡化為塵。太微今時易地修煉而已,司法何慮之有?”

天樞隻能說:“下神領悟了。”

鬥姆點頭,和雅微笑:“我欲將純陽真君賜還於你。”露出憂容:“天機本來無可泄漏。但是我照見千年之後,三界將有一場浩大劫難,天象所兆,唯你可以救六道於傾亡之危。望你記之、掛之,係眾生之劫難於一心,度十方大周法界無礙解脫。”

檀弓稽首頓首,表示誌心已決。在一片玄黃正氣之中,鬥姆毫光閃閃地離去了。

這一夜風雪饕餮,時有折鬆砍竹之聲。翌日從城內的高台遠眺,隻見山空木短,隔岸巨石森列,開春的那點兒暖意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湖麵上煙波渺渺,偶見幾隻舟子。

東曦既駕,清露沾衣,舟上旅人也都悠悠醒轉。

“小師弟,你這個起了個大早啊。不再睡會了?”海晏藍一掀船帷,竟看見檀弓正然對著旭日盤坐呢。

海晏藍和海晏青是一對兄弟,哥哥性格文雅,弟弟爽朗也莽撞。

前幾日為了檀齊唯的那杯酒,罵了姚雲比一頓的就是海晏青了。

檀夫人本來身體虛弱,因為紫紱竹林的事,受驚過度昏厥過去。檀齊唯說今日若再見檀弓走了,未免傷心更多幾重,也不忍見他母子照麵依依惜別的模樣,這才委托諸弟子帶檀弓連夜回太清仙宗。

海晏藍一想起檀弓幼小離家,不由地憐憫起他來。看這孩子禮數周全,隻是可能是怯生了。與他閑聊,他隻是粗應一句;予他吃食,他搖頭不受。

海晏藍生性平和,不至於同海晏青一般,覺得檀弓“怪怪的不自在”,隻是目下有些麵上尷尬罷了。海晏藍就怕他別離傷情,怏怏不樂,想靠近些撫慰他,又委實不知如何開口。

“嘿,臭小孩。你要去拜師了,是知道太清仙宗什麽個模樣不知道?”海晏青大馬金刀地走過來,拍拍檀弓的肩膀。

檀弓道:“倘有請益之處,請各位不吝賜教。”

見檀弓終於開了金口,海晏藍長籲一口氣。

“臭小子一上來就學了這套文鄒鄒的虛詞?你想知道什麽師兄告訴你便是。咱們的祖上可是出過一等一的神仙的,算是你有眼力,入了我們太清仙宗,以後得有大造化!”覷了一眼船尾的姚雲比,掏出酒囊大口喝了。

檀弓問哪一個,海晏青道:“魏伯陽哇!你不會連他都不知道吧?那可別修仙了。”

檀弓眼簾微動:“魏伯陽是第一個從凡入聖的修士。”頓了一下:“他是我輩的楷模。我不知魏伯陽師承太清仙宗。”

“你這麽喜歡他去天光峰好了。魏伯陽就是天光峰出來的,靠煉丹起的家。”

“不對,你來水鍈峰多好。我們兄弟兩都在水鍈峰。既然相識就是緣分了,你去別的峰頭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嗎?我們慕容首座的大名,你總聽過的。”

海晏藍老實巴交:“師弟,你來水鍈峰我自然是歡喜的。隻是我水鍈峰多修術法,不重刀劍,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脾胃了。天光峰主煉丹,昆吾峰主劍術,羅嶽峰主刀術,水鍈峰則重術法符咒,神機峰多教養些器師,厲法峰下轄六府五庭,負責籌並宗內巨細。雁行峰……”

說到雁行峰,海晏藍似乎頗為犯難:“雁行峰峰主赤書真人來去無影,所精之道也無有定形。衛師兄也總是萍蹤浪跡……”

海晏青大笑說:“總而言之,首座和師父都不大正經,喜歡摘鮮兒冒尖兒…哈哈哈…”撞撞檀弓問:“衛師兄你見了吧?他怎麽樣你覺得?”

看檀弓講話總是慢條斯理,海晏青連聲催促,他才道:“見識豐廣,敏而心細。”

海晏青大覺無趣,一個小孩怎麽能迸出這樣枯燥的詞匯?便誘導說:“是不是很帥?講話那麽好聽,又會哄人開心,對吧?你幸虧不是個小師妹。”

檀弓對這幾個問句都很茫然。他對容貌完全沒有概念,後麵兩句話更沒聽懂了。

海晏青還不罷休:“帥不帥?帥不帥?是不是帥死個人了?我聽講那兩個幽蘭劍派的小道姑,喝了他的茶,回家以後再不洗手了!”

見檀弓完全沒反應,海晏青忙問:“那你喜歡他麽?”

檀弓幹脆說:“此話何意?”

他完全是在問什麽叫喜歡,可是配上這冷淡的表情,像極了否認。海晏青向後一仰,哈哈大笑:“哥哥我總算賭贏了!這十幾年終於有新入門的小弟子,說不仰慕、不喜歡、不對我們衛大首座垂涎三尺的了!”

海晏藍覺得他胡鬧,影響衛璿在檀弓心裏的印象,便打起圓場:“蘭因,水鍈和雁行峰隔得遠,我不甚通你們雁行峰有何機巧,不若你來現身說法。”

姚雲比不出意料地澆了冷水:“回藍師兄的話。這一屆的引渡納新已經結束了,各峰若有不足數的才會再行從外門弟子中擇選。弟子不知師父是何等心意,不敢代為打理。還請師弟回了宗門,再聽師父們裁奪調度吧。”

海晏藍直直就站了起來:“哎喲,你看他這人!”

海晏藍忙拉著他坐了,笑著說:“蘭因這話說的也在理。是我們在這瞎張羅了,小師弟還沒說幾句話。”

眾人皆沉默下來。過了半個時辰的功夫,海晏青還裹著一身被子,站在船頭高聲喊道:“哎!到了!到了!”

檀弓看不遠影影綽綽地顯出幾重山,初見之時,愈近愈明晰,過了一會反倒滿眼迷離,原來已入護山大陣中。

“不好!”姚雲比一聲驚呼。

一道白影隻身飛入皚皚春雲之中。從那極高的山峰上筆直墜落下一道墨綠色的孩童身影,姚雲比疾速禦劍飛至,一手攬過,調轉驅劍,穩穩地落在那山腳之下。

檀弓一行也即刻登岸。

幾個與檀弓年紀相仿的孩童,天仙似得從山頂降落下來。被姚雲比接住的孩童,踉蹌了幾步才站穩了,就這樣呆立著。

一個鵝黃色衣衫的女孩走出一步,拉拉那孩子嗔道:“你還不快謝謝姚師兄相救!”

姚雲比問道:“徐慈師弟,你傷著沒有?如何好端端地從高空墜落?”

徐慈驚魂猶未定,聽了這話才忙說:“多謝姚師兄相救!多謝,多謝……”他說話原抖抖索索,說到後來,竟像陪笑似得:“我在上頭一個人瞎鬧,不小心失足跌了下來……”

“黃師妹,那你是……?”姚雲比疑心問道。

黃亦雙頭戴珠翠,蟬翼輕紗束腰,雖身量不足,但眉黛已有含粉風流、鮮妍痕跡。向著姚雲比羞羞怯怯行了一個萬福禮說:“我遠遠瞧見了就想下來救,到底還是沒有姚師兄厲害。”

徐慈說道:“多謝師姐記掛。”環顧黃亦雙周身女子,徐慈改口笑說:“多謝師姐們的記掛……”

姚雲比未曾多言語,不再追究,轉身離去時,正好顯出身後舟子裏的人來。

“藍師兄!青師兄!”小丫頭們都高昂歡躍起來。

一會的功夫,黃亦雙就用眼神把舟子搜刮幹淨,忍不住就問:“衛師兄呢?衛師兄呢?”她身後的一眾小姑娘也跟著探頭問。

海晏青故意嚇人:“死了,死在外麵了。”覺得這些嘰嘰喳喳的小麻雀甚是煩人,言罷縮頭回去了,似乎不打算上岸了。也不理會孩子們的一片嘩然、哭鬧。

“不,不是的……”說話的是另一個男孩子。他不知何時躲到了海晏藍身後,狠狠抓著海晏藍的衣襟,隻露出一小半張臉,就是王含貞了。

姚雲比正色說:“不是的,首座師兄沒有坐化。”

王含貞猶憤憤然:“不,不是的……”

海晏藍蹲下來溫顏柔聲地問:“那不是什麽呀?”

王含貞憋紅了臉,小手一指說道:“不是的!他是被黃師姐推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