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孟柔起初先不上心, 嚼著口香糖問:“你確定了?”
陸詔年輕“嗯”了一聲,拉開車門。
孟柔慢騰騰上了車,看陸詔年失魂落魄的模樣, 狐疑地說:“你們說了什麽?”
“我沒有見他,隻是遠遠看了一眼。”
“那你怎麽確定?”
“感覺。”
“你還有感覺啊,我以為你隻懂邏輯呢。”孟柔輕飄飄地說。
陸詔年沒回應,孟柔正經了些:“什麽感覺?”
“孟柔,你聽我說……”陸詔年聲線有些顫抖。
“我在聽啊。”
“我喜歡小哥哥, 不止是對哥哥的喜歡。”
車裏有些寂然, 好半晌,孟柔“哦”了一聲。陸詔年忍著情緒,說:“沒有什麽未婚夫,那都是小哥哥跟人開玩笑的, 隻是後來有人當了真, 告訴我了。小哥哥走後, 我就一直幻想、幻想, 他不是我的小哥哥就好了,那樣他就不會走, 也就不會死。”
“死的那一刻,我把小哥哥當作了未婚夫。”
陸詔年的話像入水的煙塵, 隨著意念泯滅了。
不知道為什麽,孟柔完全能體會陸詔年的心境, 好像曾經就在她身邊, 看著她一個人掙紮,到最後沉溺。
“你是自殺的?”孟柔語氣肯定。
如果陸詔年要去死, 孟柔沒能攔下, 會自責一輩子的。現實不會發生這種事, 可孟柔卻有種難以言說的愧疚之感。
電話響了,婁惜朝打來的。
陸詔年接起來,那邊有人在唱民謠,他還坐在咖啡館裏。過了會兒他才出聲:“小年,在聽嗎?”
“嗯。”陸詔年應。
“你不會來了,對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
你拿走了他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敢再這樣叫你。
陸詔年閉了閉眼睛。
“我知道了。”婁惜朝說完,電話那邊傳來了忙音。
最後陸詔年和孟柔還是決定在大理住一晚,心緒不寧,開車不穩妥。
古鎮不大,她們卻碰到婁惜朝,孟柔沒有譏誚這是有緣無分,陸詔年心裏知曉。
第二天她們開車上環道,在蒼山洱海邊喝茶,拍了幾張照片,便去昆明了。
陸詔年覺得,至少她要整理好心緒,才能去麵對埃德聞。可鬼使神差的,在紅綠燈路口,陸詔年打開了和他的聊天框。
稍微出神,屏幕上就出現了一行小字。她拍到了他的頭像。
對話框裏安安靜靜的,他沒有任何反應。
興許,他已經刪掉微信了吧。
金風玉露,本來就是那麽遙遠的人,才不會費這麽多心思在她身上。
孟柔在車裏睡了一覺,醒來打了個哈欠,直奔主題:“我問你,你是要做陸詔年,還是陸小年。”
“什麽意思?”
“人要忠於自我,才能過的舒坦。”
陸詔年覺得奇怪,瞧了孟柔一眼,“你今天怎麽了,要和我講人生哲學?”
“陸大小姐,受你影響,我不禁開始思考,可別說宿命了,連個靠譜的男人都沒影。”
“……”
陸詔年確實沒想到孟柔思考的是這個。
孟柔歎息,“重來一世,喜歡上同一個人的概率的確很渺茫。但萬一上輩子我老公好得不得了,這輩子還是讓我遇一下吧。”
“你怎麽肯定你上輩子就有老公?”
孟柔陷入迷思。
*
過了收費站,兩個人忽如其來的有些茫然。
“昆明也不小,要怎麽找一個人?”孟柔替陸詔年把話說了出來。
陸詔年心靜了,又變得果決:“先逛逛好了。”
來到市區,孟柔明顯活躍許多,搜羅漂亮的咖啡館,地道蒼蠅館子,趁夜幕還未落下,又攛掇陸詔年去鬥南花市。
陸詔年爬坡上坎不覺得累,一到城市裏逛街,便覺四肢不勤。
不過花兒總是惹人喜愛,進了花市,種類繁多的鮮切花讓人目不暇接。她們在各攤位間流連,看到一哥們兒包了幾百朵藍玫瑰,讓人裝進後備箱。
陸詔年想起來說:“孟柔,你感受一下,這是不是你命運般的老公。”
孟柔朝那邊乜一眼,“姐才不稀罕。”
孟柔確實覺得,塞一後備箱的玫瑰花已經過時了,可她談過的戀愛裏,沒有一個人為她做過這種事。沒有過的,孟柔多多少少也想擁有。
“什麽命運般的老公,我命裏就缺老公。”
“你還年輕,裝什麽恨嫁。”
“這話,”孟柔挽起陸詔年胳膊,“我也送給你。”
陸詔年忽然沒說話,孟柔以為她誤會了,順著胳膊捏她的手,“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想說,夢裏的那個恨嫁,可是啊,”陸詔年看著滿集市的花,用很輕很輕地聲音說,“我已經不能否認那不是我了。”
孟柔抿了下嘴唇,不想表露出心疼。
天才是不需要憐憫的,有奇遇的陸詔年更不必要。
“小年,我們去找他吧。”
陸詔年回握了孟柔的手,“嗯。”
孟柔捧了一束花上車,陸詔年拿出手機,想嚐試給埃德聞打通電話。如果他還在用這個本地號碼的話。
電話居然接通了,他那邊聽起來有點吵。
陸詔年小心翼翼地出聲:“我是陸詔年。”
他似乎走了幾步,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嘈雜的環境音小了下去。然後他的聲音傳來,震動她耳朵,“我知道。”
“我們,”陸詔年不知道為什麽要用這個主語,好像在他麵前很難不膽怯。她又說,“我到昆明了。”
“哪個你們?”
“我和孟柔……但是是我。”
陸詔年對自己口頭表達能力感到煩躁,索性把話說了出來,“我想來找你。”
“為什麽?”
他比預想中的還要冷淡,甚至懶得揶揄她。
“因為,我想要找你啊。”陸詔年故作少女天真的語氣。
哪怕得到他譏諷的回應也好。
“哦。”他隻回應了這個。
電話還沒掛斷,陸詔年覺得還有機會,一旁的夢柔做著誇張表情,給陸詔年提示。
陸詔年點頭說:“你東西落下了。”
“扔了吧。”
“啊?”陸詔年看向孟柔,一麵用眼睛問怎麽辦,一麵磕絆地說,“那太不,環保了吧!”
那邊靜默了一會兒,陸詔年聽到輕微的呼吸聲,故意說了聲,“喂?”
“我覺得,還是給你送去吧,你在哪呀?”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你要就留著吧。”
聽到他這麽說,陸詔年感覺被判了死刑。她對孟柔露出喪臉,孟柔握拳捶了捶胸口,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陸詔年看著手機上分秒流?????逝的通話時間,悲憫地等待著電話被掛斷。
忽然聽到輕微的呼吸聲起伏,陸詔年忙把聽筒貼到耳朵上。
陸聞愷帶著揶揄的口吻說:“不如來教我‘拍拍’。”
拍拍,拍一拍?那天說要教他的,她還沒來得及。
這麽小的事情,他卻還惦記著。
陸詔年緩緩掀起眼簾,眸眼亮晶晶的。
那即將脫口而出的“真的?!”在她張嘴的時候變成了,“裝什麽可愛啊,說疊詞。”
通話驀然結束,嘟嘟嘟的忙音回繞在耳邊。
孟柔一臉無語。
陸詔年以為孟柔嫌棄她亂發揮,沒想到孟柔問:“地址呢?”
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陸詔年思忖著,不然再打一通電話過去?
微信彈出提示,她不耐煩地上滑,卻點了進去。
屏幕直接跳到和“陸”的聊天框。
他發了一個定位過來。
陸詔年“嗚呼”一聲,趕忙發動車,不忘叮囑孟柔,“係好安全帶啊。”
見陸詔年一下明朗起來,孟柔溫柔地垂下眼睫,笑了。
*
跟著導航到了目的地,陸詔年發現定位地址是一家酒吧,club那種。
孟柔說早知道這種地方,先收拾一下好了。她撲了粉餅,用鯊魚夾挽發,跟著陸詔年走了進去。
孟柔是酒吧常客,陸詔年很少來,一般來也不喝酒,給孟柔當司機。
一進門,隔著長廊回音壁,震耳欲聾的嘻哈音樂就攻占了耳膜。
陸詔年堵著耳朵進去,靠邊站了一排等入廁的男女,在孟柔身上打量了兩眼,接著落到陸詔年身上。
陸詔年穿夾克和工裝褲,不太辣,全靠一張臉吸引目光。
陸詔年發微信問人在哪,迎頭在長廊拐角看見他。
他穿一件複古皮夾克,身型挺拔高挑,逼仄空間裏交錯的燈光掃過來,照出他輪廓分明的臉。
直接讓陸詔年沒話可說。
陸聞愷淡淡看了陸詔年一眼,眼風帶過孟柔,“跟我來。”
陸詔年不敢不從命。
孟柔貼著陸詔年往人群裏走,無畏音量喊說:“帥死我了!”
陸詔年腹誹,騷死了還差不多。
吧裏好多外國人,擠擠嚷嚷,沒有坐的地方。陸聞愷他們那桌在角落,隻有幾個人,空間相對寬裕一些。
和陸詔年想的不一樣,美森不在,全是陌生人,還有妝容很亞裔的女孩。
陸聞愷一句話都不說,陸詔年在這種地方更難待下去,想打退堂鼓,孟柔一個社牛亮相,挨個握手。
五分鍾,孟柔就融入了氛圍。
“喝點什麽?”他們問。
陸詔年這才接腔:“我開車。”
陸詔年抬眼瞧陸聞愷,他話不多,表現的也不活躍,但回話恰如其分,偶爾還很幽默。
他們攏共相處十五天,隻有當炮友才不嫌陌生。
“你不是要我教你嗎?”陸詔年扯住他的夾克袖子。
陸聞愷看了過來。
陸詔年怕他沒聽清,踮腳湊到他耳邊,又說了一次。
陸聞愷輕輕偏頭,嘴唇就碰到了她臉頰。
陸詔年一下落回地麵。
陸聞愷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對話框,拍了拍陸詔年頭像。
陸詔年幾近石化。
陸聞愷俯身,語調有些冷,“學生無師自通了。”
陸詔年抿緊唇角:“那你讓我來是什麽意思?”
陸聞愷微微蹙眉。
的確,這也不是什麽會當眾出醜的事情。可她就是有種,淺淺的被羞辱了感覺。
陸詔年提醒自己放低姿態,原本就是她要來的。
“不管你什麽意思,”陸詔年自己給台階下,“我當時並不是要趕你走,我隻是……需要冷靜下來,確認一些事情。”
陸聞愷從桌台的煙盒裏抽了支煙放嘴裏,伴著星火引燃的一瞬,朝她睨來。
他終於出聲:“你確認了嗎?”
陸詔年又說不出話了。
在這種地方,她的感覺全然失靈,一點舊影也捕捉不到。
陸詔年不敢承認,她其實懷揣僥幸,希望他是。
不是因為想要終結夢魘的折磨,僅僅希望他是,而已。
“你心裏想的什麽?”陸聞愷悄聲問旁人要了一枚硬幣,手攏成拳,把硬幣放在了大拇指指甲蓋上。
“不如我幫你確認。”
他抬眼看她,也沒等到她回答,將硬幣拋了出去。
硬幣翻飛。
吧裏好像定格成了一幀一幀的畫麵,紅的硬幣,藍的人影,動態的,模糊麵容的。
陸詔年記起來了,為什麽現在才記起來呢?
陸詔年轉身衝出人群。
陸聞愷抓住硬幣蒙在手背上,扯出一個笑:“可惜不是一美分的硬幣。”(林肯硬幣)
孟柔不明所以,來不及問陸聞愷發生了什麽,跟著去追陸詔年。
水果店淺紅色燈光照亮行道,陸詔年雙手撐膝蓋,喘著氣。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孟柔扶起陸詔年,發現她臉上血色盡失,不是因為跑了幾步才這樣的。
陸詔年看了看孟柔,張嘴不知說什麽,轉身又往吧裏去。
孟柔一頭霧水:“陸小年,你搞什麽?”
*
那個人和她一樣姓陸,陸聞愷,字惜朝。她喚他小哥哥。
火光搖曳的燈燭中,小哥哥教她功課;
走馬長街,馳騁山野,他們淌過清泉,裹起濕漉漉的衣衫;
濃煙陣陣的麥田裏,他們朝著朦朧的月亮起誓——
今生今世,你不做我的妻,便是下黃泉也不放過你。
究竟都是哄她的戲言,他換了軍裝,遨遊於雲月之間。
他留一封遺書,未許來生。
“三妹敬請:
不求天上人間占的歡愉,年年今夜,惟盼你恣意如故,長命百歲。
兄惜朝”
梵語講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原來她這一生,便是他的一刹那。
*
陸詔年為複演千萬遍的生死別離而驚慌,為錯認而無措,想如果他知道的話該有多難過。
可是更怕時間流逝,太匆匆。
陸詔年擠過人群,來到陸聞愷跟前。
“你再跟我猜一次硬幣。”她麵上不顯,手緊捏成拳,暗光淌過手背青色血管。
陸聞愷還是那漫不經心的樣子,抬眼瞧她,“想好了?”
“想好了,輸了算我的。”
陸聞愷摸起桌上硬幣,掀動指尖拋起它。
音樂悶入了水裏,卷沒硬幣起落的動靜。
刹那間,陸詔年撞進了陸聞愷懷裏。
“我想你了。”
硬幣落在了他們腳邊。
陸聞愷不看也曉得,他又輸了。
“嗯。”他的氣息將她縈繞,“想得,都恨起我來了。”
作者有話說:
指路37章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