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陸彌會有很幸福的一生,因為她足夠堅強和能幹,她值得。不是因為我。”

正午,太陽烈了些。陽光透過窗戶折射進高層的病房,原本陰沉的房間亮堂了許多。

祁行止清晰地看見那道陽光中細小的灰塵飛舞著,以及陽光盡頭處,拘謹而艱難地喝著一碗白粥的林立巧。

她行動絕不能說便利,手背上青紫一片,還插著留置針,微微顫抖著勉強拿穩了塑料小勺,一小勺一小勺地把白粥送進自己嘴裏,再緩慢而艱難地咀嚼、吞咽下去。

她耳邊稀疏的白發總是掉進碗裏,黏上粥;牙齒也不太好,時不時被粥燙到。但她拒絕讓祁行止提供幫助,也不看他。

從他早上來這裏起,她就一直是這個態度。

祁行止對此表示理解,他知道在林立巧心裏自己大概不會有什麽好形象,說好聽點是心思縝密重情重義,說難聽點,心機深重心理變態也不是不成立。畢竟他當年那麽突然地去找林立巧陳情,在她看來,是一種威脅也說不定。

因此他也一直沒有主動和林立巧寒暄,隻是做了一個看護者該做的事情——買飯、送飯,保證病人狀態正常。

終於,林立巧吃完半碗粥,她歎了口氣,放下了碗和勺。

祁行止問:“您吃好了?”

林立巧點點頭,“吃不動了。”

祁行止看了眼,碗裏還剩小半碗,也就不多說什麽,點點頭起身收拾餐具,順手抽了一張紙給她。

林立巧說了句謝謝,又沉重地倚回床背。吃一頓飯,對她來說,已經是勞心累神的一件事了。

祁行止沒說話,利落地收拾著。

忽然,他感覺到林立巧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低眼一看,他手背靠近腕骨處,有一圈小小的、泛著紅的明顯牙印。

“……”

祁行止愣了一瞬,不動聲色但動作飛快地把手縮了回去。

他拎起收拾好的袋子,說:“我出去扔一下垃圾,您好好休息。”

“小祁。”林立巧卻叫住他。

祁行止回身,盡力掩藏目光裏的尷尬。

“你和小彌……好好的吧……”林立巧忽然笑了一下,笑得蒼白極了。

她的語氣輕輕的,像是在歎氣,聽不出她這到底是個肯定句,還是在疑問。

祁行止“嗯”了聲,他無意和林立巧聊太多關於陸彌的話題。

“…謝謝你哦。”林立巧默了好一會兒,這樣說了一句。

祁行止愣了一下,看著她似是遺憾又似乎有些欣慰的表情,才明白過來。

林立巧是在感謝他陪伴陸彌,讓她過得開心、不再糾結於陳年舊事?多順理成章的自我安慰。他心中冷哼。

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開口道:“林院長,沒什麽可謝我的。”

林立巧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陸彌會有很幸福的一生,因為她足夠堅強和能幹,她值得。不是因為我。”他淡淡地說,“也不是因為原諒了你。”

林立巧的目光中有一瞬的瑟縮和痛楚閃過。

祁行止忽然心軟了,這話是不該對一個病重的老人講的。

他心中懊悔,暗罵自己衝動——為什麽五年過去了,他想到這件事情,還是會這麽衝動?

他定了定神,說:“但如果‘陸彌和我會過得很好’這件事能讓您開心一點的話,那麽是的,我們會過得很好,永遠都會。”

林立巧望著祁行止,她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他了。

上一次見麵,似乎是在祁奶奶的葬禮上。少年人一如既往的挺拔而單薄,默默地抱著祁奶奶的遺像走在喪儀隊最前列,沉穩得體地完成了一切事宜。

他沒有掉一滴眼淚,但誰都不會懷疑這個孩子心中的沉痛和麵對死亡的敬畏。街坊鄰居吊唁完的,都要小聲感歎一句“祁家這個小孩,真是個有出息的”。

而現在,這個年輕人站在陽光照射處,光線將他本就英俊的臉龐雕刻得更加立體。他的外貌似乎變了一些,他不戴眼鏡了,身材也不那麽薄了。但他仍然挺拔而沉穩,說起話來老練冷靜、一針見血,好像永遠都不會有情緒波動的樣子。

但林立巧能感覺到,說起陸彌的時候,無論表麵上如何平和,他都是激動甚至有些莽撞的——就像五年前一樣。

她聽完祁行止的話,怔了很久,祁行止也一直很有耐心地等著。

最終,林立巧囁嚅地說:“我知道…謝謝你哦。”

到今天,她唯一能說的,隻有“謝謝”了。是感謝,也是祝福。

祁行止笑了笑,大步走出了病房。

住院樓每一層的樓梯間都有垃圾桶,但祁行止想出去透口氣,順便看看能不能等到陸彌來,於是他乘電梯下了樓。

電梯裏沒人,數字規律地向下跳動著。

到某一層時,電梯停住,“叮”的一聲開了門。

祁行止看見來人,表情愣了一瞬。

“…三伯。”

他往側邊走了一步,讓開位置,喊了一聲。

祁方斌明顯也愣了一下,但他也很快回過神來,應了聲,走進電梯。

伯侄兩個上一次見麵還是前年在雲南。祁方斌做援助醫生,剛好碰見祁行止跟著導師去調研,兩人在邊境的小餐館裏吃了頓菌子火鍋,也是像現在這樣,氣氛尷尬。

不過,或許隻有祁方斌覺得尷尬。

祁行止隻是話少,他和誰吃飯都不太愛聊天。那次伯侄兩個在雲南碰上,他想起來兩人好久沒見,就請三伯吃了頓飯,問了幾句近況,便沒再多聊什麽了。

在他看來,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頓家宴——隻不過是人有點少。

電梯間裏伯侄兩人並肩站著,隔著半個人的距離。

祁行止想了想,先開口了,問道:“您怎麽在這?”

祁方斌是解放軍醫院的醫生,且一直因為專業過硬被奉為權威,幾乎是全南城心胸外科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年紀大了,更成了香餑餑,他一向忙得腳不沾地,連年都沒時間過,怎麽有空來人民醫院?

祁方斌清了清嗓子,說:“哦,市裏開會,不能不參加。”

祁行止聞言笑了聲:“您沒逃成?”

祁方斌這人一輩子就隻做好了醫生這一件事,連老婆都沒娶,氣得祁奶奶晚年在巷子裏嘮嗑,日常話題就是說他不孝。他恨不得人就住在病房和手術室,各種行業回憶、行政會議,從來都是能推就推,不能推也要找學生代替。

祁方斌側目看了他一眼,心道他這個冰山一樣的侄子今天倒是難得心情好。

他點頭應了聲:“這個逃不了,省裏領導要來。”

祁行止輕笑了聲,沒再接茬。

“你是……和小陸一起回來的?”悶了半晌,祁方斌還是忍不住問。

祁行止已經兩年多沒回過家了,這時候突然出現在南城,除了陸彌,他想不到其他原因。

祁行止驚訝極了,“您怎麽知道?”

祁方斌說:“我昨天就看見她了。她沒怎麽變,好認。”

祁方斌提到陸彌時的聲音都變小了,語氣也黯淡,祁行止知道其中原因,也不好說什麽,隻點點頭道:“嗯,當年福利院的院長病了,她回來看看。”

祁方斌低著頭,沉聲道:“…她是個好孩子。”

獨自怔了會兒,他又問:“林院長什麽病?情況怎麽樣?”

祁行止如實相告:“胃癌,中晚期。情況不太好。”

祁方斌做了大半輩子的醫生,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可到這時候,他仍然忍不住歎道:“也是個可憐人……”

祁行止沒說話。

祁方斌沉默半晌,捏了捏自己的指腹,問:“你和小陸…?”

“嗯,在一塊兒了。”祁行止聽出他的意思,回答得很幹脆,“我倆挺好的。”

祁方斌扯嘴角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是有空就……”

他下意識地想讓祁行止有空就帶陸彌回家給他看看,然後話說到一半,他自動噤了聲,尷尬地笑了一下,????????轉而小心翼翼地說:“你倆好好的就行,有什麽三伯能幫上忙的,你就私下來跟我說。”

祁方斌年輕的時候就脾氣好,一張明潤親切的臉看起來就是個好說話的人;到老了更加慈眉善目,整個人彌勒佛似的整天笑盈盈。這樣一張“好人臉”一旦目光躲閃、言辭閃爍起來,就顯得尤為可憐,任何人看了都會想起“尊老愛幼”的基本美德想給他提供點什麽幫助。

祁行止無奈地歎了口氣,苦笑著問:“什麽叫私下裏跟您說?”

祁方斌囁嚅著,沒說出話來。

“再過一陣子,我和陸彌一起回家看您。”他又說。

祁方斌忙擺手,“不用不用,沒關係,她不願意你也別……”

祁行止聽不下去了,沉歎一口氣打斷道:“三伯,我說過,當年那事你什麽都沒做錯,和你沒關係。”

祁方斌瞬間噤了聲,動作也滯住了,兩手僵硬地垂在身側。

“叮——”的一聲,電梯下到一樓。

祁方斌先走出了門,祁行止跟在他身後。

“阿止。”祁方斌忽然回頭喊他一聲。

祁行止看著這小老頭兒愁眉苦臉的樣,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你不明白。當年的事,作為醫生,我的確沒做錯什麽;可作為你的三伯,是我對不起你。”他有些沉痛地說。

“您不……”

祁行止剛要反駁,又被他打斷。祁方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搖頭道:“你跟人家好好的,開心就好。三伯這你不用操心,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有什麽要我幫忙的,給我發個微信就行了。”

說完,祁方斌擺擺手就往行政樓去了。

祁行止看著他明顯不再利索的腳步,心中無奈地歎了口氣。

祁大醫生,想問題和治病人一樣,固執了一輩子。

作者的話

馬上要揭秘蔣大哥死因了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