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過後回到城裏, 陸詔年才得知那兩天,城裏遭遇了空襲。整座城彌漫著苦悶,可細瞧那來往的人, 不像甘願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頭發蓬起來,額上像堆積了一卷烏黑的雲。

陸詔年同白家的千金去發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將桌旁, 半大點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頭鞋。

“八萬。”

“碰。”

“耶, 小白,要做龍一對啊?”

“啥龍七對哦,我做個清龍七對,嚇死你們!”

“哦唷, 隔會兒莫又輸的光叉叉的會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帶了個賒賬的。”白小姐朝旁點了點下巴, “我把人賒在這裏。”

一桌人笑起來, 陸詔年茫然抬頭,見人們是在笑她。

“怎麽了?”陸詔年攏了攏頭發, 生怕新燙的頭不襯自己。

“陸小姐,一起來搓麻將呀, 我們教你。”

“我笨,教不會。”

“啷個會, 你是高材生, 麻將好簡單。”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悶在屋子裏,我帶她出來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賒在這裏!”

眾人又笑起來, 陸詔年淡淡笑著。

傍晚, 牌局散了,她們上船上酒家吃飯。施芥生已經到了一會兒?????,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輸慘了。

施芥生隻當是常態,關切陸詔年:“可玩的開心?”

陸詔年牽了牽唇角:“白小姐很照顧我。”

“講什麽客氣話呀,原本就是一家人。”白小姐說著,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陸老爺屬意的親家,開錢莊,原就家底殷實,這些年借著來大後方的達官貴人,發了不少財。雖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領,親和健談,能講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際圈子裏很吃得開。

陸老爺安排了好幾次,陸聞愷都說不見,後來陸老爺想把陸聞愷調回來,陸聞愷直接去印緬戰場飛了運輸。

陸詔年根本不知道陸聞愷和家裏這些事,回重慶後才慢慢聽周圍人講起。

白小姐沒見過陸聞愷,談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給誰都一樣,隻是一來二往,同陸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這些日子,白小姐纏著陸詔年四處遊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時在北碚的研究所,他們相約一起登了縉雲山,走張飛古道,坐船遊小巫峽。

陸詔年沒表露出什麽,聽白小姐這麽說,反而開玩笑:“是他沒福氣。”

白小姐應和地笑了,問施芥生點了什麽菜,又道:“不用講了,一定‘都是小年愛吃的’。”

施芥生頗不好意思:“小年講究。”

“是說我挑剔?”陸詔年斜睨過去。

施芥生道:“並沒有這個意思,我……”

“你隻是一心想著小年。”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臉微微紅了,不敢看陸詔年。

陸詔年捧起涼茶喝了一口,若無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聽陸詔年接著道:“我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你們顧忌我的心情,總設法讓我開心。我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難過,不用刻意尋開心。真的。”

桌上安靜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說這些了,人活起就要尋開心卅!恁個,一會兒我們找艘小船,慢慢遊回去。”

“你就遊**。”

“夜晚遊船兜風,古時候叫雅興,你可曉得?”

吃過飯,江上下起小雨,等他們走到廊橋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風雨中搖**。

“看來不能遊船了。”陸詔年很失望似的。

白小姐輕輕歎氣:“那麽早些回去吧。”

“我送你。”施芥生道。

“你送小年呀。”

陸詔年道:“不用,我叫輛車就回去了。”

“傘……”白小姐讓夥計拿來兩把傘,一把給施芥生。

施芥生忙撐傘,追上陸詔年。

風要將傘掀翻,施芥生盡力握住傘柄,把陸詔年護在傘下。

“收到我的信了嗎?”

施芥生問了好幾遍,陸詔年才聽清:“啊,好像是。”

“還沒來得及拆吧。”

“抱歉啊,這些天家中……”

“沒關係!”

茶肆傳來說書先生激昂的聲音,陸詔年忘了接話。

施芥生道:“我想你最近對那些物理問題也不太感興趣。”

陸詔年乘人力車回了家,身上淋濕了,夥計著急地把人領進屋,幾個用人忙著給她換衣服、打熱水漱洗。

陸詔年聽之任之,最後喝了碗藥。女用怕她苦,還拿了兩顆糖,她沒吃。

“不苦啊。”

陸詔年關燈,睡了。

苦味慢慢從咽喉湧上來。

*

翌日早,陸詔年下樓吃早餐。陸老爺聽說了昨晚的事,關切道:“昨晚下那麽大雨,怎麽還從外邊回來?”

“和表少爺他們下館子了,忽然下起了雨。”

“沒感冒吧?”

“大嫂讓我吃了藥,沒什麽要緊的。”

“還是回來好啊,在家裏,這麽多人照應。”

“嗯。”

“多待些時日罷。”

陸詔年淡淡的沒應聲。

二姨太道:“幺小姐這麽悶著也不好,現下城裏有頭臉的人家都在辦舞會,我看啊,讓小年多去玩一玩才好。”

“是嗎?”陸老爺隨口一問。

二姨太笑道:“是呀,我叔公家的孩子,銀行工作,認識好多朋友,讓他給幺小姐作伴……”

陸詔年不客氣地打斷:“你也知我是陸家幺小姐,什麽叔公家的,恐怕給我提鞋也不配。”

二姨太尷尬不已,陸老爺似未察覺,如常地看著報紙。

馮清如解圍道:“小年慣會玩笑,可別嚇著二姨太。要說這舞會麽,何須湊別人的熱鬧,我們陸公館也可以辦,也是該辦一場了。”

陸聞澤附和:“這些時日,城裏不乏議論,認為我們因此同軍部的關係變得緊張,來來往往的人家也多言語試探,辦個舞會借以掃除,不失為佳策。”

陸老爺放下報紙,道:“嗯,我看芥生平日好風雅,小年同他合奏怎麽樣?”

二姨太嬌嗔著,想再為叔公家的孩子謀說,陸老爺淡笑道:“我喜歡聽小年彈琴。跳什麽舞,你會跳舞不就成了?”

哪裏是說跳舞,是說跳舞的人出身風塵,別想跟陸家女兒攀親。

二姨太心裏忿忿不平,隻怨自己來得晚了。若是早些年就進了陸公館,有個一兒半女,這陸家最受寵的幺小姐還輪得到陸詔年麽?

不過,來得早又有什麽用,那姨太太色衰愛弛,唯一的兒子死了,一個人遺落鄉下小院,老爺早把她忘了。

二姨太心中不爽利,吃過早飯就去司令府打麻將了。

以前姨太太也常去司令府,可這位置,到了時間總該是要讓的。

陸公館裏,馮清如避開耳目,寬慰陸詔年不要同二姨太一般計較。

“舞女出身罷了,誰人不想好呢,可她全然不顧這個家,更不顧及我的感受,貪得無厭。當年還是章亦夢,如今?父親看上的是什麽東西!”

沒料到陸詔年會說出這麽刻薄的話,馮清如愣了下。

“現在是一點規矩也沒有了……本來,連我也不守什麽規矩……”陸詔年歎息。

馮清如道:“改日同我回鄉下小院可好?小娘一個人,怕是苦悶。”

“我怕小娘見了我,不高興。”

“怎麽會呢?做完法事那天小娘還跟我說,夢到二少小時候了。他去上學,你偏要同他一起去,他賴不過你,背你走了一截路,把你丟黃桷樹下,你回家告狀,害他被夫人罰打手板心。”

馮清如道,“小娘很悵然,說那時候該多照顧你一些,說不好你們就不會鬧別扭了。”

陸詔年眼睛濕濕的。

“你看,小娘是惦記你的。”馮清如道。

陸詔年卻道:“那你呢?大嫂,你可夢到過他?”

“就是那幾天吧,我記不清了,你大哥應當記得,醒來一語不發地坐了半晌,我一問,他就掉眼淚了。”

陸詔年茫然無措:“他都一一見了你們,可怎麽就不來見我呢?他走後我就再沒夢到過他,一點預兆的夢也沒有,如今這麽久了……”

“你小哥哥從小就慣著你,怎麽舍得來跟你告別,再惹你傷心呢。”

陸詔年怔怔抬頭,“是這樣?是這樣啊,他連死都不肯讓我難過啊。”

*

舞會開始了。

陸詔年和施芥生彈琴、跳舞,被達官貴人們攔著喝了好多香檳。月亮露出來時,陸詔年帶施芥生爬上房梁。

“這座城,還真是紙醉金迷呀。”

施芥生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終於把這些時日藏在心裏的事說了出來:“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那會兒他像往常一樣拆開陸詔年的來信,信中沒有題目,無關理想,隻有一個少女焦焦灼的心事。

他嚇了一跳,繼而失落。躊躇好些天後,他寫了回信。陸詔年很快再來了信,隻說她想明白了,一筆帶過。

她想明白了什麽?要放棄那位學長,還是同學長的女友一較高下?他不希望她受傷,卻又不知該以什麽立場來勸慰。

麵對陸詔年,他總覺得自己缺乏資格憑證。

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談論,他不能不顧及她失去兄長的痛楚。今日舞會氣氛高昂,他按耐不住了。

可說完就有些後悔,他怕自己顯得輕浮。

“我當然有喜歡的人。”陸詔年笑意盈盈。

施芥生一顆心沉沒了。

“有那麽喜歡,喜歡到容納不下別的人?”

“很奇怪嗎?”

“他喜歡你嗎?”

“應該是吧,他怕我傷心,都不肯來見我。”停頓片刻,陸詔年雙手蒙住臉,嗚咽起來。

施芥生忙亂地安慰她,感到一點僥幸。

*

這一晚,陸詔年昏睡了過去。翌日城中大霧,人們都說今天會是個大晴天。

施芥生打電話來約陸詔年去遊船,白小姐也在。

陸詔年沒到約定見麵的地方,半路撞上了一個藥販子。陸詔年行得急,想賠錢了事,卻瞧見落在地上的煙袋——

竟是鴉片煙。

再一瞧,那頭裹布斤的藥販子略有些眼熟,可不就是當年她縱馬追逐的鴉片販子?

這麽多年,小哥哥都當這事是她編造的……偏生這麽巧,這時候撞上了。

藥販子哪裏敢索要賠償,怕營生敗露,撿起地上零碎就走。

陸詔?????年猛地逮住他後領。

藥販子賠笑:“姑娘,你行行好,我們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

“這麽多年,撈偏門的都發跡了,怎麽你還在做這個?”

藥販子定睛一瞧,也覺得陸詔年眼熟,可這不是嘮嗑的理由。

“我要買。”

藥販子狐疑,陸詔年拿出一枚銀幣,堅定道:“賣不賣?”

“好說好說,街上人多眼雜,茶館裏坐。”

原來藥販子這些年賺了些錢,後來聽信了別人的話,學人炒金,賠得傾家**產,隻好去求袍哥弟兄,做回老本行生意。

陸詔年不大聽得進去別人的故事,揣一塊鴉片煙往家的方向走,又想起和人有約。

遊船的一上午,陸詔年渾渾噩噩,旁人說什麽話,她都隻是敷衍。施芥生倒不惱,同白小姐一樣,疑心她宿醉未醒、身體欠佳。

中午也不按計劃下館子了,他們把陸詔年送了回去。

馮清如留他們吃飯,他們婉拒了。適逢二姨太家的親戚來訪,馮清如也不便再挽留了。

那一家子好吃懶做,今天又來跟二姨太要錢,偏廳鬧哄哄的,她可不好讓客人看笑話。

“你上去看看小姐,叫小姐好生休息,要吃什麽用什麽,你們拿上去就是,別讓小姐下樓來。”馮清如道。

用人應是,上去了沒一會兒,回稟道:“大少奶奶,幺小姐房門鎖了。”

“睡了吧?你們仔細看著。”馮清如仔細聽著偏廳裏的對話,勻不開注意力。

“是。”

估摸著合適時機,馮清如進偏廳打發這幫親戚。他們得了些昨日舞會剩的食盒,不情願地走了,二姨太轉而對馮清如下臉色,指責她這是打發叫花子。

“那麽你應承他們的要求,要工作的安排工作,要錢的給他開鈔票。”

“等老爺回來了,我自然要提。”

“那最好了。”馮清如懶得同她爭論,聽用人說蟹到了,吩咐廚房煮碗蟹黃粥送上樓。

二姨太一聽,當即不滿:“既有蟹,方才怎用剩菜剩飯打發我家裏人。”

“這年生有的吃已是萬幸,你當陸家是什麽,上上下下虧待過你?況且那蟹是我娘家送來的,是我馮清如的本事,就是老爺也要謝我,你哪來這麽大口氣?”

二姨太直接嚷了起來,馮清如沒見過這等粗蠻人,趕緊離去。

樓上,陸詔年房門緊閉。馮清如敲門沒回應,正要轉身,聽見裏麵有輕微響動。她貼門,確聽見房裏傳來聲音。

不知怎麽回事,她先哄為敬。

裏麵的人始終不答話,直到東西倒塌的聲響砸落耳朵,馮清如眼皮一跳,忙用力拍門。

用人拿來鑰匙打開門鎖,隻見陸詔年躬身伏地,劇烈咳嗽著。旁邊有把刀,刀尖沾染了黑乎乎的東西。

用人們圍上去,幫陸詔年把卡在喉嚨裏的東西掏出來,拍她的背,喂她喝清水。

“快請醫生……”他們手忙腳亂。

待陸詔年喘過氣,背靠床沿,馮清如定定道:“你們都出去。”

房間安靜下來,陸詔年的呼吸聲尤為清晰。

“你想做什麽?”水打濕的頭發貼在陸詔年臉上,馮清如看著這張年輕的臉龐,感到後怕。

“別救我——”

陸詔年話音未落,馮清如一記巴掌就甩了上來。

臉頰火辣辣的,陸詔年懵然。

馮清如比她更驚訝。

“你是要幹什麽,求死?……”馮清如握緊拳頭。

“哈,”半晌,陸詔年輕聲道,“我果然就是個至陰至煞的克夫命。”

馮清如蹙眉,漸漸地僵住了。

*

馮清如叮囑宅院的下人,不許讓這件事傳到老爺耳朵裏。當晚陸詔年發燒了,家裏人問起,馮清如便說,因為劃船著涼了。

艾維姨母聽說後,坐船過江來看陸詔年,親自給陸詔年煮蟹膏粥。

昏睡中,陸詔年說了許多夢話。姨母躲到走廊上悄悄抹淚。當陸詔年醒來,姨母又是那個比艾紉還強硬的女人了,她罵陸詔年癡心妄想,罵陸聞愷,做鬼還要纏著他妹妹。

馮清如把蟹膏粥送進去,就好像她隻是燒糊塗了一樣。

馮清如料理這個家,盡心照顧陸詔年,陸詔年病好了,卻沒法在這個家待下去了。

陸老爺不知聽了什麽讒言,認為姨太太癡了,要把她送到歌樂山上的療養院去。有生以來,陸詔年第一次那麽激烈地頂撞父親。

“父親寵妾滅妻,克死母親,如今為了一個下賤的舞女,要斷送小娘餘生……那是你兒子的生母,他還沒有過七七。”

二姨太撫著還沒什麽輪廓的肚子,輕聲道:“老爺,看來又瘋了一個。我就說這風水布局不好,該請師父來斷。”

其實陸詔年不恨這個人,她咄咄逼人說著克應,怨的是自己。

她發過誓,而今天罰應驗了。

*

不用他們趕人,陸詔年自己離開了。

她去了他們曾經去過的每條街,從花山南路的公寓到城外野坡,聯大北區到工學院,每一間咖啡館、台球室,聽他們輕聲說過話的台燈,符文模糊了的橋牌。

她去了蒙自,南湖煙雨婆娑。

好幾次,她險些跌進去。

火燒般的雲霞倒映湖麵,陸詔年終於見到了小哥哥。

她說過為他捕蝴蝶來著,他沒忘,要她幫他捕一隻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