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在等她

夜裏九點,淅淅瀝瀝的雨又下起來,噠噠噠地搭載窗戶上,沒有節奏和韻律可言,聽得人心煩意亂。

林立巧睡著後,陸彌裹上大衣,起身下樓。

住院樓側邊開了個小門,有一個小小的屋頂可以用來擋雨,“住院部”LED 牌的微弱燈光下,四五個男人聚在一塊兒抽煙。

他們有的塌腰駝背地站著,一手插兜,一手捏著煙,低頭吐氣的時候,眼睛眯起來,看上去卻並不享受,反而露出疲態盡顯的抬頭紋;有兩個人蹲著,背靠玻璃門,各蹲一邊,一動不動,隻有手裏的煙頭閃著火光;還有一個一手叉腰,一手伸直了撣著煙灰,仰著頭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後頸上疊出三層肉。

陸彌一下樓,看見的就是這幅景象。

她的手揣在兜裏,握緊了煙盒,猶豫了幾秒,還是決定不加入這些中年男人的抽煙局了。

她有些煩躁地鬆開了手裏的煙盒,試圖摁下突然冒頭的煙癮,手背卻摸到另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是鑰匙。

陸彌被冰了一下,不得不麵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她睡不著,她下樓來,不是想抽煙。

她想回去看看。

陸彌悶悶地沉下一口氣,數了數口袋裏的現金,轉身往醫院大門走去。

雨夜,路上人少車也少。

陸彌站在自行車棚下等了許久,連著被兩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濺了一身的水,大衣衣擺“唰”地就印上兩排泥點。她凍得來連手都????????伸不出口袋,也沒力氣罵人,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出租車,連忙哆哆嗦嗦地鑽進副駕駛。

南城的天氣還和她印象裏一樣喜怒無常,一天之內能完成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無縫切換。不過入夜兩個多小時,這氣溫就像降了十度一樣。

司機似乎是個熱心人,見她冷得直哆嗦,開大了空調,問:“等了好久吧?”

“嗯,是。”陸彌應了一句。

“這個天,不好打車。”司機說,“你們現在年輕人不都是用手機打車的嘛,我們開出租的都用軟件接單了。你怎麽在路上幹等?”

陸彌笑了笑,沒說話。

司機又問:“去哪裏?”

“紅星福利院,鳳凰社區那邊。”陸彌說。

“哦,老城區嘞。”司機應了聲,拉起手刹向前行駛。

陸彌手腳漸漸回暖,緊繃的心情也放鬆了些,靜靜地望著窗外發呆。

陰雨給街道罩上了一層暗色的麵紗,但仍然掩不住一座城市快速發展中的流光溢彩。車子穿過繁華的新市區,陸彌看見幢幢高樓拔地而起,甚至還有一座醒目的雙子塔,樓體上的 LED 燈上寫著兩個明星的名字,中間畫了個愛心。

這幾年新一線城市快速發展,南城變化太大,她都快認不出來了。

陸彌又想到剛回北京的時候,穿梭在學院路那片的胡同和小道裏,她也是這樣迷茫。

更別提剛回國在重慶落腳的時候,除了能認識路牌上店門口的那些中文字外,她對那個城市熟悉程度,並不比 Charlotte 好多少。

好像無論在哪裏,她都是個異鄉人。

窗外的風景漸漸由陌生變得熟悉,房屋也漸漸變得低矮,新市區發展日新月異,老城區卻一直是原來那個樣子。

出租車停在熟悉的巷子口,雨正好停了。陸彌一眼便看見那個小賣部的燈牌。

她好像還欠祁行止一個寒假的冰棍——當年這個“豪言壯誌”的承諾,被她遺忘了這麽久,居然一瞬就想起來了。

“42.”司機報了價,也是在委婉地催促她下車。

陸彌回過神來,從口袋裏掏出現金,遞給他等著找零。

司機本來連二維碼都準備好了,乍一看到紙幣,還愣了一下,玩笑道:“好久沒看到現金了…”

這幾天陸彌已經聽過無數遍這句話了,她扯扯嘴角笑了笑,沒有接茬。

夜色已深,巷子裏家家戶戶都關著門,零星亮幾盞燈。

她把腳步放得很輕,可短靴的高跟扣在舊石板路上,無論多輕都還是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這聲音提醒她,她居然真的回到了這裏。

昏暗路燈下,紅星福利院看起來和當年一模一樣,連掛在大鐵門上的那把鑰匙好像都沒換過。

門沒鎖,陸彌輕輕推開,“吱呀”一聲,引得廊下正在洗衣服的婦女抬頭看過來。

那是在福利院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老師杜紅霞,陸彌剛來福利院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裏了。

杜紅霞看見陸彌,驚得動作一頓,肥皂滑進水盆裏也忘了拿。她目瞪口呆地盯著陸彌看了好一會兒,才連忙起身,“來啦!老師就知道你會回來看看的。”

一開口,卻忍不住帶上哭腔了。

“嗯,”陸彌心裏滋味難言,輕輕應了聲,“我就上樓看看,有東西要拿。”

杜紅霞止住了叫孩子們都來看看陸彌姐姐的衝動,重重點了個頭,“欸!你去看,你去看!林院長把你原來的房間改成了圖書室,孩子們最喜歡那裏了!”

她一說話,眼淚就不住地往下掉。

陸彌沒說什麽貼心的話去安慰她,她說不出口。杜紅霞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上樓去看看,她沒多寒暄,徑直上去了。

福利院缺錢,這是陸彌從小到大的親身體會。現在沿著老舊的樓梯往上走,穿過牆壁斑駁的走廊,她知道,福利院這幾年的日子也並沒有改善多少。

她原來的房間門口掛了個小木牌,上麵用粉筆寫著可愛的圓體字——“讀書室”。

陸彌把手搭在冰涼的門把手上,猶豫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才輕輕推開了門。

靠左麵牆兩座大書架,書還沒有擺滿,但都井井有條地貼著序號、一本挨一本整齊地擺放著。

右邊牆下,兩張矮桌,幾個小板凳,也都用粉筆在凳子腿上標了序號。矮桌上各放著一個筆筒、一排蠟筆、幾張卡紙,還擺放著幾個精巧的小模型玩具。

條件有些簡陋,但能看出布置者已經用了心。

陸彌的目光從左至右掃過這個熟悉的房間,最後定格在正對門的窗戶處。

窄窄的窗台上,放著三個小小的工藝品,陸彌一眼便看見最右邊的那個竹蜻蜓。

她忽然心跳加速,好像受到什麽感召,急急地邁了兩步走上前去。

她不必拿起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祁行止送給她的那隻。那年除夕離開南城前,她曾經想把它帶走,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她看見竹蜻蜓被側放在窗台上,頭對著牆壁,忍不住伸手想把它糾正過來。

祁行止說過,竹蜻蜓的頭得對著窗外。

雖然不知道這個稀奇古怪的規矩背後淵源是什麽,但專業的事,還是聽專業的人的吧。

她伸手把竹蜻蜓拿起來,卻忽然覺得不太對。

拿到眼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竹蜻蜓幾乎是個半廢品了,有劃痕、有漬點,兩邊翅膀還不對稱。

最重要的是,竹蜻蜓頭部,多了個小小的凹槽,看起來就像缺了什麽部位一樣。

陸彌擰眉,努力地回憶著竹蜻蜓的頭部原本放著什麽東西。

但時間太久遠,這種突然從整體中摘除的局部細節,也實在太難回憶。陸彌絞著眉毛想了好一會兒,仍然毫無頭緒。

她心裏總覺得這個竹蜻蜓肯定有什麽不對勁,於是留了個疑影,把竹蜻蜓拿在手上,繼續觀察著這間小小的圖書室。

可惜,除了這竹蜻蜓外,陸彌再沒看見什麽與自己或者與祁行止有關的東西。

搜尋無果,她有些黯然地打算離開,目光略略一掃,卻發現書架最頂欄有一本淺綠色書脊的硬殼書。

其他的書因為被翻閱過太多次,書脊上都有些折痕,標簽也變成暗黃色,但這本卻仍然筆挺,標簽也是幹幹淨淨的。

陸彌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伸手將那本書抽下來。

辛波斯卡,《萬物靜默如謎》。

是她當年送給祁行止的那一本。

原版英文詩,福利院的小孩子們看不懂,所以束之高閣,碰都沒碰過。

陸彌的手發顫,輕輕翻開第一頁。

墨綠色的扉頁上,抄錄著短短的幾句詩。

“How surprised they would be

For such a long time already

Fate has been playing with them

Not quite yet ready to change into destiny,

Which brings them nearer and yet further.”

陸彌熟悉這首詩,她知道它並沒有被收錄在這本詩集裏。

辛波斯卡的,Love at first sight.

一見鍾情。

“他們會很詫異

原來緣分已經戲弄他們多年

時機尚未成熟 變成他們的命運

緣分將他們推近 分離”

扉頁上的字跡並不考究,是有些潦草的連體,也並沒有抄完整首,仿佛隻是誰隨意落下的兩筆。

然而陸彌認得這筆字,即使它比她所熟悉的字跡要潦草一些,透露出落筆人心裏的煩悶和焦躁。

尚未明了的往事和情緒像洶湧的浪潮一般湧來,陸彌忽然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她下意識地摸口袋想找手機,她想聽到祁行止的聲音。

她要聽到祁行止的聲音。現在。

可手機被她丟在酒店裏,陸彌摸了個空,一顆心好像也跟著空了一下。

她不再管別的,抱著竹蜻蜓和詩集下樓去。

鞋跟急促地敲響地麵,“噠噠噠噠”,和她胸腔裏瘋狂跳動的那顆心髒形成共鳴。

然而推開那扇鐵門,飛奔出去的那一瞬間,巷口小賣鋪門前,熟悉的身影撞進她的視線。

祁行止穿著黑色的大衣,他微微低頭,靜靜地等待著。

天是陰沉的,燈是昏暗的,夜空中細密如絲的小雨冰涼徹骨。

可那個人就站在那裏,長身玉立,從容俊雅。

他在等她。

作者的話

提了那麽多次辛波斯卡,終於用上了她老人家的詩… 以及,一個預告。 明天開??,請各位準時買票進站喲。