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距今, 政府已征收十萬青年學生入伍奔赴緬甸戰場......”

餐桌上,有人念著晨報新聞。

陸詔年收起碗筷,輕聲道:“我去上課了。”

新入住公寓樓的同學拎書包追上去:“學姐, 等等我呀。”

四年來,航空學係又來了個女同學,大家自然地將照顧這個學妹的任務丟給陸詔年。陸詔年該做的事一樣不少做,卻給人無形的距離。

學妹並未因此產生芥蒂,仍像追隨偶像一般追隨陸詔年。

她有一雙機靈的眼睛, 看人時閃閃發亮。陸詔年並不喜歡那雙眼睛, 讓人想起過去的自己,天真無畏,不曾受過傷。

“因為陳意映打過招呼,我才讓你住在這兒。我並不會給你任何優待, 可明白?”

“我明白!”學妹自顧自說著, “可陳老師常常向我們提起你, 我無法不對你感到好奇——是怎樣優秀的人。”

“你太亢奮了。”

“當然啊, 實際見了麵,發現學姐比想象的更厲害!在幾乎全是男孩的工學院也能保持第一名, 平時待在工廠做研究,那麽多善款籌集活動也不落下......學姐, 我好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見陸詔年微微蹙眉,學妹忙道:“當然, 這些都隻是表麵, 做科研要腳踏實地,我一定不忘學姐的叮囑。”

“我沒說......”

“學姐, 一會兒見!”學妹一溜煙跑進教室, 用力揮手。

陸詔年暗自懊惱, 怎麽就把人送到學校來了,她要去的地方在另一個方向。

*

本學期開始,他們係的教授協同兵工後勤學校開設了機械培訓班,陸詔年負責來教基礎理論課。

下課後,學長找了過來。他留校任助教,幫老板帶臨屆生做畢業課題。

陸詔年以為學長是為此事而來,學長卻神神秘秘地約她到空軍基地附近的咖啡館談話。

航空委員會計劃送一批後勤兵赴美深造,希望他們導師在培訓班的基礎上設一個赴美預備班。

師生們課業繁忙,很再難勻出精力幫政府做事。為此委員會開出條件,讓工院學生以機械師的名義一起赴美,培訓期間學生可以自行申請美國的高校,屆時政府會補助學費。

“名額隻有兩到三個。”學長悄聲道,“我想推薦你去。”

陸詔年反應不大:“為什麽?”

學長一怔:“你不是想出去看看?迎新晚會上......”

陸詔年略笑笑:“我吃醉了酒,胡話罷了。”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曉得,你家定然不差這點錢,可這年生兵荒馬亂,想要出去,並非易事。”

陸詔年不語,學長又勸:“你可要想清楚。”

“不說考學了,去那麽遠的地方,我怕我不習慣。”

“憑你的成績什麽學校上不了?你若開口,陳教授一定會為你寫推薦信,說不準你就能和教授做校友。”

“學長才是教授得意門生,我的課題已經被教授駁回了,他正生我氣呢。”

“美產戰鬥機失事事故原因,作為課題太小又太泛泛了,尤其對你來說,教授希望你做有挑戰性的研究。”

陸詔年摩挲著白瓷杯耳,忽而抬眸笑:“那麽,我能穿越喜馬拉山,去緬印戰場麽,我確實更想研究在有限條件下,如何改造運輸機以降低事故率。”

學生有些惱意:“我敬仰你兄長,他是個英雄,你應當為他做些事,可你終究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別再沉湎在悲觀之中了,這是在浪費時間,浪費你的才華......”

陸詔年不知作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合適。

對麵的位置空了,她才想起來反駁:“你們太殘忍了......”

*

入冬後,陸?????詔年收到施芥生來信。

經友人撮合,施芥生在高校間展開了認識物理的講座,第一站是昆明。

施芥生來昆明那天,陸詔年和工學院幾個學生去迎接他。施芥生行程緊,沒有閑談的時間,人群中隻同陸詔年講了句請她來聽講座的話。

陸詔年原打算站在門邊聽,把好位置讓給學生,學妹愣是把她拽到了前排座位。講座上,施芥生朝陸詔年看了好幾次,學妹發現了,一個勁兒問他們的事。

陸詔年嫌煩,撇下學妹離開了。施芥生瞧見,講話磕絆了一下,引得學生們笑起來。

夜裏,聯大骨幹設宴招待施芥生,施芥生沒說詳盡,叫陸詔年一道去。陸詔年以為隻是幾個人吃飯閑談,到了酒樓,撞見導師,頗有幾分尷尬。

陳教授與施芥生同是麻省理工的校友,留洋時期有過交情,見此,毫不客氣地數落起陸詔年。

話落到旁人耳朵裏,卻像稱讚。教授說,陸詔年愈發有脾氣,獨來獨往,和同學協同作業時吵架,在工廠做事,甚至要和機械師打起來。

陸詔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實用科學確要精細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時間。兵工廠麵對的是戰場,時間不等人。”

“做科研的窮盡一生,可能最後隻追回那一分鍾。我不想空談大義,但那一分鍾,絕不是戰場的一分鍾。”教授道。

“大多數人隻談取舍輸贏,是因為這年頭的生活沒有容納真理的空隙。你們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尋那個空隙,不羞愧嗎?”

廊亭下一陣風吹來,潤濕了陸詔年眼眶。

別的教授岔開話題。幾盅熱黃酒下肚,氣氛又和樂融融了。

陸詔年保持沉默到飯局結束,施芥生送她回住處。

街巷昏暗,樓前一盞小燈拖曳出二人的影。

“我此次來昆明,其實......”

“我家裏人讓你捎話吧?”

施芥生臉頰微紅,片刻,他搖了搖頭,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陸詔年呆呆地看著施芥生,他後來的話,她都沒能聽清。

*

在學長幫助下,陸詔年修改了課題,比過去更認真地念書、工作,過著簡樸的生活。

城裏的怪談再陸詔年無關,什麽曆史係的小施助教幫吳醫生撫養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約是什麽負心漢留下的。

聽學妹講起,陸詔年後知後覺道:“怎麽這才告訴我?”

“我以為學姐不關心這些呢......”

“小施助教關照過我多次。”

陸詔年托司令部的關係買到幹淨的白米,稱了一大塊豬瘦肉,包給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讓她進去坐坐,她拘謹地站在職工宿舍門外,道:“我趕時間,就不坐了,謝謝。”

小施助教笑:“你給我提東西來,怎麽反倒謝我?進來喝杯茶吧,耽誤不了你什麽時間。”

師長如此說了,陸詔年沒有不應承的道理。她跟著進了房間,見小施助教朝裏屋說笑。

“這學生怪可愛,別人巴不得打聽清楚怎麽回事,”吳醫生一邊從裏屋走出來一邊說,“你就不好奇?”

陸詔年不知說什麽,附和地笑了下。

“變笨了。”

“若是小鬱見了這學生,不知要怎麽捉弄呢。”

陸詔年適才道:“小鬱是......?”

“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

狹小的單間放收拾得幹淨敞亮。吳醫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過來,給陸詔年倒茶。

陸詔年道了謝,把茶杯捧在手裏,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吳醫生發現,一時有些尷尬。

“是了,這些個茶杯可不菲。”吳醫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細選從我二哥那兒偷來的,以後有個什麽,就靠它們救命了。”

陸詔年愣愣道:“可萬一有個什麽,哪有時間典當換盤纏呢,不如早些換些金銀。”

“真信了。”吳醫生朝小施助教笑。

“騙你呢,她這人沒一句真話。”小施助教道。

“哦......”陸詔年看著茶杯,“你二哥待你應當很好吧?我家也有兩個哥哥。”

沒說一會兒話,裏屋傳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聲,她們不得不去哄小孩,陸詔年便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陸詔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樓裏遇上同學,對方驚訝地說:“你怎麽哭了?”

陸詔年倉促地低頭,鑽進房間。

毛巾架旁有一麵壁掛鏡子,陸詔年洗臉擦淨,抬頭看到鏡子,一瞬間以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似乎愈來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貼近了鏡子。

呼吸迷蒙了鏡麵,臉頰冰涼。她擁住身上過於寬大的呢絨外套,仿佛擁進滾燙的身體。

當初她把這件外套帶來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沒被奪走的小哥哥的遺物。

床底下上鎖的箱子裏有一把左輪手-槍,彈夾上滿了。

陸詔年把槍拿出來,端詳良久,最終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墮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見了兩個靈魂。

*

野貓啼叫,夏的潮熱腐蝕竹席。

學長要去美國了,臨別前對陸詔年說,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陸詔年開朗地說:“沒事的,你並不欠我的。我們都朝著更遠大的前程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