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辭,不分手行不行”

薛思婉本能地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汽車刺目的遠光燈遙遙打來。

她就這麽,借車燈餘光,對上年輕男人掩在鴨舌帽簷下狹長的眼睛。

打遠光燈那車很快停到飯店階台下,前座車窗被搖下來,車裏人在衝這邊喊:“辭哥,趕緊上車。”

熟人,是林穆。

“一起。”

梁亦辭跟薛思婉說話的時候,林穆那邊知趣地將車開過來,劈裏啪啦濺起地上混沌的積水,停在飯店門前。

已經很靠近,車子跟飯店屋簷之間,還是有一個落雨的空檔。

今夜風雨激烈。

不足半米的一個小空檔,淋過去也要被兜頭澆到腳。

薛思婉沒想過他會讓她上車。

她愣愣站起身,一直到對方走近,身前投下一片陰翳暗影,才反應過來要回答。

“謝謝,”她很輕地搖下頭,學著他的客氣疏離,用一種她能夠用的,最為平靜的語氣,“不過,還是不用了,我經紀人說過會來接我的。”

陌生客氣得,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

她很清醒,她知道。他們現在,不是可以搭順風車的關係。

薛思婉目光平視,無意識地辨認著他短袖胸口上繡著的一個難辨的繁體字,須臾,聽見上方傳來很低的一聲輕嗤。

帶著明晃晃的嘲弄意味。

“你用不著這樣。”

用不著這樣……?她無意識地在腦中重複他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的緣故,反應變得遲緩,要這樣兀自複述一遍,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他這句話,像是漠然的嘲諷。

“那我應該,”薛思婉抬起頭,溺進對方深色的眸子裏,聲音低得快被雨聲吞沒,“怎麽樣呢?”

又是沉默。更像無聲對峙,無人退後半步。

短暫的沉默過後須臾,眼前的男人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不耐地撥弄兩下反過來屏幕到她眼前。

是微信特有的綠色/界麵,一個聊天對話框。

薛思婉睨過去。

對話框的頂部清楚明白的三個字,應該是他給的備注——“謝聞遠”。

謝總。

剛剛見過的,她們公司的老總。也是他的前任姐夫。

她不明白他給她看這個做什麽,視線沒有往下停留,重新抬眼看他:“什麽。”

“謝聞遠讓我送你回去。”梁亦辭移開眼,答得漫不經心。

聞言。她才又求證一樣,垂眼看他遞在她眼前的手機。

謝聞遠發了兩條消息給梁亦辭,很言簡意賅。

-待會回去順帶送一下小薛。

-公司藝人出了點問題,我讓她經紀人去處理了,來不及回去。

梁亦辭隻回了一個“嗯”。

斜雨落在身側赭色的石柱上,漣漪不偏不倚濺上薛思婉麵頰。

她心思跟著順她側頰急劇下滑的雨水一起,被帶到高處,又重重下墜。

藏在身後的右手拇指指甲陷進掌心,有些覺不出痛感。

原來,隻是謝總要求的。

隻是這樣。

……

良久才回過神兒。

剛剛嵐姐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薛思婉不可能不擔心,隻是以為她還在開車,沒敢再打。

現在看到謝聞遠說嵐姐去處理公司藝人的事,她也稍稍放下心,還好嵐姐沒事。

不過。

嵐姐不來,並不是她跟梁亦辭走的理由。

這八年她過得稀裏糊塗,但至少想清楚了一件事。

——不該屬於自己的不要強求。

所以。

“我知道了。”薛思婉搖搖頭,“謝謝,但還是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行。”梁亦辭皺著眉,答應得痛快,下一秒轉手就撥通謝聞遠的電話,當著她的麵按了免提,“你自己跟他說。”

“你、我……”她一時不知怎麽說,“你不用給謝總打電話的。”

電話彩鈴依然在響,遲遲沒被接通。

“我得罪不起謝聞遠,你自己說。”梁亦辭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他垂眼睨她,慢條斯理,“你也不想給人添麻煩。”

“……”

他這樣說,她好像失去了說不的權利。

薛思婉緊咬了下下唇:“那就謝謝你。”

話音落地的同時,剛剛一直未被接通的電話恰好被接通。

謝聞遠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出來:“阿辭,什麽事?”

聲音傳出來的時候,梁亦辭目光掃過薛思婉,淡聲說:“沒事。”

“嗯,沒事就早點回家,”謝聞遠頓了須臾,“少讓你姐操心。”

“嗯。”

“還有其他事?”

沉默半秒鍾後,梁亦辭直視薛思婉:“我會好好送薛思婉回家。”

“嗯,交給你。”謝聞遠應聲。

“掛了。”

梁亦辭按下掛斷鍵。

……

今晚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有一種久久緩不過神來的不真切感。

她還是在滬市,還是這樣的陰雨天,眼前還是……不屬於她的阿辭。雨水濺起的新鮮的,潮濕的,泥土的氣息,讓她很輕易地想起,他們第一次在宜林大學見麵。

薛思婉眼睛不受控地發紅。

如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那該有多好啊。

/

薛思婉和梁亦辭在宜大第一次見麵,是在八年前,二〇一四年。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大事。她那時候的室友跟她助理周小檬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追星狂八卦狂。每天在她耳邊下至宿舍裏誰跟誰又吵了一架上至娛樂圈誰跟誰是曖昧關係,都要來來回回講上一遍。

她是文科生,記憶力還不錯。

所以,幾乎對娛樂圈的大事了若指掌。

那年正當紅校園男神柯某吸/du被抓,小時代劇組連夜剪掉他所有正臉,才得以繼續上映。年末著名國民級七零後女歌手宋薇為替夫還債連軸轉開演唱會最後一場不幸跌落舞台,葬身踩踏事故。也是那年分開半生的鋒菲來了一場世紀破鏡重圓,叫無數人唏噓感慨。

那一年。

薛思婉開始走近梁亦辭。從此歲月蹉跎。

二〇一四年。

時值盛夏,七月份正是大學時代最為難捱的考試周。

薛思婉所在的宜林大學是整個大學城裏出了名的放假最晚,開學最早的學校。

她今年是第一年上大學,盡管已經是第二學期,還是沒太能適應宜大的魔鬼考試周。

前天晚上半夜救護車響,沒到半個小時就聽薑卉卉說是醫學院又拉走一個。

不過,令她最覺難捱的,還是滬市的夏日。

一天比一天高的溫度,從早上清醒過來的頭一秒鍾,到晚上睡著前的最後一瞬,分分秒秒的蒸騰感,將人密不透風地包裹。

這種感覺在今天尤其的強烈。

因為很不幸,她今天的課在整個宜大溫度最高的階梯教室。

宜林大學建校曆史悠久,即使從建設初期到目前,已經翻新過兩三次,老校區的所有教學樓和公寓樓還是大都顯得頗為破敗。

泛著老式樓房特有的陳舊和悶熱。

午間烈日當空,幾乎讓人緩不過氣。

薛思婉是北方人,出身北方內陸小縣城。所在的省區是聞名遐邇的避暑勝地,一年四季天氣涼爽,最熱的時候也不覺得酷暑難耐。

所以即便來滬市讀大學已經快滿一年,還是很難適應這裏從早到晚一刻不減的悶熱潮濕。

今天上課這間教室號稱全校最熱的蒸籠。聽說是空調出了故障,但凡插上電整棟樓裏同一線路的電器都會斷電。

電教課代表去找過幾次,修空調的大爺被整煩了,幹脆一剪子剪斷了空調線。

已經是學期末,學校那邊顯然沒有近期給這間階梯教室換新空調的計劃,所以誰來這間教室上課,隻能苦不堪言,自認倒黴。

周圍的同學熱得各自東倒西歪,沒什麽生氣。

薛思婉穿合身的乳白色短袖,黑色半身百褶短裙,露出瑩白且纖穠合度的四肢。

即便覺得額角後背也已經熱得汗涔涔,還是撐著精神端端正正地坐好。

台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老師看起來也沒什麽精神,用同一個調子從《妻妾成群》的影視化非常不錯,講到《浮生六記》裏古人閨/房甚有意趣,偏題偏了兩個世紀。

薛思婉強打著精神,聽得還是有點昏昏欲睡。

所以後背被人拍了下,很輕易就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她連頭都不用回,就知道始作俑者一定是薑卉卉。薑卉卉就是她那個狂熱追星族室友,算是她在整個宜大唯一相熟的人。

薛思婉沒急著回應對方,抬眼看了眼老師,確認老師沒在看她這邊,才小心地轉過頭,看向身後。

今天連她自己早上也起晚了,來的時候前排一個空位也沒有。

自己都找不到位子,更沒能幫薑卉卉占到座位,所以她們兩個一上午整節大課都坐在最後兩排這些殘次品凳子堆裏。

好在一上午過去,薑卉卉看起來還是生龍活虎,見薛思婉回頭,忙湊上來靠近她耳邊。

用氣聲兒跟她講。

“思婉!!我真的要受不了了!這教室狗來了都能熱死,壓根不是人待的,就剩半小時了我們逃了後半節課吧行不行!”

“四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我們去了一邊吃糖醋小排喝冰檸檬水一邊吹空調不好嗎!”

已經習慣了薑卉卉的浮誇,薛思婉在逃課這事上一向鐵麵無私。

不急不緩地輕聲開口回答:“不可以的,逃課會成為慣性。已經是這學期最後一節現代文學史了,心靜自然涼,你再堅持一下。”

薑卉卉腦袋耷拉下去,悶悶抱怨:“思婉,你有時候真的很無情哎。”

不過饒是這樣說,她還是乖乖坐在位子上百無聊賴地等著薛思婉聽完這堂課。

……

又五分鍾過去,課還沒下。熱氣蒸騰的午間,一直安靜的校園裏開始出現雜音。

薛思婉在的這間教室位於三樓,隔音也不好,樓下嘈雜的聲音很快就傳進死氣沉沉的教室裏——

“前麵的哥們能走快點不?搬著東西又熱又沉,這誌願者當得我快死了。”

“我也想快走啊,前邊那群女生堵著道不走在那看什麽音樂係的帥哥,不是阿sir這種天氣還要在外邊看帥哥,能他媽多帥啊?”

“音樂係的帥哥?音樂係不是才搬過來?”

“對啊,聽她們說叫什麽辭的。”

“梁亦辭啊?”

“對對對就是他。”

“那沒事了,那哥們我服了是他媽真帥。”

“……”

剛剛義正詞嚴讓薑卉卉再堅持一下的薛思婉沒留心走了神。

她偏頭看著窗外,在想。

梁亦辭,她從沒有見過這個人,卻聽過這個名字很多次。

乏味的課堂上,總是容易被外界的聲音輕易吸引注意力。

正如此時,薛思婉剛剛一直在認真聽課,現在也因為外麵的聲音走神,更遑論心思原本就不在課堂上的大多數人。

興許是見學生們被外麵的聲音吸引,頻頻看向窗外的動作過於明顯。台上一直在用同樣聲調講課的女老師難得換了調子.

她咳嗽了兩聲,話鋒一轉:“咳咳,同學們,集中注意力。”

無人回應。

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還在窗外。

“咳,”女老師又咳一聲,“下麵來說一下這次期末考試的相關內容。”

這話一出,不單大家的注意力回到了課堂上,剛剛死氣沉沉的氣氛也被打破,有好事的男同學開口就問:“老師老師,您給畫個範圍唄!”

大大小小的附和聲跟著起來,蚊蚋似的,在耳邊嗡嗡。

“安靜點,”台上的老師關掉ppt,“畫什麽範圍,那曆史能隻發展我給你們畫的那一塊範圍?”

“老師您行行好!我上學期掛了八科,不能再掛了!”

“上學期一共就八科,”女老師扶額,“我是建議你們全都看一看背一背的,咱們是學習階段多學一學知識對你們沒有壞處的。不過咱們是選修,考查課不是考試課,沒那麽嚴,那我就簡單跟大家說說吧。不過我先說明,不一定就考這些,大家還是好好複習。”

……

“好了,我能想到的考點大概就是這些,沒有其它問題可以下課了。”

台上的女老師合上厚厚的教材,終於宣布下課。

薛思婉看著自己手上這本“重點”畫了將近四分之三的厚教材,有點後悔剛剛沒答應薑卉卉跟她逃課去四食堂吹空調。

老師剛剛的重點畫了半個多小時,所以現在距離下課時間已經過去將近十分鍾。

教室裏的同學一聽到下課兩個字沒等老師出門就一股腦往外湧。

“卉卉?”薛思婉一邊低頭將手裏的教材裝進自己洗的看起來有點發舊的白色帆布包裏,一邊跟身後的薑卉卉說話,“你想好了要去四食堂嗎,那一會兒咱們從東門出去吧,少曬一點兒太陽。”

她將東西裝好,站起身。剛剛說的話卻還沒得到回應,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薑卉卉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

“卉卉,薑卉卉?”薛思婉無奈地輕歎口氣,伸手去搖醒對方,“快點,你要吃的糖醋小排要賣完了。”

這話倒是管用。

薑卉卉騰就起來,拉著她就往外走。

一邊走還一邊迷迷瞪瞪地跟她說思婉多虧你讓我別逃課,要不然咱不就錯過老師劃重點了嗎,怎麽樣,你都跟著劃上了吧?

沒幾節樓梯就到了一樓。

東門這邊沒什麽人走,難得有點陰涼的感覺。

薛思婉淺淡地“嗯”了一聲,從帆布包裏掏出把遮陽傘,就拉著薑卉卉往食堂走。

路過二教樓下的馬路時不知道為什麽周邊路人都頻頻往後看。

薑卉卉最愛熱鬧,饒是被薛思婉拉著,也邊走邊踮著腳跟著往後看。

薛思婉倒是沒什麽興致,拉著薑卉卉加快了步子,想趕緊逃脫這蒸人的暑氣。

“我的天,真的來了!”偏偏薑卉卉不給她這個機會,拉著她撐傘的手來回搖晃,“思婉!你快看!快看再不看沒了!”

“什麽,”薛思婉換一隻手拿傘,對薑卉卉說的這些提不起什麽興趣。

“快點,你看,後麵後麵,”薑卉卉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指著她們身後的方向,激動地喊她看。

盛情難卻,她不急不躁地轉身。

目光抵達薑卉卉指向的位置,捕捉到消失在柏油馬路拐彎處的紅色車影。

“那輛紅色的車,”沒大弄明白薑卉卉讓自己看的是什麽,薛思婉遲疑須臾,你讓我看的是那個嗎?”

“什麽紅色的車,我的好姐妹,”薑卉卉拿她沒辦法,“那是紅色Ferrari限量版超跑好嗎!”

薑卉卉說完這句,大概還覺得不夠,滔滔不絕地繼續補充:“不過重點還不是這個,車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

“人?”薛思婉不解地掀眼。

“對啊!開車的人,”薑卉卉搖了搖頭,“音樂學院真的搬回來了。”

因為新校區建築在使用過程中出現不合格的問題,前年剛剛搬過去新校區的音樂學院在今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薛思婉大二的第一學期開學時會搬回老校區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

老校區的學生們對音樂學院的回歸多少有些期待。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學校會在這學期的期末周突然下通知讓音樂學院搬回老校區。

連半點兒風聲也沒走漏。

薛思婉默了默。

似乎,剛剛上課時樓下的喧鬧,也是因為這個。

這件事薛思婉也有所耳聞,不過這些,都跟她沒有什麽關係。

她聽過也就過了,沒有放在心上。

她在想今天下午沒有課,吃過飯就可以趕緊去她打工的咖啡店,那裏按小時計工錢,多做幾個小時,可以多拿一禮拜的生活費。

“思婉,你是真兩耳不聞窗外事啊,八卦你都不聽,”薑卉卉還沉浸在剛剛的話題裏,“你就不問問我剛那個開紅色Ferrari的是誰嗎?”

四食堂的門口到了,薛思婉拉著薑卉卉過馬路,淡聲回應:“嗯,誰呀?”

“梁亦辭哎,帶女朋友兜風”,薑卉卉一臉豔羨,“什麽時候我要是能坐上他超跑的副駕駛讓我這學期掛八科都行。”

“不過哎呀,這輩子他是不可能看上我了,人家女朋友都是跟你這種級別的大美人。”

“……”

梁亦辭。

這個學校裏,處處能聽見他的名字。

“人有女朋友你還惦記。”薛思婉收起傘,很低地笑一聲。

“薛思婉,不是我說,全宜大也就你不知道,這不是惦記不惦記的問題,他們這種富二代公子哥兒三天兩頭換女朋友,”薑卉卉說起這話就來了興致,“而且啊,梁大少爺最夠狠,分手了絕對不吃回頭草。”

公子哥兒大少爺。

三天兩頭換女朋友。是跟她半點兒不沾邊的人生。

……

“是麽。”薛思婉心不在焉地應聲。

/

中午跟薑卉卉一起吃過四食堂最後兩份糖醋小排。

薛思婉在食堂空調邊的位子上涼快兩分鍾,就馬不停蹄地趕去她兼職的這家名叫“浪費”的校園咖啡店。

店老板是林宥嘉的鐵杆粉,店裏營業期間無休循環播放yoga的歌。下午兩點鍾,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剛好播放到歌單第三首。

——《背影》。

很高興有心事 幫我困住自己

你頭發上淡淡青草香氣

變成了風才能和我相遇

你的目光蒸發成雲

再下成雨我才能夠靠近

感謝我不可以住進你的眼睛

所以才能擁抱你的背影

有再多的遺憾用來牢牢記住

不完美的所有美麗

感謝我不可以擁抱你的背影

所以才能變成你的背影

躲在安靜角落不用你回頭看

不用珍惜”

……

店裏隻有薛思婉一個服務生。

她收走剛剛離店的客人用過的搪瓷咖啡杯,剛轉身預備回前台,店門又被推開。

門外的熱浪乘機鑽進門,瞬息包裹上她光潔裸/露的小腿。

進店很時髦高挑的一個女生。

“歡迎光臨,”薛思婉沒多看,彎腰微鞠過躬便轉身走回前台,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邊,輕聲問,“請問您喝點兒什麽?”

“等一下啊”,剛進來的女生擦一下額角,“我先打個電話問問我男朋友喝什麽。”

“好,沒問題的。”薛思婉將剛剛拿過來的杯子放進點單台右邊的水池裏,微笑道,“您先坐。”

她說完,往側邊走了兩步打開水龍頭去洗杯子。

還有五個小時才下班,她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兩腿已經站得有點兒發僵。

開始盼望下班了。

音響裏磁性的男聲還在繼續。

我懷裏所有溫暖的空氣

變成風也不敢和你相遇

我的心事 蒸發成雲

再下成雨卻舍不得淋濕你

過了間奏。

大約隔了半分鍾,剛剛進來的,打扮很時髦的女生才終於撥通了電話。

甜絲絲的聲音,很好聽:“喂,你現在和林穆、喬衡他們在一塊嗎,我到咖啡店了,你們要喝什麽?”

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總之大概很言簡意賅。

很快又是時髦女生開口:“我頂著這麽大太陽跑過來給你買咖啡,阿辭,你都不心疼我的。”

……阿辭。

薛思婉短暫地停住洗杯子的手,下意識抬頭,重新看了眼坐在深褐色矮圓幾邊打扮時髦的女生。

皮膚很白,個子高,穿一件藍白條紋一字肩上衣,很短的牛仔熱褲,有很漂亮的一張瓜子臉。

“好啦,我知道了。”女生掛掉電話重新站起身,向著前台的方向過來,衝著薛思婉說話的時候跟剛剛講電話不大一樣,“你好,給我三杯卡布奇諾,一杯美式,帶走。”

“好的”,薛思婉放好杯子,擦過手,方才在點單機上操作,“冷飲還是熱飲,幾分糖呢?”

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發陰。

“嗯……”女生思索了一下,“全都要加冰的,卡布奇諾都是七分糖,美式不要加糖,一點點也不要加。”

店外響起空洞洞一聲悶雷。

“好的,沒問題。您稍等。”

……

/

大約因為連續幾天持續蒸騰高溫已經到了臨界點。

今天四點之後下了一場雨,很大,暴雨。綠化帶的泥土被雨水激起濺落到咖啡店外牆底部的白瓷磚牆圍上,留下星點的泥痕。

暴雨一直持續到將近七點鍾,薛思婉下班的時候。

因為下雨,再沒有什麽客人來。她也就忙裏偷閑,將店裏洗洗擦擦,還算輕鬆地渡過這一下午。

一下了班就給薑卉卉打電話,約她去洗澡。

她們住的那棟樓是整個宜林大學最老的宿舍樓。

沒有洗浴設施,連衛生間的隔間都沒有門。

學校這幾年在閔行區建了新校區,準備將所有學院暫時搬到新校區,等老校區翻修好之後再搬回來一部分。

沒想到才第一屆學生搬過去建築就出了問題,不得不重新搬回來。

現在搬到新校區的計劃遙遙無期。

她們這棟樓的學生想洗澡隻能從宿舍出去,穿過一個校內公園跟一條小型商業街,到商業街另一頭的洗浴中心。

一整個夏天,這都是薛思婉最為頭疼的問題。

……

跟薑卉卉從洗浴中心出來的時候,盛夏的天終於見沉。

薛思婉穿一件寬鬆的天藍色短袖,幾乎將她那條未及膝的黑色百褶裙完全遮住。

她長發沒有全部吹幹,縷縷地垂在背後,走路時偶爾碰到後頸,觸感涼涼膩膩的。

腳上還趿著一雙有點泛舊的女式拖鞋,手裏抱著裝滿洗發水沐浴露瓶子的盆子,慵慵懶懶地走在街上。

是很隨意的打扮,未加半點修飾。

走過商業街的時候,還是頻頻引得他人側目。

“思婉,你說這馬上期末考試了,學校怎麽不幹脆再等幾天讓音樂學院的人暑假結束,開學的時候直接搬過來啊,”薑卉卉不知怎麽又想起這茬兒來,“現在這樣多折騰人啊。”

“學校當然沒所謂,折騰的也不是他們。”薛思婉現在沒什麽事,隨口應和,“而且他們過來,你不是也蠻高興。”

音樂學院的藝術生們長得好看的名聲在外,大一剛開學的時候不少人老校區的同學因為得知音樂學院不在老校區以後,還連夜跑到表白牆底下哀嚎。

薑卉卉沒否認薛思婉的話,還沾沾自喜:“那我當然高興了,我上大學還沒談過戀愛呢,音樂學院的人來了我就是泡不到梁亦辭,那泡泡別的總行吧?”

“而且思婉我跟你說,我聽說音樂學院這屆是擴招了的,原來的宿舍那邊不夠住,有一半人分到咱們東區的宿舍來了。這叫什麽,這叫天賜良緣。”

薑卉卉這人,活潑話癆,就算不搭她的茬她這單口相聲也能說上一路。

薛思婉聞言,笑一笑,沒有說話。

“對了思婉……”

薑卉卉隻是停頓個喘氣兒的功夫,又重新開。不過這回才剛剛說到一半,突然被另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

——“你好。”

男聲,她們沒有聽過。

薛思婉沒有停下腳下的步子,隻是側過頭,循聲望去。

一個陌生的男生,很高,剛剛跟上來。

薛思婉微揚起下巴,眼神在問“什麽事”。

對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問:“同學,能加個微信嗎?”

身邊的薑卉卉又激動地搖她手臂,震得她抱著的盆子裏麵洗發水沐浴露的瓶子相撞得叮當響。

“不好意思,”薛思婉歉意的笑一下,用一貫的委婉的方式溫聲說,“我沒有帶手機。”

她說完便不動聲色地稍稍加快了步子往前走,無意再多說什麽。

不過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沒有弄懂她的意思,她這樣說,對方也跟著加快步子,又說:“沒關係的,你沒帶手機也不影響,你可以說一下你的號碼,我加你?”

“……”

她並不擅長強硬地拒絕人,對方這樣說,她也隻是頓了頓,說一句不好意思,沒有背過自己的微信號碼。

可惜這種方式並不奏效,對方還有下一句等著她。

似乎有點陷入怪圈,薛思婉一時思忖不出一句對方無法挑出漏洞的拒絕方式。

還好薑卉卉在旁邊,插嘴說她男朋友在宿舍樓下等她,對方這才算是知難而退。

走出去幾十米,確認剛剛的男生沒有再跟上來之後。

薑卉卉才開始數落起薛思婉來:“不是我說你啊思婉,下次遇到別人搭訕你不想理就拒絕得狠一點兒就好了,省得這麽纏著你,你那麽委婉,人家都當聽不懂呢,欺負的就是你這種軟性子。”

晚風吹起她柔軟的發梢。

薛思婉咬唇:“我是想,拒絕別人也應該給對方留一些臉麵。”

“那你要是再遇到今天這樣的呢?”薑卉卉不自覺大了聲兒,“或者遇到更難纏的,你怎麽辦?”

“我知道了,”薛思婉笑了聲兒,“謝謝卉卉,幫我解圍。”

“行了,跟我還客氣什麽。”

“不過啊,”薑卉卉嘖嘖兩聲,退後半步上下打量起薛思婉,“你們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

薑卉卉借著商業街兩邊小攤販點的昏黃的陳舊的燈看向薛思婉。

她的皮膚很白,透亮的那一種白。在半昏的夜色中,晃眼的白。她很瘦,整個人有種纖細帶來的輕盈。清麗而溫柔的臉配上眉眼之間似有若無的一點愁容,天然帶著讓人忍不住想欺負的破碎感。

薛思婉又是這樣的性子,溫柔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她就是溫柔本身。

這樣一想,薑卉卉就連下手拍薛思婉肩膀的時候都下意識放輕了力道。

薛思婉聽到薑卉卉前麵的“嘖嘖”兩聲,以為對方有什麽樣的重要發言,沒想到最後來了個“你們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不說,還上上下下給她打量了一遍。

她哭笑不得,無奈地搖頭笑問:“這是幹什麽。”

“我是在想,剛那個,這個月第七位了。”薑卉卉掰著手指頭算,“大一這一年來跟你搭訕的少說也有快三位數了,我竟然沒覺得有哪一個能稍微配得上你。”

薛思婉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隨口應一聲:“哪有那麽誇張。”

“我說的是事實!沒一個字兒誇張的,不過薛思婉你真不打算在大學談戀愛嗎?”

薑卉卉是個典型的自來熟。

這個問題早在她們剛剛分到一個宿舍沒多久的時候薛思婉就被薑卉卉問到過,她給的答案是不會,她的人生計劃裏暫時沒有這一條。

現在又被問起也是一樣。

不過薛思婉不打算繼續聊這個話題。

所以幹脆轉移了話題問薑卉卉剛剛要跟她說什麽。

就是剛剛的男生過來跟她講話之前的時候。

這話一問出去,薑卉卉就猛一拍腦袋:“你不說我都給忘了,差點被剛那大哥耽誤。”

“嗯?怎麽了?”

“沒什麽大事,就是我出來的時候答應給趙爽帶飯,這要是給忘了回去趙爽還不得劈了我。”

趙爽是宿舍裏另外一個女生,跟薑卉卉關係不錯。

她們說話的時候,已經快要走到這條繁鬧的商業街盡頭。

兩側的小攤販賣的全是冰淇淋、烤玉米之類的零食,沒什麽能當飯吃的東西。

薛思婉環顧四周,想給趙爽帶飯需要往回走一段。

她沒多想,溫聲開口:“走吧,我陪你一塊去買。”

“哎哎哎,不用,”薑卉卉把她往回推,“我自己去就行,你先回去吧,這都累一天了。”

“沒幾步的路了,不差這麽一會兒。”

“薛思婉你傻啦?現在返回去又撞見那大哥繼續纏你怎麽辦?聽我的,趕緊回宿舍去。”

“……”

薑卉卉難得心思細膩一回,薛思婉拗不過她,按她的意思繼續往宿舍的方向走。

這條回女生公寓的路雖遠,隻需要沿著一個方向走就是了。

促狹擁擠的商業街已經到盡頭,再穿過公園就是她們宿舍的大門口。

/

下午一場暴雨過後,滬市的暑氣略消。

積雨還沒完全滲透,公園鬆軟的土地被浸泡成深棕色,經過時處處是濕潤的泥土的氣息和鬆樹結出果實的鬆香氣。

回去宿舍的路上。

薛思婉跟薑卉卉分開之後,便一個人加快腳步走進這座彎彎繞繞的遠看是祖母綠色的小公園裏。

這座公園麵積雖然不大。

也算得上是宜林大學整個東區唯一的大麵積綠化區。

學校的小樹林裏總潛藏秘密。

這座小公園也不外如是,被列為宜大代代校園情侶們夜晚約會談情的聖地。

但凡回來得稍晚一些時候,都會撞見男男女女親熱聊天,甚至旁若無人地放肆熱吻。

剛上大學的時候薛思婉還會因為無意撞見他人風月而臉紅心跳。

經過了一年的時間,已經可以麵不改色地從旁經過,自始至終視若無睹了。

之前的時候也有想過打擾別人也是不好的,想著不走這條路,繞過這座公園從旁處走。

隻是她試過了兩邊的兩條路想要回宿舍,要多走十幾分鍾的路程。

後來走得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假裝沒看到,加快腳步過去就行了。

今夜的路燈還沒有被點亮,天地之間正處於明暗交替的混沌之中。

小公園靜謐異常,除了晚風穿過柏樹密匝的枝杈聲外別無他響。薛思婉暗自深吸一口氣兒,默默給自己壯膽。

才沒走幾步,彎彎繞繞的鵝卵石小路被生長的過於茂盛的柏樹從遮擋住,薛思婉的視線投不過去,隻能借著月亮微弱的光準備繞過柏樹叢。

步子才剛剛落下,空氣中傳來不屬於她的另外一道聲音。

是女聲。

在淺淺的啜泣,低聲嘟噥著什麽聽不明晰。

薛思婉已經邁出去的腳步被試探著收回來。

她在擔心,撞上其他人比接吻更出格的親昵。

啜泣聲又大了些。

被夜風裹挾著進到她耳中。

再過須臾,女生帶著哭腔講話的聲音也變大。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嗎?為什麽?我不明白。”

薛思婉輕吸了口氣。

好像是在鬧分手,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可是,別人在吵架鬧分手,她這樣經過好像也不是很好。

這樣一想,她一時之間就隻好抱著盆子,進退兩難地立在原地。

她無所適從地聽著,隱約覺得這個女生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我不信,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不講一絲情麵嗎?”女生抽泣著,“我以為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樣,所以,你對我跟對她們也是一樣嗎?梁亦辭,我們不能不分手嗎?”

……梁亦辭。

薛思婉突然就想起來,這女生的聲音,是下午來咖啡店裏外帶的時髦女孩。

原來,她就是梁亦辭的女朋友。

時髦女孩的哭聲聽起來很柔弱,不減甜意。

薛思婉在想。大概,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哭聲伴隨的要求。

她沒有想過僅僅是在下一秒鍾,她就聽到拒絕的話。

低低的男聲,天然帶著慢條斯理的慵懶,好像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裏。

——“不好意思啊,不行。”

“你……”

他仿佛全不在意。

“不送了。”

薛思婉無措地退後半步,腳踩在滑膩的鵝卵石上,險些就這麽狼狽地滑倒。

心也跟著轟的一下。

染上一種,微妙的,空落落的失落。

再然後,就是女生捂著嘴哭著跑出來。

沒有半點兒停留地跑走。

而柏樹叢的另一邊燃起淺淡的煙氣,順著夏風被吹過來,遮住周遭鬆子的氣息。

薛思婉深吸一口氣,差點兒被嗆得咳出聲來。

平複好了就開始給自己洗腦。

撞見別人分手哪裏比得上撞見接吻更尷尬。

她隻需要像每天一樣,熟練地視若無睹就好了。

雙腿開始受控,她目不斜視,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正直得根本不懂分手二字的含義。

直到她繞過柏樹叢。

一眼就對上斜倚在長椅上抽煙的男生。

他穿寬鬆的黑色短袖,同色長褲,露一截勁瘦冷白的小臂。

他有一雙黑曜石樣的眼睛,指間一點猩紅光火,放浪而又漫不經心地睨她。

晃神兒著收回眼的時候。

即便再三控製著思緒,她還是忍不住去想。

要什麽樣女孩,才能讓他無法冷漠地說“不行”。

……

那天,薛思婉想,那天大概是包括梁亦辭在內的,其他所有人以為的,她第一次見他。

隻她自己清楚,那次,不是她第一次見梁亦辭。

不過她是那一天才知道,原來破敗小縣城裏一閃即逝的光,就是這個學校裏被其他人一遍又一遍提起的夢中少年。

原來他注定,要做很多人的光。

/

薛思婉收回思緒,理智回籠到現實。

回到二〇二二年。

她剛剛答應,要搭他的順風車。

薛思婉沒再看他,看了眼依舊瓢潑,依舊未減分毫的雨幕,把心一橫,踏下階台。

鞋底甫一落地的時候,暴雨沒有瘋狂砸上頭麵,像是猝不及防被什麽東西擋住。

她來不及看,身體已被人攬了一把,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車。

在車上窺見身側男人的鴨舌帽不知什麽時候被摘下來,已經透濕得滴著水。

他關上車門,隨手把帽子扔到地上,捋一把被雨淋濕的黑色碎發,散漫地靠上椅背。

頓一頓,沒什麽情緒地發話:“開車。”

剛剛在雨夜裏看不清晰,薛思婉也是上了車之後才看清這是輛保姆車。

專門配有司機,除了司機以外,前座的副駕駛還坐著林穆,正在扯著脖子往他們這裏看。

薛思婉大約知道,林穆現在也在星娛,就是梁亦辭的經紀公司。職位是他的執行經紀人,大約從幾年前開始,所以,他們才幾乎形影不離。

因為薛思婉上了車,剛剛收到“開車”指令的司機愣了下,看著後視鏡問梁亦辭:“是先送您回家還是?”

顯然是在問薛思婉的安排。

所以下一秒梁亦辭掀眼,散漫地斜睨過來,惜字如金:“地址。”

既然已經答應了上車,答應了乘他的順風車,薛思婉也就不再忸怩。幹脆地報了一串地址,說完,又輕瞥一眼剛剛被他扔到車廂角落裏的濕透的鴨舌帽,溫聲道了句謝。

連自己也不清楚是在謝他載她回家,還是謝他剛剛替她擋雨。

不過不管是謝哪一個,都沒得到對方的回應。

她垂著頭係好安全帶,聽著他淡漠衝司機說先送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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