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康王今年三十三歲。

他的外貌與太子、沂王都不相同, 可能是肖母,圓臉, 身材微胖, 個子不高,眼睛不大,眉毛微微往下耷拉, 皮膚很白——比坐在旁邊的康王妃還白一點, 穿著親王常服,看不出多少親王威嚴,整個人十分和善可親。

康王妃也是圓臉,與康王有點夫妻相,不過要端莊一些,也更顯敦厚。

都坐定後, 沂王先開口, 解釋了一下遲歸的原因,康王很理解, 連連點頭:“應該的,壽寧侯生了什麽病?嚴重嗎?”

沂王道:“卒中。現在人救過來了,隻是壽寧侯年紀大了, 大夫說, 恐怕今年冬天難熬。”

康王唏噓:“壽寧侯快八十了吧?”

“八十三了。”

此時的人能過到這壽數, 算極為長壽了。蘭宜想起楊老爺來,他一跤跌下去,也得的是這個病, 他還未到六十。

“難為你還記得。”康王感歎一聲, “虧得有你, 這京裏的風氣, 太炎涼了些,侯爵之家竟尋不出一根得用的參。我們都隔得遠,太子常在京裏,也不說幫襯一下——”

“咳。”康王妃清了清嗓子。

康王收住話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又說錯話了?罷了,幸好在五弟這裏,五弟為人厚道,不會出去亂說的。”

蘭宜:“……”

她懷疑這位王爺的感知有點問題,沂王,厚道?

她微微瞥了沂王一眼,隻見他安之若素,絲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兄長對他的評價。

沂王隻道:“四哥暢所欲言就是,這裏沒有外人。”

“是呢。”康王高興起來,“我昨兒進宮覲見,宮裏的氣氛,可和當初大不相同了,我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還是你這裏鬆快些。”

他有種要將昨日憋住的話今天都說完的勁頭,不等沂王接話,把沂王一打量,又道:“五弟,你長大了不少。”

沂王沉默片刻:“……我們上次碰麵時,我已經二十歲了。”

哪還有什麽長大之說。

“難道我要說你長老了?”康王笑起來,“父皇如今可不愛聽這個字眼,我昨兒見父皇,說了一句老當益壯,父皇就說倦了,我告退出來,王妃提醒我,我才知道。五弟,後日就是聖壽了,你也注意些,別提這話。”

沂王隨意點一點頭:“我知道了。”

“我忘了,”康王卻又輕輕一拍大腿,“你不是我,就算說了,父皇不一定計較。”

蘭宜看見對麵的康王妃將臉別去了一邊,似不忍目睹。

她有點好笑,就康王這張嘴,難怪他受氣,有些話心裏想想罷了,他還當麵直抒胸臆,但凡碰上心窄點的,誰不以為他有意泛酸挖苦。

她微偏了下頭,便見沂王的麵上閃過一絲譏色,但是有點奇怪,不像是對康王本人的,倒像是對他那句話裏的……別的什麽人。

那神色一閃而過,沂王已垂下眼簾:“四哥說笑了。你這些年在懷慶,應當過得不錯。”

康王的封地在河南懷慶。

康王毫無所覺,喜滋滋地道:“那可不是,懷慶真是個好地方,好吃的東西多,氣候也比京城宜人,要不是這次父皇召我,我都不想來。”

沂王聲音變沉:“——四哥,你這話出去別說了。”

皇父做壽,召子孫們前來慶賀是給臉,他說不想來,像話嗎。

康王恍然大悟:“哦,我又失言了。”

康王妃坐立難安地動了一下,眼神在不經意間跟蘭宜對上,略顯僵硬地笑了笑。

蘭宜回以微笑,她不想讓康王妃繼續窘迫,低聲叫過見素吩咐:“讓善時再上兩道點心來。”

康王家的二姑娘坐在末位上,不吭聲地斯斯文文地用著點心,已經將一盤約五六塊的杏仁奶酥都吃得差不多了。

康王很習慣自己這張惹事的嘴,不急不惱的,轉頭看了一眼女兒,也拿起身側幾上的一塊杏仁奶酥吃起來,吃完露出懷念表情:“五弟,當年也是這樣,都是你一直提點我,後來,你不在了,幸虧還有王妃。”

康王妃忍無可忍,低聲道:“王爺,沂王爺隻是和你各自去了封地。”

“我就是這個意思。”康王點頭,語重心長地又道,“不過,五弟,你怎麽就是和太子處不好呢?咱們畢竟是臣,他是君,你又知道他小心眼兒,總過不去當年先皇後娘娘養過你的事,你就讓他出口氣罷了,不然他總記恨著,等到了將來,你的日子就難過了。”

這將來,自然指的是太子登基之後。

沂王受先皇後撫養的事蘭宜是頭回聽說,不過她不怎麽意外,沂王與壽寧侯府的關係,總得有個由頭,這就是了。

沂王抬眼:“你昨兒見到太子了?”

康王點頭,沒有隱瞞地道:“我從幹清宮出來以後,太子就拉我去東宮坐了坐,他變了不少,我瞧他額頭眼角都有皺紋了,問他是不是替父皇分憂,為國事操勞的,五弟,你說我這是好話不是?結果太子臉拉了下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哪裏得罪他了。”

沂王知道,微微冷笑著告訴他:“因為太子想操勞而不得。”

年初那回換過詹事府官員後,太子手裏本就不多的一點協理政務的權利也被收了回去,皇上要收他的心,命他重新回東宮聽侍講學士授課。

不然,太子哪來那麽多閑工夫,連他府門前吵架的事也要派人來關注一下。

康王明白過來:“哦——怪不得。”

康王的耳目不十分閉塞,年初那事他也知道,隻是知道的不全,就不當心地觸了太子的痛處。他歎了口氣:“太子也是的,宮裏弄那麽多女人不說,宮外還有,心思都到女人身上去了,哪有功夫做正事。像我,隻有王妃一個,再生兩三個可愛的孩子,不就足夠了。”

他這次的話也不十分妥當,不過康王妃什麽都沒有表示,隻是自然地笑了,笑意滿足。

康王見了,自得地向她尋求肯定:“王妃,你說是不是。”

康王妃輕輕點頭,道:“王爺說的極是。”

於是康王又教育弟弟:“五弟你呢,又過得太寡淡了,那道不道的,修著打發時間罷了,誰還像你這樣認真?你如今才對,身邊添個人,別的不說,知冷知熱的,晚上寂寞了,有個體己人說說話,對不對?”

沂王這次也和康王妃一樣,什麽都沒有反駁,隻是意味深長地望著蘭宜點頭:“嗯,四哥說得對。”

蘭宜正襟危坐,不與他目光相觸。

沂王勾了下唇,轉回去問康王:“四哥,你剛才說什麽宮外的女人?”

康王眉毛又往下耷拉一分:“唉,別提了,說起這事,都髒了我家二丫頭的耳朵。”

旁邊二姑娘秀氣的小嘴停止了咀嚼,她小巧的身子直了直,似乎想開口,康王妃看過去一眼,她又老實不動了,拿了一塊善時新端過去的蜜豆糕。

康王欲待不說,沂王一直看著他,他受不過弟弟的壓迫,隻好道:“昨天我們從宮裏回來後,快傍晚了,二丫頭沒見過京裏的康王府,小孩子家好奇,挨個地方轉悠,轉悠到後麵小花園那一塊,聽見哭聲,是隔壁傳來的,她就問是怎麽回事,結果那邊求她救命,說,有人要害死她。”

沂王道:“你們府邸隔壁,是不是金家——太子妃的娘家?”

康王點頭:“你什麽都知道。”

康王府不如沂王府的位置好,離皇宮要遠不少,太子妃以賢選入東宮為繼妃後,娘家得了賜宅,就在康王府旁邊。

“哭的人是誰?”

“你再想不到,”康王以一種非常神秘的表情道:“你記得鞏昌伯府嗎?幾年前被抄家了的那個?”

沂王明白了:“齊三姑娘?”

“……”康王抱怨,“五弟,你怎麽這樣,你知道還問我。”

沂王並不知道。他吩咐竇太監將人送回東宮以後,就沒再過問,並不知道齊三姑娘最終怎麽會出現在了太子妃的娘家。

不過,很容易猜。

“五弟,”康王不傻,擔心地道,“父皇聖壽很快就到了,你就算和太子過不去,別在這時候啊。”

沂王道:“我知道。”

一個齊三姑娘敗不了太子根本,撿在聖壽時揭開來,隻會讓皇帝顏麵無光,進而遷怒於揭蓋子的人。

不過,別人懂不懂這個道理就不一定了。

就算懂,也可以讓他不懂。

康王一家坐了快一個時辰,告辭走了,臨走時蘭宜讓善時把灶上多餘的點心都裝起來,送給二姑娘,二姑娘乖巧地笑著,飛快伸手接了,向蘭宜道謝,道完謝後,方小心地仰頭看了康王妃一眼。

康王率先摸摸她的頭:“好了,拿就拿著了,以後讓你母親別管你那麽嚴,在家不許吃,憋狠了,看看,這出來了連吃帶拿的。”

康王妃低聲道:“雲儀大了,不控製一下,生得太豐腴了,以後難辦。”

“怪我,”康王哈哈笑道,“雲儀都是像了我,要是像你就沒事了。”

“像王爺也很好,王爺皮膚白。”

“那是,我像我母妃,我們兄弟裏麵,就數我最白了。”

康王自誇著,帶著一家人談笑風生地遠去了。

蘭宜立在門邊目送,有點失神。

她極是意外,沒想到康王一家是這樣的。

不像帝王家,是尋常百姓家也不易得的和睦。

沂王送完人,叫過竇太監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話。

竇太監領命,點頭去了。

沂王轉過身來,見了,道:“別站外麵吹風,進去吧。”

他這句話淡淡的很正常,蘭宜沒說什麽,依言向內走,沂王負手走在她身邊,忽然道:“羨慕別人做什麽,你若想要,本王也可以給你。”

蘭宜失笑,搖頭。

怎麽可能。

她聽見了沂王對竇太監說的話,竇太監此去是要設法將沂王已知齊三姑娘之事傳到太子耳朵裏,逼迫太子先動,聖壽當前,一動不如一靜,無論太子是選擇搶先一步攻擊沂王,還是抓緊將齊三姑娘滅口,怎麽動,都不會對。

康王得知此事的反應,是隱瞞;而沂王,是立即加以利用。

二人之間的差別,猶如虎豹與綿羊。

雖然,她不得不承認,這份無情深沉的心機本就是沂王魅力的一部分。

他出色的外貌,根子裏是由心氣撐起來的。

沂王側頭,看見她唇邊笑意,蕭瑟冷寂如同秋意,她像一塊頑石,他以為終於將她捂熱了點,手拿開來,才發現不過是他自己的體溫。

他心中有點不悅:“本王的話,你不相信?”

蘭宜反問:“王爺自己相信嗎?”

沂王沉默,他目光莫測難辨,好一會後,道:“本王會讓你相信的。”

他轉身走向西次間,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一直坐在書桌前,提筆不知寫些什麽,斟酌字句,晚間燈亮了很久。

而再一日之後,就是八月初二,皇上的聖壽到了。

作者有話說:

猜一猜王爺寫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