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倆特麽有一腿吧”
薛思婉那聲“不認識”落地。
林穆下意識側頭去看梁亦辭。視線中人斜倚靠背,深色長褲下長腿交疊,散漫地一下一下**著。
他沒有抬頭。
甚至連一秒鍾的反應也沒有。
雙方對這個問題表現都很冷淡,話題很快被掀過。
林穆跟著桌上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時候,聽見身邊很低很低地笑一聲。
失意的,意味不明的。
轉眼看過去的時候,梁亦辭淡漠依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山雨欲來,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
薛思婉那晚席上沒怎麽講過話,她原本就是溫吞內向的性子,拙劣交際,難善逢迎。
旁人不提,她也就一個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平和地坐著。
她一直知道,很多時候,她是一個無趣的人。
不管是麵對領導或是觀眾,她習慣了因為自己的無趣被忽視被冷眼。
今天嵐姐卻好像對她的表現很滿意。
頻頻讚賞地看她。
跟人喝酒談笑的功夫,還給她拉了個通告。
具體沒有聽清。
倒是聽清了給她通告那位公司高層跟旁邊人調侃起她的話。
“小薛好像緋聞特別少,真是給公關部省心,我看小姑娘這麽乖,是不對象都沒談過?”
這個問題。
薛思婉有半秒鍾的沉默。
她在想。
如果從來沒被介紹給過對方的親人朋友,從來沒有告知過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從來秘密地不可見光地…糾纏過。
是不是應該算作沒有談過。
下意識忽略掉她跟喬衡那段更兒戲的“戀情”。
她很淺地點下頭應聲:“沒。”
話音落地的分毫之間,她不知道為什麽,本能地抬眼。
意料之外地對上那雙蓄冰的眼睛。
此時此刻。
一窗之隔的室外閃電劈開天地,黑夜有一瞬光火通明。
照亮坐在暗處的年輕男人。
薛思婉就借著閃電通明的光,看清他眼裏滿是冷淡,漠然,事不關己。
然後劇烈的雷接踵而至。
薛思婉移開眼,瞥見眼前桌上靜置的酒杯不易覺察地震顫輕抖。
她深吸一口氣,像被橫亙的酸棗核兒卡住喉口,瀕死般的窒息感中彌漫著揮不去的酸澀。
一張圓桌隔開楚河漢界。
她跟他對麵坐著,相見不識。
薛思婉依舊平靜,不顯波瀾,不去管淩亂垂落的發絲。
她試圖忘記剛剛冷漠的那一眼,可是腦海裏卻不受控地翻湧出塵封的記憶。
思緒在失控。
越回味他剛剛的冷漠,回憶越瘋狂。
將杯中的酒一飲而下,她舊憶最荒唐。滿是那年跟著他翻過宜大織著鐵網的高牆,滿是跟他逃宿跑去他那間沒開燈的公寓,滿是月光下黑衣少年抵著她半真半假地輕嚇。
他說薛思婉,不想被老子幹死,你就,別叫了。
……
“思婉?思婉,想什麽呢?”
張嵐在她眼前晃過的手將薛思婉拉回現實。
“嵐姐。”薛思婉回過神兒,側頭輕聲問,“怎麽了?”
“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啊,怎麽看你臉白一陣紅一陣的。”張嵐說著,就要伸手去探她的前額,手上掛著的一串車鑰匙丁零當啷地響。
薛思婉沒躲開,輕搖了下頭,看向張嵐手裏的車鑰匙:“要回去了嗎?”
“沒有,我去替謝總接個人,等會兒就回來。一會兒謝總他們要去樓上玩牌,你跟著一起去吧。”張嵐說著邊起身邊湊近到了薛思婉耳邊壓著聲囑咐,“大佬們還沒走,咱先走不好,你擔待點,啊。”
這家飯店在滬市很有名。
飯店所在這棟大樓足有二十幾層,底下一大半是飯店,樓上是同個老板開的高級會所,跟清河會館一樣,高V客人才有準入資格。
薛思婉一向埋頭拍戲,幾乎不會參與這種局。
不過即便不怎麽參加,多少也懂這種局的規矩。正如嵐姐所說,大佬們還沒走,她們不好先走的。來都來了,再給人留下些什麽耍大牌架子大之類不好的印象,豈不是得不償失。
而且,好像。
不知道為什麽。
覺得今晚沒有危險。
所以其他人邀請她上樓打牌的時候,薛思婉從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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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的包間在十七樓。夜更深一些,城市的霓虹燈火在雨中模糊。
電梯邊兒沒什麽人,薛思婉站在最後,聽著前麵幾位娛樂圈舉足輕重的人物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安靜地當點綴的花瓶。
她思緒放空,沒有關注周圍人,也沒想什麽事。
以至於進了會所包廂才被其他人講話聲重新拉回現實。
“麻將大夥都會玩兒吧?咱幾個年輕人湊一桌兒咋樣?”
正說話的是蘇瑞帶過來的星娛那個新人,叫許維揚的。聽說是個北京來的富二代,家底厚的很,操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講話沒什麽遮攔。
薛思婉被他這話拉回思緒,循聲看過去才發覺暗調的包廂裏,除去最後進來的他們幾個,其他人早已經各自找了位子。
旁邊兒已經湊了一桌麻將,沙發上還坐了幾位,很快點起煙,場子裏煙熏火燎。
許維揚顯然實在問包括她在內的其他幾個人。
她垂著頭,林穆在她左手邊半米的距離,再往左還站了一位,她沒去看。看著反光地板上淺淺印上的影子,開口應許維揚的話。
“我不會玩。”
“不會。”
有人跟她異口同聲。
薛思婉看過去的時候,梁亦辭剛從長褲裏掏出包煙,旁若無人地叼一根點上。
雲繚霧繞,他看上去興致缺缺。
薛思婉退了半步走開之前,沒成想被許維揚一把拉住手腕。對方是個典型的自來熟,拉著她就往牌桌邊走:“小姐姐,一起玩把唄,麻將,很簡單的。”
她想拒絕:“我真的不會……”
“誒小姐姐,我看過你的劇,叫你婉婉姐行麽,我叫許維揚,”許維揚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徑直給按到桌前坐下,“初次見麵給個麵子,一起玩兩把唄?”
薛思婉想拒絕,開口前又被其他人搶了先。
她看向聲音的方向,就見林穆邊往過走邊說:“許維揚你說話就好好說話,別他媽這麽油膩行不行。”
“穆子哥你別特麽逼逼趕緊過來玩,”許維揚又急哄哄把林穆也拉上桌,正坐在薛思婉對麵的位子,完了又看向梁亦辭,倒沒跟其他人說話時候那麽百無禁忌,“辭哥,就差你了,一起來把兒?”
梁亦辭又吐一口煙。
側邊的窗沒關,狂風疾雨吹動他的黑色T裇,隱隱勾勒瘦削的身形。
他像是不覺冷,淡漠地掀眼,沒給答複。
他以前脾氣也很差,宜大沒人敢招惹。
現在好像比那個時候多了些讓人讀不懂的陰鷙,渾身上下寫著生人勿近。
“來吧辭哥,三缺一,”許維揚看上去牌癮犯得嚴重,繼續說,“穆子哥,婉婉姐你倆也挺想玩的吧,快跟著勸勸辭哥。”
他們這邊動靜不小,已經有其他人在頻頻關注。
薛思婉今晚喝得多了,腦子不大清醒,看場麵這樣僵持著,下意識脫口而出。
“你要來嗎?”
話出口的時候,聲調澀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的話音落下,氣氛有兩秒鍾的停滯。
沒有收到回應。
然後她看著梁亦辭提步,不緊不慢地走近,眼見要徑直而過。
氣氛一度降到冰點,直到林穆站起身,躊躇著開口,一聲“辭哥”還沒出口,卻見他辭哥已經拉開他旁邊的位子坐下。
統共就四個人的麻將桌,林穆暗自捏了一把汗,他辭哥往這兒一坐,右手邊就是薛思婉。
“辭哥你可算來了”,他甫一落座,旁邊的許維揚看了他一眼,又看眼薛思婉,開口調侃,“還是美女麵子大,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費力氣了。”
林穆在心裏罵了聲操,在桌子底下給了許維揚一腳,這小子是個愣頭青,什麽也不知道在這滿嘴跑火車。
氣氛再度回到冰點之前。
“要玩就玩,”梁亦辭掐滅煙,沒什麽情緒,“少扯淡。”
麻將機隆隆運轉,裏邊兒麻將牌劇烈地翻動撞擊。
牌打了半個四圈,桌上除了許維揚沒什麽營養的單口相聲跟林穆時不時的笑罵,再沒其他人講話。
不講話,心思也不在牌桌上。
許維揚第八次被薛思婉點炮之後把牌一撂,也許是覺得這牌打得沒勁,提了一嘴:“咱也不能就這麽幹玩兒啊,我看要不來點兒有意思的,誰再點炮自罰一杯,怎麽樣?”
這話明顯針對人。
薛思婉本來就不大會打牌,今天又喝了點兒酒,打得毫無章法,許維揚一共胡了十把,兩把自摸,八把點炮,這八把全是她點的。
她原本也不大想玩,聽許維揚這樣一說,正想說讓他找其他人來替一下。
還沒出聲,就聽梁亦辭說行啊,不光點炮得喝,莊家也得喝。
他們幾個人玩牌沒什麽章法,不是按哪個地兒的玩法,他們玩的帶吃帶碰帶掛花還帶會兒。
但是不管是哪個地方的玩法,都是輪流坐莊,自己莊上別人胡牌要雙倍懲罰。
梁亦辭提這個合情合理,幾個人都沒有異議,薛思婉不玩了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又聽著麻將機又轟隆隆搓起牌。
因為有了喝酒的賭注,薛思婉被迫認真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了心思,牌也順得很,重新開始的第一把,她就一雪前恥。
梁亦辭是她上家,摸了牌隨手就扔出來,低出一聲:“六筒。”
剛好薛思婉胡四六筒,她頓了下,推倒牌,開口時聲線柔和:“胡了。”
許維揚在那貧:“我婉婉姐終於開張。”
“那個,思婉,”林穆掃了眼她的牌,麵露難色,“你這牌技沒長進啊,這都炸……”胡了。
不過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梁亦辭已經撈過侍者倒好的半杯威士忌一口悶了。
“我操,辭哥牛逼!”許維揚沒注意薛思婉的牌,直接把牌丟進機器裏,須臾才想到了什麽似的看向林穆,“哎等等,穆哥你們是不是早就認識?”
林穆給他問懵了。“什麽玩意?”
“你跟婉婉姐啊,”許維揚掃過他們三個,“您幾位跟這兒裝什麽不認識呢,糊弄我呢是吧?你認識婉婉姐,張口就管人叫那麽親熱,還知道牌技沒長進,你又認識辭哥,這不都認識麽。”
牌已經重新碼好,其他三個人各自抓自己的牌,誰也沒接這個茬。
偏偏許維揚這人看不清楚狀況,沒頭沒腦地揪著這話題不放:“誒,那辭哥你上學時候也這麽帥這麽招人麽,不是我說,哥們我要是妹子我也愛辭哥。”
“廢他媽什麽話,我辭哥那可是宜大校草,校草懂麽,”林穆給這孫子氣的咬牙切齒,“看不上你個醜逼。”
“操,穆哥你這就過分了啊。”許維揚扔出張紅中,隨口繼續說,“不過辭哥連夏歆都懶得搭理,我真好奇什麽樣妹子能入咱辭哥的眼。”
不遠處包廂的大門被打開,端著托盤的服務生走進門。
薛思婉摸牌的手一滯,麻將牌險些失手落地。
沒人接許維揚的話,她抬眼,裝作什麽也沒聽到。隻是衝服務生不急不緩地溫聲開口:“你好,可以給我一杯白水嗎?”
……
後來的十幾分鍾裏,許維揚沒再這麽多廢話。
因為他坐莊四把,薛思婉把把胡牌。她在想,梁亦辭大概是不怎麽想玩了,所以每一把都隨便打,每一把都恰好給她點炮。
他點了炮二話不說端起酒就一飲而盡,坐莊的許維揚沒法隻能跟著喝。
最後一杯喝完,薛思婉十幾分鍾前點的白水才剛剛給上來,放在她左手邊的小幾上。
旁邊同是四杯威士忌下去,梁亦辭麵不改色,倒是許維揚被這四杯酒直接幹懵連連告饒,說辭哥我真不行了,你特麽不是跟婉姐有一腿吧把把給人點炮。
桌上因為這話陷入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薛思婉垂著眼,覺得口幹舌燥,手足無措躊躇半秒之後,注意到了剛剛被放在她左手邊小幾上的那杯白水。
像看見了救命稻草。
本能地向著杯子的方向伸出手。
緊張無措,或是極度尷尬的時候,她總是想喝水。
像現在,想借著喝水化解難捱的尷尬。
手接觸到杯壁之前,卻被人直直阻斷。
指尖被/幹燥的溫熱包裹,對方阻攔的動作,像是掌心下下挲摩著她的指尖。
男人的聲音輕且淡:“燙。”
自然得像是刻在身體潛底的條件反射。
薛思婉僵在原地。
身體裏像是有什麽東西沉沉地往下墜,心髒空****。
隻是一瞬間,手被放開。
殘留餘溫。
她始終沒有抬頭,鈍鈍地聽著對方起身,鐵藝椅腳劃在地麵刺啦地響,聽見他很不耐地撂下一句說出去抽根煙,不打了。
後來沙發那邊有人過來說要替補,她順勢也說不打了,尋了個角落安靜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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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後來多久散場的她不知道。
隻知道雨下得很大,梁亦辭出去了就沒再回來過。
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各自有人接送。出去接人的嵐姐一直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所以散場以後就剩她一個人留在飯店的大門口。
雨聲潺潺,掙紮著斜落下來,她先是裙角再是前襟次第被打得透濕。
朦朧的昏黃色光線從身後的飯店裏洇出來,她抱著雙膝蹲在門口的石柱下,被雷鳴電閃包裹,充耳盡是轟隆。
暴雨密不透風地將整個世界填滿,毀滅滬市的浮華烙影。
薛思婉隻身風雨中,像被世界獨獨遺棄的小孩。
她今天喝得有點多,那一刻卻格外清醒。
好像八年來殘存的舊夢被親眼見證著摧毀,她清楚地知道。
梁亦辭再也不會冒雨來接她了。
不會了。
……
又幾分鍾過去,薛思婉多次撥不通張嵐的電話,幹脆也不再頻繁地看手機,隻靜靜地蹲著看不知停的雨幕。
看積雨又沒過半層階台,一層層漫上來。
她是被身後不遠處一道甜絲絲的女聲打斷思緒的。
因為距離不遠,所以聽得格外清晰。
——“小哥哥,你一個人嗎?今天下雨打不到車,我開了車過來,要一起嗎?”
話音落下的半秒鍾後。
微啞的男聲冷淡地拒絕,惜字如金:“不用。”
……
這個聲音。
薛思婉本能地轉頭,循聲看過去的同一刻,一輛汽車的遠光燈遙遙打來。
鴨舌帽簷下,年輕男人皺著眉,他有著冷峻的眉眼,她好像能看見他口罩下緊抿的唇。他隔著幾步的距離,也在看她。
不過須臾,那輛打燈的車停到飯店階台下,前座車窗搖下來,林穆在衝這邊喊:“辭哥,趕緊上車。”
薛思婉收回目光之前,聽見梁亦辭說了兩個字。
“一起。”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是不容置喙的肯定句。
作者有話說:
回來啦,日更~感謝在2022-06-13 01:08:12~2022-06-13 23:40: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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