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件夾克披了上來, 陸詔年抬頭。

陸聞愷關切,“冷嗎?”

陸詔年搖頭,含糊說不清話。

一行人進了酒店, 孟柔神遊回來,想問你們怎麽住這兒,轉而想起城裏在好地段可供選擇的酒店不多。

陸詔年同時也想到這一點,抬眼看陸聞愷,“你昨晚也在?”

陸聞愷不置可否。

“……”

那他昨晚搞什麽送佛送到西?一副很體貼的樣子。

加聞住樓上套房, 直接上去了。

陸聞愷把兩個女孩送到房間, 陸詔年很緊張,根本不想與他多說話。門將合攏之際,他握住了她肩膀。

陸詔年背僵直,轉頭, “晚, 晚安。”

“是不是忘了什麽?”

陸聞愷眸光有些暗, 陸詔年皺了皺眉, 搖頭。

隻要不承認……

隻見陸聞愷抬手,做了個電話的手勢, 然後放到她腦袋上按了按,“有什麽就叫我。”

“哦。”陸詔年抿唇, 低頭點了下。

“在想什麽?”

陸詔年眼神慌張,“沒想什麽。”

陸聞愷忽然笑了, “我會陪你回去, 今晚,好好休息吧。”

門合攏了, 玄關燈光映在陸詔年身上。

不是說送, 是說陪她回重慶。

“小年?”孟柔從盥洗室探出頭來。

陸詔年抹了抹眼角, 走過去。

*

喝了酒的緣故,這一覺睡得不安穩,陸詔年半夜就醒了。

盯著天花板看了半晌,拿出手機。那篇播客不少杜撰,不太可信,但陸詔年還是打開了。

寫陸聞澤的篇幅很長,多是講的對重慶和國府的貢獻,以及遷台後的事。對他妻子一筆帶過,引用的還是陸家四子電視采訪裏說的話。

陸詔年翻找出那個采訪記錄,有些年代了,說話的人並不年輕:

“當時很多人是秘密走的,陸家是接到了死命令,必須走,飛機就在那等著。大嫂有東西拿掉了,讓司機調頭回去拿,結果就出了事。媽和我們講,是什麽東西呢,是我三姐的遺物。你想我大哥是一幾年的人,但一生沒有再娶。這是大哥一生的遺憾與痛楚,我想和他後來變得那樣冷漠甚至殘酷,有很大關係吧。”

“我這個三姐,我沒見過,很神奇的是什麽呢,小時候我從來沒聽家裏人提起過,不像二哥,所有人都說了不起的飛行員。三姐,你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有回我翻相冊看到了,拿去問媽,媽悄悄給我說,別到大爸麵前去說,大爸要生氣。以至於好多年我都以為大爸是非常不喜歡這個女兒的,直到大爸臨終前,反反複複和我說,三姐肯定恨他,把她一個人丟在那邊了,孤零零的……”

陸詔年關掉聲音,捂住嘴巴,可眼淚掉了下來。

聽到水龍頭一直開著,孟柔走到盥洗室來,打著哈欠問:“你做什麽呢?”

陸詔年把水覆在臉上,拿毛巾蒙著:“洗臉。”

“這麽早,天都沒亮。”

“我們不是今天回家嗎?”

“是啊,機票不還沒訂呢麽。”孟柔蹙眉,“你想早上就回去?”

“不可以嗎?”陸詔年偷?????偷露出一雙眼睛,照鏡子看不出什麽,便轉過身去。

孟柔瞧了陸詔年一眼,狐疑地說:“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

“哦,我以為你和小哥哥怎麽了。”

“沒有,他跟我說了,要回去的。”

孟柔笑了笑,幾步走回去倒在**,“那你看看機票,可以早點,但別太早了。”

“知道了。”陸詔年應聲。

陸詔年沒有再看過往的事,坐在窗邊看單詞書。

等到七點,她給陸聞愷發了條微信:小哥哥,我們準備買機票啦,什麽時間合適?

過了會兒,陸聞愷回:過來吃早餐。

陸詔年看孟柔睡得香,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陸聞愷叫了客房服務,餐車和陸詔年一起到。

服務生把餐點放桌上,陸詔年在旁邊的椅子坐下,陸聞愷拍了拍沙發座椅,示意她坐過來。

陸詔年假裝沒看到,陸聞愷呷了口咖啡,問:“怎麽,怕我了?”

陸詔年瞪了他一眼,等服務生離開,才小聲說:“你亂說什麽呀。”

晨光熹微,透過落地窗玻璃照進房間。

陸聞愷傾身,一把將陸詔年拽到懷裏。陸詔年掙脫了兩下沒用,皺眉:“你能不能……”

陸聞愷挑眉,像是讓她把話說完。

“能不能尊重我。”陸詔年垂眸。

陸聞愷仍將人圈在臂彎裏,低頭用呼吸刮蹭她耳廓,“怎麽不尊重了?”

“就,這樣啊……”

“一晚上沒見,你沒想我?”陸聞愷的聲音是那麽哄誘,她耳朵毛細血管湧動的感覺格外明顯。

他歎息,“但我想。”

小哥哥還是從前那樣,人前扮高冷,私下慣會戲弄人。

陸詔年撐開他,拉開些許距離,“你,你酒還沒醒啊?”

陸聞愷也不惱,切好一塊鬆餅放到她餐盤裏,“昨晚不覺得,今早上頭了。”

陸詔年嗬嗬笑:“我看你隻呼吸也能上頭。”

陸聞愷想了想,“嗯”了一聲,“光是和你呼吸同樣的空氣,就覺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陸詔年消化了片刻,耳根還發燙:“讓你好好學中文,不是學這些奇奇怪怪的話。”

“奇怪嗎?我怕說太少了。”

過去吝於啟齒,哪知時光短暫,一生遺憾。

陸詔年怔怔地看著陸聞愷,他使著刀叉,表情平淡。

“小哥哥……”

“嗯?”

“你會在這邊待多久啊。”陸詔年聲音輕輕的。

陸聞愷抬眸,放下刀叉:“你想我待多久?”

“不是,你們實驗室有這麽長的假給你麽。”

“這麽關心我?”陸聞愷笑,“那篇論文算是在實驗室的一個成果,我辭職了。”

陸詔年不可思議:“辭了?那可是世界領先的實驗室!”

陸聞愷淡然地說:“波士頓離家太遠了,我收到了加州理工教職offer,正在考慮。”

“哦,”陸詔年將信將疑地點頭,“那麽,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還不清楚麽,你救了我的時候。”

“你一下就相信了,接受了?”

“我又不像某些小笨蛋。”

陸詔年鼓了鼓腮,“不和你說了!”

“那你呢,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陸詔年心口一跳,垂眸掩飾:“你都看在眼裏。”

對話沒能進行下去,走廊傳來吵鬧聲,是孟柔的聲音。

原來昨晚下車的時候,孟柔和加聞彼此拿錯對方的手機。加聞打電話來找,吵醒了孟柔的好覺。

加聞希望孟柔把手機拿上來,孟柔火了,熟練運用在美劇和嘻哈音樂學到的詞,對加聞一陣輸出。

加聞坐電梯下來,皺眉說了句太粗魯,孟柔揚言要把他手機摔爛。

陸詔年和陸聞愷走過來,孟柔忿忿不平:“明明是他無理在先,我不想說了,要跟我吵架,先學中國話!限製我發揮……”

陸聞愷從中調節,把二人手機換了回去。

可到了飛機上,兩人還是不對付。

準確來說,加聞采取冷處理,讓孟柔火大。

國行客機頭等艙沒什麽特別的,四個位置離得近,孟柔本來想讓陸詔年和陸聞愷坐一起,撞上加聞冷淡的目光,還是把他們分開了。

整理了過往記憶,陸詔年不那麽害怕飛行了,升空後也沒有把窗戶降下來。孟柔聽了說:“那你以前坐過飛機?”

說起來,陸詔年上一世第一次坐飛機也是去南京,原本大哥要帶大嫂去的,大嫂把機會讓給了她。當時都以為還有許多機會,到最後,大嫂一生沒有離開那座城。

孟柔感歎:“真是個可憐人,所以啊,人要抓緊時光多玩,世道說不好就變了。”

陸詔年看了看孟柔,孟柔哼聲:“我說的不對?”

陸詔年搖了搖頭,隱隱覺得古怪。

孟柔精力旺盛,航班落地後首先想的不是回家休息,而是盡東道主之誼。

“當然要帶小陸哥哥吃火鍋,喝夜啤酒,看夜景啊!”孟柔朝旁邊的男人瞧了一眼,“那個人除外。”

陸詔年扯了扯孟柔的袖子:“怎麽也是大陸哥哥,我們讓人家來玩,一直這樣不大好吧。”

孟柔其實知道,就是拉不下麵子。

加聞不知道她們議論什麽,說:“我和Ed人生地不熟,也沒個向導,要麻煩你們了。”

孟柔心想裝什麽禮貌,挑眉說:“那你們幫忙提行李?”

加聞扯了下嘴角。

陸聞愷說:“我來吧。”

幾個人商量了個大概,暫時分開了。

陸聞愷問陸詔年,要不要送她回去,她抿笑搖頭。

倒沒什麽,就是怕家人看到……很難解釋。

送走他們,陸詔年推著行李去找爸爸,得知爸爸今天調休了,便坐輕軌回了家。

七星崗附近在修路,有些嘈雜。陸詔年貼在防盜門上聽了會兒,不確定家裏有沒有人,小心翼翼地開了門。

客廳空****的,也沒有油煙味道,陸詔年舒了口氣,把行李箱提進屋。

“陸小年。”

剛進臥室,背後就響起了爸爸的聲音。陸詔年轉身,堆笑:“爸爸……”

陸爸爸打趣:“好耍哈?”

陸詔年裝乖巧:“我……”

“你媽媽都給我說了。”

陸詔年試圖轉移話題:“媽媽呢?”

“你幹媽請吃飯,去解放碑了。”

“爸爸你吃了嗎?沒有吃的話——”

陸爸爸嗤笑一聲:“莫非你還要給我弄飯?你弄的成什麽?”

陸詔年語塞,陸爸爸轉而又說:“你吃沒有?”

“吃了。”

“吃蛋炒麵嗎,爸爸給你下。”

陸詔年展顏:“爸爸最好了!”

陸詔年整理好行李來到廚房,爸爸正在打佐料,“剛給你媽媽打了電話,你要走要回來,也不給說一聲,爸爸媽媽好擔心嘛。”

“嗯……”

“你幹媽說,你耍朋友了?”

陸詔年一整個大震驚:“啊?”

“惜朝突然說他要出國,你幹媽想讓你一起去,本來要和你媽媽商量,但惜朝說你沒這意思。你幹媽聽那個意思,應該就是你有朋友了。你給爸爸說,是這樣嗎?”

陸詔年無從說起,陸爸爸轉頭說:“你大了,耍朋友很正常,爸爸又不吵你。是你們學校的?”

“不是……”

看來的確有這麽一個人,陸爸爸了然,“多久開始的?”

“認識很久了,他比我大,在美國做科研。”

陸爸爸皺眉頭:“美國?你們怎麽認識的?”

“就是,以前認識……”

“網上認識的?”

“不是。”

陸爸爸忽然把筷子一丟,沉聲說:“小年,你不要想撒謊,你說的這個人,是你這次出去才認識的,對不對?”

“爸爸。”陸詔年試圖撒嬌蒙混,可陸爸爸攥著煙盒就往客廳去了。

陸詔年把麵撈起來,端到客廳。

“等你媽媽回來,好好跟你說。”陸爸爸悶悶吸煙。

“我一會兒還要出去……”

“那不得行。你從小到大,爸爸媽媽管過你什麽沒有,你和孟柔裹起耍,在學校打架,記大過全校通報這些就不說了。這回媽媽跟你說了,不要出去,你不聽,我們沒說什麽對吧,隻要你安全就好。結果你跟一個才認識的人……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你等會兒是不是要去見他?”

完了,陸詔年知道她怎麽解釋,都隻是火上澆油。隻能先否認:“不是,我一會兒要去學校。”

“你先吃,吃了再說。”

沒一會兒,陸媽媽到家了,關上門就是一陣嚴厲問詢。

陸詔年急得都要哭了,“我沒有耍朋友,別人什麽都還沒表示!”

陸媽媽來回踱步,念叨著,大師說得對,應該阻止你,千萬不要出門,結果成了這樣。

晚上,孟柔開車來接陸詔年,上樓陪著演了好一會兒戲,陸媽媽才勉強放行了。

陸詔年仰倒在副駕上,長呼一口氣。

“你怎麽不跟他們說清楚?”

夜幕降臨,城裏燈紅酒綠,車流走走停停。陸詔年失神地望著窗外:“他們隻會說我被男人騙了,我爸爸從小就不準我和男孩走得太近,人家送我的生日賀卡、禮物,他全部得檢查一遍。”

孟柔想了想,說:“正常人都不會相信,可是我相信?????……難道我不是正常人?”

*

一路堵到南岸龍門浩老街,她們找到停車位泊車,走進火鍋店。

老街保留著民國時代的建築,近來做了修複,進駐的商戶麵向的基本是遊客群體。孟柔覺得這裏環境不錯,偶爾陪外地人吃頓商務火鍋,也算嚐個鮮。

老街依山而建,幾重樓下是繁華的南濱路,越過大橋燈光裝點的悠悠長江,渝中盛景盡收眼底。

陸家兩兄弟早就到了,照孟柔說的點好了菜,但沒有動。

孟柔打過招呼坐下,先把幾樣燙的菜下鍋,然後就著汩汩升騰的辣鍋燙毛肚。

見加聞打量對岸燈火輝煌的仿古建築,孟柔說“那是洪崖洞”,順勢把毛肚夾到了他碗裏,“嚐嚐,是不是比美國的好吃。”

加聞不知怎麽笑了下,“我不會懷疑。”

火鍋遍布華人所在的地方,要論地道,當然是源地。

孟柔的挑釁被擋回,成了廢話。她哼哼兩聲,不再嗆他了。

滾燙麻辣,消融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對付。

餐後店家送了甜點,小碗裝的冰淇淋,點綴了櫻桃和糯米湯圓。

孟柔說好吃,加聞悄悄把他那碗給她了。

“那我不客氣了。”孟柔笑吟吟的。

陸詔年陪陸聞愷出去抽煙,躊躇地說:“你覺不覺得……”

陸聞愷不語。

陸詔年想著,或許冥冥中宇宙給了指引,但也要人們自己去發現。

*

不一會兒,孟柔和加聞也出來了。

孟柔帶他們去防空洞裏的精釀酒吧,加聞覺得新鮮,孟柔說,你是沒看到開在防空洞裏的**店。

說的中文,加聞沒聽懂,孟柔倒不好意思了。

低語聲在洞穴裏流動,正是夜行動物出籠之時,孟柔的朋友陸陸續續來了,都很健談,場麵一度哄鬧。

陸媽媽打來電話,陸詔年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又一再保證,和孟柔在一起,不會有事。

陸媽媽歎氣,“真是管不住你。”

陸詔年裝出委屈巴巴的樣子,“小年可以管好自己的。”

陸媽媽直接掛了電話。

陸詔年咬著唇笑,轉頭看到陸聞。

馬路空無一人,不時飛過一兩輛的士。樹影婆娑,洞門口亮著一盞燈,映襯他眉眼。

他手裏夾著一支煙,邁步的風拂走了灰,留下猩紅。

陸詔年沒看清他是怎麽把煙換到另一隻手上的,他掐住她下巴吻了上來。

力道之下,吻顯得極其輕柔,蜻蜓點水。

冷風吹起陸詔年的發絲,香煙味道縈繞。她愣怔抬眸。

代替目光回應她的是同樣輕柔的話語,“陪你回來了,今晚,陪我吧。”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感覺到他隱藏起來的脆弱,陸詔年攥住了他衣衫,“嗯。”

於是後半場陸詔年也在眾人攛掇下喝酒了,半夜好幾個人叫了代駕,陸詔年不知道孟柔怎麽回去的,有意識的時候,已經躺在酒店了。

紅色燈罩的床頭台燈透出橘黃的光。

壁後傳來盥洗室的衝水聲,陸詔年莫名其妙地呼了口氣,還好不像一般旅館隻隔一道毛玻璃,否則看到他的身影該有多尷尬。

這時,水聲停了。陸詔年一驚,趕緊裝睡。

盡管她調整了一個不太容易出錯的側臥姿勢,可從手底**開的褶皺漣漪,仍出賣了她。

陸聞愷用手背拭去淌到下頜上的睡,俯身,單手撐床。

感覺到他的氣息愈來愈近,陸詔年手攥得更緊了。好不容易想到假裝翻一個身,可一轉身,鼻梁就碰到了他另一隻胳膊。

“陸詔年。”

他怎麽這麽嚴肅?

陸詔年睫毛顫了顫,強著不睜眼。

“我要親你了,你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陸詔年睜開了眼睛,可為時已晚,柔軟的嘴唇貼了上來。陸詔年勉強擠出聲音:“你,說話不算數。”

綿延輾轉間,陸聞愷笑,“我也沒說,如果你回答,就不親啊。”

“你無賴……”

抗議聲最終被淹沒,陸詔年丟盔卸甲。

陸聞愷指引她,把雙手搭在他脖頸間,陸詔年暈乎乎地照做,兩個人便更緊了。

他忽然使出力氣,仿佛要將她揉為一體。他手掌很熱,可一會兒就不覺得了,她整個人發燙,心在滾水裏沸騰。

“小哥哥……”

陸詔年這聲音感到陌生,話音剛落,心跳就被握住了。

驚雷驟響,前世風雨遲來,淋濕一座城。玻璃上雨跡蜿蜒,陸聞愷扣住妹妹的手指,舔舐那低聲嗚咽,啞聲說:“別怕。”

作者有話說:

看到一句土味:重慶是重逢的重,慶幸的慶。慶幸我們在這座城重逢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