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陸詔年還沒有忘記那次在荒野的溫泉邊, 狹窄的車裏,陸聞愷把她壓在皮座裏,是如何的溫柔繾綣。

眼下陸聞愷全然化身那個飛行員。在滂沱暴雨之中, 視野迷蒙,鼻息間時冷時熱,陸詔年覺得身體好似山脊雪線,他來回逡巡,尋找最驚險的航向。

陸詔年試圖跟上他, 勉強將人拽了過來。指甲留下紅痕, 他肩頸鎖骨一片微微發紅,汗水從發梢落下。

他要她說什麽,她就回應什麽,她呢喃著, 一聲一聲。

陸詔年感覺他有些難過, 或者生氣, 可思緒來不及沉到心裏, 陸聞愷就奪回了她的注意力。

回旋,翻轉, 他是最優越的飛行員。

從那汗濕眼睛的視線裏,陸詔年看到他握她的手, 青筋凸起。他從背後擁住她,“年年。”

陸詔年才發現自己語帶哭腔, “我好想你。”

風暴過後, 尼古丁煙絲飄散開來。

“下午你不在,我去了博物館。”陸聞愷抿了下過濾嘴, 把大拇指輕輕抵在唇齒上, 似乎要說什麽沉重的話。

“我小時候去過好幾次, 你看到廣場上的鴿子了嗎?”陸詔年心下忐忑。

“嗯。”陸聞愷深吸了一口煙,薄霧溢出。

“近代史館做成了民國老街的樣子,還有大隧道慘案的雕刻壁畫,我想起了很多,忽然很好奇。”

陸詔年心想不會的,卻聽見陸聞愷說:“你正正二十歲,原來是有原因的。”

陸詔年睫毛顫抖,視線裏他的手撐著床沿,而她的攥緊了被褥。

“家門宗親在美國都有點交集,老一輩的人也隻是道聽途說,你要不要告訴我,是怎麽回事?”陸聞愷緩慢地說。

那個雜文博客談及幺小姐,稱死因撲朔迷離,年僅27歲就死了。疑似介入著名工程學家施芥生與女化工學家的感情,也有傳聞稱,介入感情的是施芥生,實際幺小姐與這位女化工學家保持著特殊的關係。幺小姐逝世後,其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名門大戶的醜聞從不會擺上台麵,何況陸家遷台後活躍政壇。網絡上關於幺小姐的資料很少,關心的人也不多,隻有舞會、學校合影等流傳出來的幾張照片。

陸詔年以為陸聞愷也不可能查得到,卻沒想到,他現在的家庭與陸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時候,陸詔年天天往女化工學的公寓跑,確有一些流言蜚語。陸詔年學了製毒,最後酒壺裝著致幻的毒藥,去了空軍墳。陸詔年的心思昭然若揭,當時沒有外傳,可不代表家族裏不會流傳這麽個奇聞。何況陸詔年是記名在冊的女工程師,研究所的同事年過半百,聚會上恐怕也會提及一二,喟歎往昔。

陸詔年輕聲說:“是,那一年國府興修空軍墳,我覺得一切怎麽都好,我該來找你了……”

陸聞愷擁住了陸詔年。

“別說了。”他聲音很輕,不知是哄她,還是哄自己。

“我也不想辜負你期望的。”陸詔年沒忍住,哭了起來。

“還說傻話。”陸聞愷拭去她眼淚,“我怎麽會怪你。”

“小哥哥,你不許再放開我了,再也不許。”

“好。”

“小哥哥……”

“還有什麽,我都答應你,你要我摘月亮給你,我一輩子就隻做這一件事。”

陸詔年一下笑了,握拳鑽他胸膛,“你不如說帶我到月亮上去,還實際些。”

“小笨蛋,宇宙裏無法解釋的事情我們都遇上了,你還要跟我講實際。”陸聞愷輕歎,“果然工科生就是不懂羅曼蒂克。”

“誰說的,我最喜歡的電影是《黑客帝國》。”

陸聞愷皺了皺眉,“浪漫?你說《星際穿越》我還能理解一些。”

“‘你相信命運嗎?’‘不信,所謂命運就是指身不由己。’”陸詔年說起《黑客帝國》的台詞。

額頭抵額頭,陸聞愷低語,“那你現在相信了嗎?”

陸詔年隻念台詞:“‘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就是你吃不準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

陸聞愷碰她鼻尖,“我喜歡那一句,怎麽說來著——‘熱戀中的人和瘋子沒什麽差別’。”

交織的吻和他們。

雨下整夜。

*

黎明時分,陸詔年拎起鞋子,悄聲離開。

裝乖巧給媽媽爸爸買了早點,回家收拾了書包,她搭車去學校上課。路上給陸聞愷留言,下午四點下課。

過了會兒,陸詔年?????又點進對話框,把他的備注改成了“小哥哥”,後麵跟了個眉形新月的emoji。

最後一節課是語言文學選修,孟柔幫陸詔年選的。陸詔年坐在後排看了一節課的競賽資料,孟柔的影都沒看到。

下課後,陸詔年給孟柔發簡訊,孟柔回複:別說了,好衰。

孟柔感冒了,陸詔年買了熱奶茶,去宿舍看她。

本地生的唯一優勢在於隨時都能回家,往常這種情況孟柔早回家了,看她窩在宿舍上鋪,堆著一團團擦鼻涕的紙巾,病懨懨的樣子,陸詔年竟心疼了起來。

“怎麽不回家?”

“還不是上午有專業課。”

“你還早起上了課,孟柔,媽媽好愛你。”陸詔年摸了摸孟柔腦袋,看燒壞沒有。

孟柔嘬了一大口奶茶,包著芋圓,含糊不清地說,“其實我昨晚就來宿舍了。”

“昨晚?不是找了代駕回去嗎……”陸詔年的話戛然而止。

“我和小哥哥坐的你的車回去,你在沒在車上?”

“在。”孟柔垂頭喪氣,隻有力氣喝奶茶。

“你……”

“我吐了加聞一身,被轟出了房間。”孟柔欲哭無淚,“下這麽大雨,我都走不動路,他居然這麽對我……”

沒想到是這種發展,陸詔年扶額,“你為什麽會去他房間?”

“我喝醉了啊。”孟柔理所當然。

仔細想來,昨晚孟柔一副東道主的樣子,很興奮,是喝了不少。

“那現在,你要和他道個歉嗎?”

孟柔手動劃了個問號:“我有病吧,還給他道歉。”說著又來氣了,“不行,我這樣全拜他所賜,他必須給我一個說法,不然——”

“不然?”

“我起訴他!”

手機振動了兩下,陸詔年拿起來看了一眼,小哥哥發來了微信。

陸詔年雀躍地回複:你來了?

小哥哥:嗯。

孟柔不經意瞥見,故作風言風語:“這麽快就置頂了哦。”

陸詔年回複消息沒搭理,孟柔醋意大發,直接指著屏幕問:“怎麽這個月球黑黑的?”

“新月呀。”

“什麽意思啊。”

陸詔年眉眼彎彎,看過去:“初一的月亮十五圓。”

陸詔年完全就是陷入戀愛的小女生的樣子,孟柔有點愣神,“哦,原來他在你心裏還不夠滿月。”

陸聞愷發簡訊說到宿舍樓下了,孟柔說要去控訴他大哥的惡行,順便回家好了。陸詔年便收拾起孟柔的包,拉著她下樓。

陸詔年推門而出,毫無預兆地看到抱著一束花的男人。

幾棟女生宿舍樓並排,樓下人不少。陸聞愷對周圍的視線絲毫沒有察覺似的,站在台階下,原本把花束背在背後,可花型飽滿,以他的身形也難以藏住,索性拿在手裏。

花束色彩繽紛明亮,像一幅描繪秋天森林的小畫。

孟柔頗有自知知名地鬆開了陸詔年的胳膊。

陸詔年慢吞吞地走到陸聞愷跟前,“你來就來啊。”

“嗯,我以為你讓我來接你下課,是這個意思。”陸聞愷把花放到陸詔年懷裏。

陸詔年低頭聞了聞花束,小聲說:“我是這麽虛榮的女孩子嘛。”

“不知道。”

陸詔年抬眉,正要表達不滿,卻見陸聞愷啟唇:“我隻知道,你想到的,沒想到的,我都會給你。”

陸詔年退了半步,蹙眉,笑咧到耳根:“小哥哥……”

孟柔捧著臉走過來,無聲地笑。

陸聞愷抬手打招呼,孟柔比了個你加油的手勢,拎起包說:“那我先走啦。”

等孟柔上了車,陸詔年才想起:“誒,你不是要控訴……”

陸聞愷抬眉:“什麽?”

“沒什麽。”

既然孟柔自己沒有說,她還是不要在背後講別人壞話了。

“走吧。”

“去哪裏?”

陰沉的天透出一縷餘暉,自行車迎著風,樹影婆娑,兩隻手碰在一起。陸聞愷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亦如從前。

視線越過花束偷偷瞧他,片刻,陸詔年往前走了一步,手勾著他的,“跟我來。”

出校門,過馬路,從坡道進中學後門。

家屬區舊樓房長滿爬山虎,下課鈴打響,孩子們湧向操場,籃球場瞬間擠滿人。

陸詔年轉頭看陸聞愷,後者回看她,可話堵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小哥哥,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這裏,日複一日重複從前做過的事情。

我以為我有不得不報答的恩情,人生必須實現的目標,我不懂得什麽叫作戀愛。

原來隻是因為,我人生最重要一塊碎片,遺失在了宇宙裏。

陸詔年收斂情緒,故作低落:“那時候在南開寄宿,你從來都沒來看過我。”

“年年。”

“我沒有埋怨你不來看我,但是你為什麽連一封信也不回我呢?”

“我,以後給你寫好多信,好不好?”陸聞愷聲音有些澀啞。

“不好,那樣你要離我很遠嗎?”陸詔年眼波流轉,看著花束笑起來,“你要送我好多好多花。”

“比登月簡單多了。”陸聞愷垂眸失笑。

他們在家屬區轉了一圈,繞出來。下午放學時間,街上的攤位愈來愈長,小吃香氣彌漫在空氣裏。

陸詔年小時候沒有零花錢,隻能眼巴巴看著別的小朋友買涼串、烤腸甚至漢堡。第一次給別人寫作業,隻是為了一塊雞排。可是吃到了,陸詔年也沒覺得多好吃。

現在陸聞愷陪著吃了一路,陸詔年辣得呼舌頭,還要吃。

“吃飽了,一會兒吃不下晚飯了。”

“也不是一定要吃晚飯啊。”陸詔年眯眼睛,拍打陸聞愷肩膀,“我要喝冰水。”

等陸聞愷從旁邊便利店買來冰水,還未寧開瓶蓋,陸詔年就一下拿過去,開瓶蓋大口喝起來。

陸聞愷啞然,幫陸詔年抹去淌到下巴的水流。

他抬起手背,抿了下手沾的水:“我計劃的約會,是被你破壞了吧。”

街邊人來人往,發藍的白熾燈映在他身上。陸詔年攏了下手指,想要踮起的腳跟,在一個人迎麵走來時,緊踩在地麵。

“陳老師。”陸詔年揮手問好,而後悄聲向陸聞愷解釋,這是她高中班主任。

“也,陸小年,今兒還把你碰到了。來買小吃呀?”班主任的目光從陸詔年手裏的水,精準地落到陸聞愷身上。

“嗯,好久沒吃了,有點懷念。”

“這是你們……?”

陸詔年磕絆了一下,就聽陸聞愷自然而然地接腔:“老師好,我是她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