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道紅外線射過來, 在兩張交疊的麵孔中間亂晃。

陸聞愷本不想理會,可紅外線射到了陸詔年的眼睛,她不舒服地皺眉。陸聞愷降下車窗, 看見大大方方站在行道樹下的小男孩。

麵對陸聞愷淩厲的目光,小男孩嘻嘻哈哈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陸聞愷捏了捏手指,收回目光,瞧見身下的女孩縮成了一團, 生怕被外邊的人看見似的。

他牽了下唇角, 等陸詔年看過來,又是無波無瀾的一張臉。

陸聞愷似乎暗暗歎了口氣,坐回副駕駛。手覆在膝蓋上,陸詔年想關心一下, 瞥見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 也假裝不知道他單膝跪在扶手盒上很久這回事。

若有似無的感覺還纏繞在車裏。

陸詔年一時不知說什麽, 看向陸聞愷, 他抬眼,陸詔年就避開了視線。

習慣性抿唇, 舌頭嚐到一點腥味,也不知道是誰把誰的嘴唇咬破了皮。陸詔年臉有點發燙, 看見陸聞愷自然地撫了撫嘴唇,她的臉瞬間熟透。

他目光落在擋風玻璃上, 卻沒有在看街景。

“年年。”他輕喚。

仿佛有細密電流經流皮膚, 陸詔年渾身毛孔都豎起來了。

鼻尖泛酸,她笑了。

“小哥哥, ”陸詔年雙手撐著座椅邊沿, 傾身, “你是不是不生氣了呀?”

陸聞愷看過來,陸詔年覺得他似乎忘記了先前的對話,提醒說:“現在,還要小年哄再你嘛。”

妙在一個“再”字,意指方才激吻,她有在賣力哄他。

陸聞愷靜止了一瞬間,大抵沒料到她能說出這種話。

陸詔年?????心下竊喜,果然啊,人活一世,總得有點長進的。

“那就是不生氣了哦。”

“嗯。”

“好玩了,”陸詔年抬腕看時間,皺皺眉,“好晚了,要不,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

陸聞愷看過來,唇邊漸漸浮現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緣故,陸詔年覺得她有點搞不清狀況了,想要問他在笑什麽,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

小哥哥該不會以為,她在暗示他什麽吧?

搞得人,還怪害羞的……

“我一個司機,能怎麽關心人呢,哎,也不是每個客人都像小哥哥這麽斯文的。”陸詔年眉眼彎彎,“還巨——養眼。”

陸聞愷完完全全看到了陸公館的那位幺小姐,不由得一聲哂笑。

陸詔年定然乘勝追擊:“小哥哥你不是對這張臉最滿意了嗎?”

誰能預計到,曾經的悶騷如今會騷的這麽招搖呢。

陸聞愷扯了扯唇角,反問:“你住哪?”

陸詔年答了話,陸聞愷便用語音定位導航。

陸詔年將車駛出,一邊看路一邊說:“你要跟我一起上酒店啊,你不會就這樣打定主意賴上我了吧?跟你說,我還是個窮學生,養不起軟飯男的——”

“誰要你養了?”

“那小哥哥養我唄。”

陸詔年沒聽到回應,想說他好小氣,趁著看後視鏡的時候瞄了他一眼。他眉間微攏,好像思考著什麽。

“哎呀我這個人說話隨便慣了,你別放心上。”

陸聞愷也不願破壞今晚的氛圍,沒有提起什麽。

到酒店附近,陸詔年讓陸聞愷在路口下,方便打車。陸聞愷說,把人送到,是禮儀。

陸家的孩子再野,規矩細節從不落下。如今陸詔年已經忘了那些,小哥哥仍然妥帖,看來這一世也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

兩人一起上了電梯,金色鏡麵倒映出他們並肩的身影。

回憶悄然,滿載。

陸詔年垂眸盯著鞋。

電梯門打開,陸詔年如釋重負地走出來。

陸聞愷把陸詔年送到門口,“進去吧。”

陸詔年用房卡打開門,轉頭瞄了陸聞愷一眼,欲言又止。她進去了,慢騰騰地關門。

陸聞愷還站在遠處:“怎麽了?”

陸詔年扒著門,言不由衷:“那,我們是不是和好了?”

“……”

“你不回答,那我默認了。”

“你默認什麽?”

陸詔年抬眼瞪著陸聞愷。

“晚安。”陸詔年給了最後的暗示。

“嗯。”

陸詔年砰地甩上門。

叩門聲響起,陸詔年沒好氣拉開一道門縫,“怎樣?親都親了還跟我擺架子——”

額頭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他說,晚安。

“好啦晚安。”陸詔年抿唇藏住笑意,飛快合攏門。

房間玄關燈光打下來,陸詔年看到鏡子裏雀躍的自己。

*

睡到近中午起來,陸詔年一五一十和孟柔交代了昨晚的事情。

孟柔感到不可思議,“什麽,這都沒有天雷勾地火,他竟然還送你回來了?”

“你的重點……”

“這就是重點!”孟柔仔細端詳陸詔年一張幹淨的臉,“是不是你看起來太小了?”

“我不覺得。”

“我覺得,說不定埃德聞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失約的,孤男寡女在野外,一時擦槍走火,可事後冷靜下來,他覺得你還隻是個女大學生,太年輕了。如今知道你是誰了,也隻有發乎情止乎禮。”

孟柔的話讓陸詔年陷入思考,小哥哥是什麽時候回想起來的?

“小年,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所以是分開後,他想起來的?可他怎麽不先來找我……”

孟柔靈光乍現,說:“是不是因為出了事,他看到了人生走馬燈,什麽都記起來了?”

陸詔年沒表達,孟柔自顧自興奮,“肯定是這樣,而且你看,小哥哥大你三歲,現在大你七歲,中間相差四年,不就是……”

一九四三年,小哥哥殉國,一九四七年,她服毒自戕。

陸詔年心裏一驚,猶疑地看著孟柔:“你不會跟我有點關係吧……”

“什麽關係?我問你,你覺得我的有沒有道理?”

看起來孟柔隻是突然聰明了一回,不像是參與了他們的上一世。

陸詔年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全部都想起來了。”

“我覺得不像。”孟柔老神在在地說,“你看啊,知道你曾經自殺,我作為你的朋友都感同深受,他怎麽會不傷心?那樣的話,就不會責怪你認錯了人的事了……”

“人隻能想起來經曆過的事,他走得比我早。”

孟柔愣了下,“也是哦。”反應過來觸及了陸詔年的傷心事,有點不好意思,“是我的話,會好奇那之後家人朋友都怎麽樣了,你們不好奇嗎?”

“我們還沒談起往事……”陸詔年愈想愈緊張。

在順兒哥把那張寫著詩文的照片給她之前,她早在回家的時候就看到了陸聞愷的遺書。

那是他們飛行員提前寫好的東西,作為兄長,他寫給陸詔年的,是盼望她恣意如故,長命百歲。

陸詔年無法接受。

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嚴重問題,如果小哥哥知道她是怎樣來到這一世的,說不好大發雷霆。

他上戰場也好,飛運輸也好,是為大國小家遮風擋雨。他也時常勸告她,一個人要有理想、有抱負,他完成了他的使命,而她呢。

全然放棄了,她辜負了他。

孟柔遐想著:“當時能住公館,是大門大戶了,說不好有記載,我們來查一下吧,你不好奇,我好奇哎……”

陸詔年說:“不能讓小哥哥知道。”

“為什麽?……哦,也是。”孟柔拿起手機,“我看看能不能查到。”

之前陸詔年隻是把回憶當作夢,沒想過驗證。這會兒生了好奇心,可更害怕。她按住孟柔:“我還沒做好準備。”

如果後來,家族遭遇了不幸呢。

孟柔明白陸詔年的顧慮,便說:“我看看去哪兒吃飯,你要不要叫他?”

陸詔年打開微信,想問問看小哥哥在做什麽。編輯的文字沒有發出去,媽媽打來視頻電話。

陸媽媽沒有拆穿陸詔年不在學校的事情,噓寒問暖,陸詔年於心有愧,主動承認了。

“這樣啊……那假期快結束了,什麽時候回來啊?”

看來婁惜朝沒有向長輩告狀,陸詔年鬆了口氣,卻也不知道說什麽。

陸媽媽又說:“你出了遠門,回來要帶手信,知道嗎?媽媽爸爸不用,舅舅和那兩個小孩……”

“有的,有好多呢。”陸詔年把行李箱裏的一堆東西拿出來給媽媽看。

藏式織染斜挎包、香包、首飾,全是小哥哥塞給她的。

陸媽媽笑說:“懂事了。”

陸詔年裝乖巧,“也有別人送的。”

孟柔湊過來和陸媽媽打招呼,報備:“我們一會兒就去吃飯。”

“那你們快去,多吃點。”陸媽媽結束了通話。

孟柔從一堆東西裏挑出一堆寶石耳環,“借花獻佛?”

“都是小東西,我也用不上。”

“你不知道古城那些小店的東西好貴的嘛?”

“啊?”陸詔年一愣。

孟柔覺得這耳環不是便宜貨,但不想嚇唬陸詔,“開玩笑啦。”

陸詔年數了數,數到耳環,攏共有二十樣,“居然有這麽多……就說我不要了,現在怎麽還禮?”

“送人禮物又不是為了讓人還,你戴上。”

孟柔幫陸詔年戴上耳環,陸詔年莫名說:“怎麽對我這麽好?”

“你該對小哥哥說吧,這比什麽後備箱的花浪漫多了?”

“啊?”

孟柔反而驚訝,“不是這個意思麽,為了彌補他來遲了,一年一樣禮物。”

陸詔年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會吧。”

“不然為什麽,抽風啊。”

陸詔年竟然相信了孟柔的說辭。

出門後,陸詔年給陸聞愷發了簡訊,陸聞愷回複,介不介意多一個人。

“不介意!”孟柔按了條語音發去。

*

城際高速,一輛商務車裏。

領座西裝革履的男人微微蹙眉,一口美音:“你約了人吃飯?”

陸聞愷說:“那個女孩,我想讓你見見。”

加聞(Gavin)抬腕看表:“我來不及。”

陸聞愷歎息:“我以為你好奇。”

“我是蠻好奇的,但行程很緊。”

“生意人,無趣。”

加聞挑眉,瞧著年輕的兄弟,“如果不是你拜托,我根本不需要來這裏考察。”

“難道不是因為分手了想要出來散心?”

見加聞不語,陸聞愷笑說:“你會喜歡這裏的。”

陸聞愷在中途下車,來到一間雲南菜餐廳。

孟柔招呼他,瞧見隻有一個人,問:“你朋友呢。”

“他有事。”陸聞愷入座,一眼看見陸詔年的耳環,翠綠色很襯她。

“我們已經點好菜了,你看要不要加什麽。”

“不用。”

陸詔年看著陸聞愷,莫名就臉紅了。

陸聞愷喝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問:“你感冒了?”

陸詔年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

孟柔搶答:“小年很感謝你送她的,二十樣禮物。”

陸聞愷“嗯”?????了一聲,掀起眼簾瞧陸詔年,唇角捎帶弧度,“怎麽謝?”

陸詔年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支吾了兩聲,說:“那就給小哥哥聽聽原版吧!”

兩秒鍾後,雲南菜館子裏響起《纖夫的愛》。

所有人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