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夜風平浪靜。早晨,用人給陸詔年梳好頭發,引人到飯廳來。陸聞澤和章亦夢正在用早飯。章亦夢身披法蘭絨睡袍,短發別著細長的發卡,麵有倦容,卻慵懶而迷人。
陸詔年向大哥和她問安,拉開椅子坐下。
陸聞澤道:“聽說你頭一晚上沒睡好,昨晚可是睡好了?”
陸詔年點點頭。
陸聞澤從小籠裏夾一個湯包給她,接著章亦夢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她碗邊。陸詔年瞧了他們一眼,默默執箸。
無論怎麽看,章亦夢都是大哥的女朋友。而且因為章亦夢不拘束的作派,讓人感覺比大嫂和大哥還要親昵。
章亦夢和陸聞愷顯得親密,或許隻是她自己不可告人的心緒作祟吧。
“多吃一點,等下我們要趕火車。”
陸詔年頓住:“要去哪裏?”
“上海。”
陸聞澤要和章小姐一起去上海辦事,等他們辦完了事,就要回家了。
也就是說,她和小哥哥這就要分別。
陸聞澤說完了安排,問:“聞愷怎麽還沒起來?”
“昨晚也沒怎麽喝啊。”章亦夢也奇怪,瞧見陸詔年偷瞄她,便道,“小年,去?????看看你哥哥。”
“哦。”陸詔年怔怔起身,緩緩走到陸聞愷房門前。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叩門,以至聲音太輕,裏麵的人可能聽不見。
陸詔年握了握手心,再次敲門。
剛聽見門裏有動靜,她就停了下來。
門打開了,陸聞愷出現在她麵前。他隻穿一件薄單衣,短發散亂。
“我,”陸詔年一時慌得忘記了是來做什麽的,脫口而出,“我就要走了!”
陸聞愷靜靜打量她。
“我和大哥就離開了。”陸詔年又說。
陸聞愷回裏麵穿起衣裳,走來說:“早飯還是要吃的吧?”
他們無言地來到飯廳。用人送來臉盆和毛巾,陸聞愷囫圇地揩了揩臉。
章亦夢對陸聞愷似乎真有幾分熟悉,瞧他這模樣,就笑了:“宿醉?”
陸聞澤有幾分詫異:“昨晚你不是和早早回來了,怎麽會宿醉?”
“亦夢小姐想象力豐富,總排遣我。”
“我有證據的,”章亦夢遙指客廳酒櫃,“那洋酒總該是你喝掉的吧。”
陸聞愷微哂,坐下來:“大哥,你們今早就動身去上海?”
“嗯。”陸聞澤應。
陸詔年皺眉:“怎麽你知道我們要去上海?怎麽你們什麽都商量好了,不與我講?”
桌上幾人不知道怎麽回答。還是章亦夢出聲道:“你大哥每回過來,總要往這幾處地方跑。”
“哦。”陸詔年不敢再多話。出門在外,還像小孩子一樣鬧騰,沒人會喜歡的。
*
他們此去上海,要乘坐的是京滬鐵路。車內相當豪華,空間寬敞,設單人皮沙發。陸詔年早在報刊上看過,幾度向往這新時代的交通,可臨到真要體驗了,倒不想了。
陸聞愷和他們一道來了火車站月台。因為特座高昂的車票,一般百姓消費不起,月台上人並不多。正是人太少了,陸詔年原本想說的話,更加說不出口。
來火車站這一路上,陸聞澤就發現兄妹間氣氛詭異。章亦夢提點,定是昨晚回家,兩個人鬧別扭了。
“和你二哥道別吧。”陸聞澤說。
陸詔年低頭,不情願的樣子。
就在這瞬間,陸聞愷卻抬起手,按了按她腦袋。
“這麽大了,該有主心骨了。”
“什麽?”陸詔年抬頭,“我哪裏沒有主心骨了?”
陸聞愷隻是笑。另一隻手從兜裏拿出來,攤開手心,現出一枚月牙發卡。
“你落下的。”
陸詔年從他手裏拿發卡,碰到他手心。
忽然,手被握住。
“為什麽騙我?”他注視她眼睛。
是時隔一年,他質問,她當初為什麽沒有赴約,同他一起遠走高飛嗎?
還是說……
陸詔年倉皇無措。
“你沒成婚。”他說出來了。
陸詔年一下抽出手,發卡掉到了地上。
他們在彼此的眼裏捕捉到隱晦而複雜的情感。
陸聞愷彎腰撿起發卡,用手帕擦了擦,又輕又緩地靠近陸詔年,為她別上發卡。
“該上火車了。”陸聞澤提醒。
“嗯。”陸詔年摸了摸鬢邊的發卡,對陸聞愷說,“你真的不跟我們回去嗎?”
陸聞愷道:“年年,很多事情,一眨眼就過去了,日子過得很快。我有我的抱負,你也會找到你的理想。”
“是嗎?可是,我……”
“沒有人生來就注定做什麽,你可以選擇你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隻有別離時分才會突然說一些鄭重的話,陸詔年切實地感覺到別離來臨。
“年年,再見。珍重。”
“陸聞愷……好好照顧你自己。”
陸詔年跟著大哥他們上了火車,不住地回頭。
“在一起吵嘴,這會兒又舍不得小哥哥了?”陸聞澤打趣。
陸詔年麵上一熱:“誰舍不得他了!”
呼嘯聲裏,她看見那個人留在原地,離她愈來愈遠。
*
晌午,航校裏有些熱鬧。陸聞愷剛回來沒多久,就被一個宿舍的弟兄逮住了。
閻孟雙一把搭住他肩膀,道:“兩天了才回來,該不會老高給你特訓了?”
陸聞愷笑,把一盒點心果子塞到他懷裏:“買回來孝敬你們仨的。”
廣東仔杜恒誇張地嗅了嗅陸聞愷身邊的空氣:“原來不是去做情報,是去調情了啊!”
閻孟雙也聞了聞,倒是沒覺出什麽:“不過惜朝兄,每回休假回來,總有種整飭了一番,很講究的感覺。”
“沒錯,還回回都帶好吃的回來。”杜恒扒拉開那盒點心果子,塞一個到嘴裏,“惜朝兄,你怕不是……”
杜恒與閻孟雙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陸聞愷拂開他們,往宿舍走去。兩人追上來,戲謔道:“你不會趁假期賺外快去了吧?”
“譬如說和富家太太遊山玩水……”
陸聞愷笑著搖頭:“這應該是你倆的夢想吧?”
還沒走到宿舍門口,他們就被迎麵走來的幾人攔住了。
上次與他們發生衝突,被陸聞愷揍進醫院的趙元駒回來了,雖然還杵著拐杖,但氣勢和從前一樣囂張。
“媽的,你還沒滾出航校!”
閻孟雙正要開罵,陸聞愷輕輕攔下,波瀾不驚道:“我憑本事站在這兒,你有傷不養病,是想我再把你送進醫院?”
“陸聞愷,我不怕你言語囂張,你遲早得滾蛋。”
“怎麽,還得等到你舅父從美國回來?你倒是可以一試,是你舅父關係硬,還是我陸聞愷本事硬。”
“你以為飛行大隊缺不了你這個學員?”趙元駒冷笑。
陸聞愷不再與他費口舌,推開擋路的人,往宿舍走去。杜恒跟著從旁而過,故意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宿舍裏,陸聞愷上鋪的兄弟正坐在陸聞愷的床鋪上吃餅幹,渣碎落在被單上。
杜恒一瞧,“嘶”了一聲:“順兒,你趁惜朝兄不在,竟然……”
周耕順是他們四個裏年紀最小的,在皖北老家的大族裏也是末子,不受器重,做事謹小慎微。他抬頭看見陸聞愷,趕忙站起來,拍掉**的餅幹渣碎。
陸聞愷無奈道:“吃吧,我不在,你們也不管他,連食堂飯都吃不上。”
閻孟雙這才道:“甭說了,就是趙元駒那廝……”
周耕順示意閻孟雙別說了,免得引發衝突。
杜恒把點心塞給周耕順:“喏,你惜朝哥哥專門給你的。”
“那盒你們吃吧,順兒不是喜歡餅幹麽。”陸聞愷拿出另一盒鐵盒餅幹,一看就是進口貨。
“好哇!”杜恒眯眼打量顧惜朝片刻,“這下你可沒法推脫了,說吧,你去南京都做什麽了。”
閻孟雙慢半拍回味過來,他們窮學生哪有錢買這個,也追問:“不會真讓小杜猜中了吧?”
“……”
陸聞愷往床鋪上一躺。杜恒和閻孟雙默契地壓上來:“說不說!”
陸聞愷費勁推開他們倆,道:“我妹妹來了,我去看她。”
“你還有個妹妹?”
陸聞愷側身朝牆壁:“我休息會兒,下午還有課。”
“你真有妹妹?”
“喂?”
*
數天後,陸詔年乘船回到重慶。
大哥因為要去別的地方考察,還要過段時間才能返家,他們派了一個業務員照顧陸詔年。業務員是一位女士,叫趙小小。陸詔年客氣地叫她趙小姐。
趙小姐照顧陸詔年在船上的起居飲食,言行體貼,可不知道怎麽回事,陸詔年總感覺趙小姐對她有些不屑,像是大材小用了。換作別人可能會有些忐忑,而陸詔年理所當然地認為,沒有人不會喜歡她,不該待她好。
抵達重慶當天,一家上下都來碼頭接她。那陣仗,不知實情的人看了,還以為哪家的千金做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榮歸故裏呢。
大少奶奶馮清如邀請趙小姐到家裏歇息,吃頓便飯。趙小姐婉拒,稱公務在身,以後有機會再拜府上,到時還望貴府勿嫌棄。
辭別趙小姐,陸家人打道回府。道路擁擠顛簸,陸詔年卻一點不嫌煩,一個勁兒地說此行的見聞。
又綠打趣地問她二少爺的事情,這到底怎麽一回事,是回來還是不回來。陸詔年皺皺眉頭說,大哥也沒和我講。
“你大哥就沒想著把二少帶回來,讓你一個人先回來,是讓你在老爺跟前‘打掩護’。等老爺氣過了,他才好回來。”
“哦,我想也是這樣……”陸詔年說著,忽然有些心虛。
哪次大哥出遠門,大嫂不盼著的?大嫂在家中盼著,大哥卻在外和女明星共居一室。
這次遠行,原本該是大嫂和大哥一起出去的,偏生讓她去了。大嫂嫁到陸家這麽些年,操持家中大小事體,孝敬公婆,待她也好極了……
於情於理,她都不該對大嫂隱瞞此事。
陸詔年兀自憂慮著,回到公館,不見母親迎接她。馮清如說,夫人在樓上休息。陸詔年奇怪,這才傍晚,母親哪會這麽早就休息。
“母親!”陸詔年大喊著上樓。
又綠忙跟過去,勸慰道:“小姐,夫人休息著呢。”
“可是,我回來了呀,母親難道不想我嗎?”
又綠露出為難之色:“夫人身體不適…?????…”
“怎麽回事?”陸詔年也不等又綠解釋,直接闖進了房間。
夫人已經聽到陸詔年的動靜,正由用人服侍著從**坐起來。
“母親!”陸詔年迎到母親身旁。
夫人臉色蒼白,擠出一點笑,更讓人心驚。
“怎麽病了?”陸詔年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住母親的手,看看這兒,看看那兒。
“上回在院子裏睡著了,著涼了,不礙事,休息兩天就好了。”夫人抬手撫摸陸詔年頭發,“南京好不好玩呀?”
“我還去了上海呢!不過……就那樣吧。”陸詔年乖巧道,“母親,真的沒關係嗎?看起來不大好。”
“嗯,你讓我現在躺下來,就更好了。”
“那……明早我再來跟母親請安吧。”
“嗯,乖。”
*
晚些時候,陸霄逸回來了。陸詔年害怕他問起陸聞愷,一開始躲著。做父親的以為是自己回家晚了,惹女兒鬧脾氣了,親自到房門口,哄陸詔年用晚飯。
陸詔年隻好出來。令人意外的是,父親並沒有提到陸聞愷,隻是關切地問她這一路的經曆。
結果陸詔年反倒忍不住了,說:“其實,其實二哥……”
姨太太關切道:“怎麽了?”
陸詔年咬咬唇,不說了。
陸霄逸見狀,道:“今下午我收到你大哥的電報了,聞愷執意念軍校,當飛行員。他打定主意了,就沒有轉圜的餘地。這脾氣啊,跟我當年是一模一樣。你們也不要太操心了。”
姨太太鬆了口氣,卻也憂慮:“軍校多苦呀,這孩子……從前我勸他,就怎麽都勸不了。”
陸詔年道:“意思是,你們都同意了?就這麽放任他?那何必費這一番功夫,我也傻傻跟著去了……”
馮清如道:“小哥哥隱瞞家裏這麽久,決心之大——”
陸詔年急道:“我是說,我是說……反正他做什麽與我何幹!”
在座幾人都無奈。
用過飯,陸詔年讓又綠收拾行李,把大哥給大嫂買的東西送過去。
“小姐,你在擔心二少爺麽。”又綠道。
陸詔年搖頭,道:“這就是女人的煩惱罷?知道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一切都由不得你……”
又綠笑了起來:“小姐,有心事?”
陸詔年想了想,把又綠招到身邊,耳語。又綠聽罷,吃驚不已。
“我真後悔出了這趟門!”陸詔年道。
又綠默了默,勸解道:“這事,小姐還是不要同大少奶奶提起的好。夫妻間的事情,最忌諱旁人插手,即便大少奶奶待你好,待你親,可往後他們夫妻間有什麽事情,那也是會怨到你這裏來的。”
“可是我不說……”
“小姐,你聽又綠一句。又綠常在市井走動,別人家裏發生了什麽事,都有所耳聞,但凡插手人家夫妻感情,就沒有落著好處的。何況,大少奶奶即便知道了這件事,又能怎麽辦呢?追到南京去,和那個女明星一較高下嗎?”
陸詔年皺了皺眉頭。
又綠接著道:“是呀,哪有這麽出格的事情。隻有農戶家的潑婦才會舉著菜刀,追丈夫一整條街。”
“可我沒想到,大哥竟也……”
“雖說現在頒布了法令,可你看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大少爺一表人才,傾慕他的女子不知到有多少呢,家裏隻一位少奶奶,說是男子表率了。”
陸詔年想反駁,可又不知如何反駁,隻得道“好罷”,差使又綠把大嫂的東西送過去。
陸詔年舟車勞頓,躺下來,卻難以入眠。她想到大哥養外室,陸聞愷終究也會婚娶,他人還在外邊,不知會碰見什麽樣的女子。
日子的確一去不複返了。
就是前些年,陸聞愷還常伴她身邊,教她讀書寫字……
作者有話說:
都忘了吧!隔壁阿七的化名之一就是趙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